凤鸣至今仍记得老夫子一字一顿,抑扬顿挫教授的滑稽样子。
「若说交友之广,举止之从容,气质之尊贵,风度之无可挑剔,各国朝堂之上,自然首数我们西雷之王,而朝堂之下,飘然天下者中,莫过于北旗的杜风公子,世称不要帝王。」老夫子说这句话时,三番四次用眼神暗示--鸣王您有人家一半就不错了。
那时候的凤鸣整天考虑怎么偷偷瞒着容恬把白云牵出去,放纵快活地骑上几个小时,哪里有闲功夫培养自己的从容举止、尊贵气质,更不用谈无可挑剔的风度,不过,他对那个「不要帝王」的称号却颇感兴趣,举手发问:「为什么叫不要帝王?是他放弃了王位,不肯当大王,宁愿浪迹天涯吗?哇,好潇洒!」
老夫子看他傻兮兮的模样,大叹无奈,提早下课,临走也没有回答凤鸣的问题。
凤鸣自有办法,下课就跑去问烈儿。
烈儿听了,狂笑道,「什么不肯当帝王,这里面有个风流故事,尘大臣严谨古板,不好意思说,所以赶紧放学溜走了。」
凤鸣听了,更是好奇,逼着烈儿全盘吐出。
烈儿告诉他道:「这个鼎鼎有名的杜公子,只是北旗王族旁枝,并没有王位继承权,不过家里也很尊贵外加有钱就是了。他模样长得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喜欢到处走动,而且对女孩子非常怜惜,每到一个地方,必勾引不少贵族小姐的芳心,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女人爱他,却没有一人恨他的。」
凤鸣不耐道:「快说快说,不许打岔。」
「据说他一次经过昭北,只在昭北王宫逗留了两三日,就将昭北公主的芳心勾引走了,公主从此对他日思夜想。刚巧同国大王子年满十五,同国大王想找媳妇,看上昭北这位公主,写了国书,说希望让儿子迎娶公主。鸣王想想,杜风再英俊,也不能和王位拉上边,那位王子却大有可能成为将来同国的国君,两者相较下,多数女子会选择王子。不料昭北公主死活不肯,闹得要死要活,还写了首诗,命使者带回给同国的大王子。」
「哇?还写诗?」凤鸣睁着大眼睛,听得十分津津有味。
「这首诗才有趣呢。」烈儿宛如在台上表演,表情十足地走起台步,声音高低起伏地背道:「清风抚柳柳自伤,伤尽泪干仍相盼,恕妾辞却双好意,不要帝王要杜郎。」
秋蓝等当时也在旁,听了大觉有趣,拍掌笑道:「不要帝王要杜郎,这个诗写得好玩,那昭北公主真是直接了当够坦白的。居然能勾引这样的女人芳心,杜风一定个很有趣的人。」
烈儿嘻嘻道:「这诗后来传遍天下,越传越神,天下人从此就把他称为不要帝王了。」
凤鸣当时就一直在想那个让昭北公主连王后都不想当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回想白日见到的木飒,哦,不,是杜风,才觉气质这种东西真是想学都学不来,那般清澈柔和的眼神,只要朝你看上一眼,就让你忍不住生出好感。
尘滩老师说他风度无可挑剔,果然不谬。
凤鸣一边回想,一边更加捶心后悔,懊恼道:「早知道是他,绝不该让他走。听说这个人是闲云野鹤,踪迹飘忽,极难碰上的。」又疑惑道:「他来芬城干什么?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绝色美人、多情公主?」
乐庭却忽沉声道:「恕我交浅言深,鸣王此言不妥。」
「哦?」
「鸣王这样说,足见鸣王看错此人。」乐庭正色道:「杜公子为人风流,只是他的本性,无知世人仅仅凭此,就将他当成一个轻浮好色之徒。其实杜风公子正直刚毅,忠耿豪迈,实在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男子。」
这一说引得凤鸣好奇心大起,一时把泰蚕妹夫的事都差点忘了,忙问:「将军和杜公子是朋友吗?」
「我哪有那种福气。」乐庭道:「可是我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德高望重的人口里传出来的,应该不假。」
凤鸣眼睛大亮,「将军快讲,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我这个人口齿不太伶俐,讲故事不生动……」
「就讲一个?」
「嗯……」乐庭犹豫一会,看看凤鸣一副热切渴望的表情,似乎不忍拒绝,点头道:「好,就讲一个,要是听得无趣,请鸣王不要见怪。」
「当然不怪」
乐庭果然清清嗓子,思忖片刻,缓缓道:「据说当年宴亭二王子征南,曾私自带了几个随从去林中打猎,射中一只大鹿后,架火烹烤,刚刚烤好,忽然听见一个人道,好香,好香,可以一同吃吗?征南见那人虽然穿着一般,但长相俊美,气质华贵,一见之下非常喜欢,便邀他一同吃鹿肉。」
凤鸣笑道:「一听长相俊美,气质华贵,就知道是那个杜风公子。」
乐庭叹道:「我就知道我不会讲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
吓得凤鸣以为他要不讲,赶紧道歉道:「是我插嘴不好,将军快点往下讲。」
「那个人确实就是杜风公子。他受了征南王子邀请,坐到火旁,征南王子递给他鹿肉,他也不客气,拿过就啃,吃完之后,对征南王子只道了一声谢,就这样走了。」
凤鸣虽然再三想忍,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声问道,「他那次告诉了征南王子什么假名字?」
乐庭微笑答道,「他什么都没有和征南王子说,更没有留下姓名,吃饱就走了。」
凤鸣心道,那倒比这次更彻底,他这次说木飒两个字,还算给面子的了。只不知是冲着西雷,还是冲着萧家给的面子。
「三年之后,宴亭与离国之间边境发生纠纷。因为离国势大,得罪不起,宴亭王迫不得已下令,派遣征南王子代表自己前往离国,向离王赔罪。杜风公子当时身在昭北,得知消息,立即动身前往宴亭,据说连续骑死了十二匹马,日夜兼程,终于在征南王子出发前,赶到了宴亭。」
秋月在凤鸣身后伺候,也竖着耳朵听故事,想到离国若言的可怕,打个冷颤,未免流露出一丝惧怕,低声道:「他一定是来阻止征南王子的。」
乐庭摇头,沉声道:「他见了征南王子,只说了一句,我陪你。至于如何得知消息,如何赶路,路上如何焦急担心,一字未提。」
他讲故事虽然不善利用表情技巧,但这个简短的故事已经具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众人听他说出「我陪你」三字,都觉得心中热血一股上冲。
那淡若云霞,儒雅从容的年轻公子,竟这般生死豪气,热血衷肠。
「那后来呢?」秋月拽紧了手中的小锦帕,不无担忧地问。
乐庭道,「后来使者团到达离国都城,离王果然蓄意为难,将征南王子召入王宫,当着众大臣的脸,问征南王子道,宴亭想和离国和解吗?征南王子说,想。离王若言说,你这次来真的有诚意?征南王子说,有。离王若言听了,命人拿出三个装满酒的一模一样的金杯,对征南王子说,这里有一杯是毒酒,如果你有诚意,选一杯喝了吧。」
忽然一声低呼,却是听得满脸紧张的秋星不小心发出的。
秋蓝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么征南王子喝了吗?」
乐庭道:「征南王子还未说话,杜风公子已经走了向前,随意拿起盘中金杯,毫不犹豫地把酒喝了下去。」
凤鸣叹道,「他胆子也真大。不过幸好,三选一的毒酒,竟然被他赌对了。」
杜风公子没有赌。乐庭说到这里,眸中也隐隐流溢出憧憬敬佩的目光,道,「他喝了第一杯酒,放下酒杯,又拿起了第二杯。」
「什么?」听故事的人几乎齐声大叫,纷纷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那个杜风是笨蛋吗?
「杜风公子喝干三杯酒,离王也觉得很诧异,问他,你怎么胆敢三杯都喝?」
「杜风公子面色平常地答道,我猜三杯都是无毒之酒,此地就是离国王宫,离王要杀我们,何必浪费毒酒,一个眼色就行。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离王并非是连求和使者也不肯放过的狠毒之人。」
「离王听了,仰头大笑,笑罢又问,如果你猜错了呢?」
「杜风公子道,为友而死,正是大丈夫之志。说罢转身,一同携了征南王子之手,长笑踏歌,出宫扬长而去,在场的大臣侍卫竟个个呆住,没有一人阻拦。」
乐庭说完故事停下,大厅说安静得落针可闻。
人人都为杜风风流洒脱所震,遥想当日其长笑携友出宫之慷慨勇毅,无不感赞交加。
半晌,凤鸣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征南王子真是有福气的人,竟能交上这等朋友。」想起今天失之交臂,几乎悔断肠子。
乐庭问:「我对这位杜风公子也是仰慕多年,不知道鸣王是在哪里碰见他的?」
凤鸣实话实说道,「就在芬城。」
「原来鸣王今天去了芬城。」乐庭看他表情,猜他因为错过杜风而懊恼,故意转换话题,笑道:「若是去芬城,定要品尝当地特有的游子酒,那股香味是什么酒也比不上的。王宫里面什么珍贵佳酿和游子酒一比,简直不算一回事。」
提起游子酒,凤鸣蓦然一震,哎呀,怎么差点把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还有一个无辜可怜的未来父亲等着他搭救呢。
凤鸣本来烦恼无法提及泰蚕妹夫的事,听乐庭一说,立即打蛇随棍上,道:「听说游子酒只要离开芬城地域就会变酸,所以根本无法运到外地,对吗?若是永殷都城那么遥远的地方,就算勉强运过去也只是白费。」
说完安静下来,认真观察乐庭的反应。
「呵,」乐庭把手中热茶放下,哑然失笑道:「鸣王一定是见过泰蚕布置过的破棚子,听过他的哭诉了吧?」
他这么直接,倒大山凤鸣一方意外。
凤鸣问:「将军怎么知道?」
乐庭摇头笑道:「泰蚕这个破棚子的招数用过不少次了。本将军上次巡查芬城,也被他使过这么一招,怎么会不知道?我看那个老太太哭得那般伤心,也是大为不忍,所以才下令推迟处斩她儿子的日期,再送一次游子酒去都城。唉,其实送不送都是一样的结果,不过是拖拖日子罢了。」
他这样说,凤鸣更加奇怪,道:「将军既然也觉得他妹夫是无辜的,为什么不放了他呢?」
「要是能放,本将军早就放了。」乐庭忽然大叹,环顾左右道:「说起这个,就想喝酒。不知道本将军有没有福气尝尝萧圣师珍藏的好酒?」
「当然。」凤鸣吩咐,「快拿酒来。」转头对乐庭道,「我这儿的酒,虽然比不上游子酒,不过也算上品吧。」
若论察言观色,凤鸣一干人中,以罗登最为厉害。听了凤鸣回答,赶紧站起来吩咐外面的侍从取好酒来,又笑道:「饮酒作乐,有美景下酒,那才有趣。今天月亮正好,少主何不邀将军在甲板下赏月畅饮?至于其余贵客,由小的奉陪,一同观赏歌舞,可好?」
凤鸣暗赞罗登聪明,点头道,「好,就是不知道大将军意下如何?」
乐庭毫无异议,「那样最好。」
当即留下一群跟随而来的下属,和凤鸣等人上了甲板。
外面江风宜人,明月高挂。
侍女们摆好软垫和美酒美食默默离去,只余容虎等一干侍卫站在甲板稍远处,钉子一样侍立守护。
乐庭坐下,饮了一杯热酒,露出轻松神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说话方便多了。我乐庭是个厮杀汉子,说话最讨厌绕弯,就直话直说吧。鸣王可知道自己被泰蚕利用了?」
「被泰蚕利用?」凤鸣愣住,惊讶地问,「难道他妹夫的事是假的?」
「泰蚕这个人虽然狡猾,但是其母死得很早,所以极为钟爱唯一的妹子。自从他妹夫出事后。泰蚕确实想了很多办法求人搭救,所以这件事,也不能说是假的。」乐庭转了另一种口气,沉声问:「但是鸣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求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人肯伸手救他妹夫一命?」
凤鸣倒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愕道,「是哦,怎么都没有人肯救他一命?」情不自禁伸手挠头。
不防备之下,暴露本来的傻乎乎面目。
乐庭还是第一次见识,天下闻名的鸣王片刻之中,从老成沉隐的俊朗睿智变化为坦率天真,气质改变之快令人惊讶,不禁莞尔,随即容色一整道:「鸣王有所不知,泰蚕妹夫这件虽然是小事,但是只要权贵插手,便是永殷国天大的事情。」
凤鸣更加惊讶,「永殷国天大的事情?」挠头的手也停了下来,「大将军不会是吓唬我吧?先说明一下,我胆子可是很小的。」神态十分可爱。
「看来鸣王并不了解永殷目前的内情呢。」乐庭解说道,「我永殷王有三位王子,从前最得宠爱的是大王子永逸殿下,但是不久前,永逸殿下太子位因为被废,所以目前的太子是二王子永全殿下。」
凤鸣听他的口气,似乎要开始说永殷的内情,赶紧非常配合地装出好学的模样,点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
永逸失去太子位,正是容恬那家伙搞的鬼,烈儿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不过现在烈儿和永逸如胶似漆,也算永逸在经过选夕选熊掌的痛苦抉择之后,得到了应得的甜头。
如果乐庭知道永逸失去太子位是怎么回事,会不会立即拔剑要了他的小命,以报效永殷国恩?
凤鸣一边心里打着小算盘,一边轻描淡写应道:「永全王子我听说过,好像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他现在当了太子,一定比从前更积极参与国事,」
乐庭叹道,「坏就坏在这积极二字之上面。」
「怎么回事?」
「一切的问题都从永全殿下成为太子开始说始。自从大王正式宣布,改立永全殿下为太子后,殿下一改从前作风,开始大肆收揽手中权力,试图掌控军政大权。」
凤鸣很不明白地问:「永殷迟早是他的,还用得着这样吗?」
乐庭反问:「西雷容瞳不是已被公认的继承人吗?为什么却要忽然起兵,夺取西雷王位?」
一句话说得凤鸣哑口无言。
权势王位,向来都让人丧失心智。
「现在大至都城,小至芬城这样的小城,都被卷入了王族各党纷争之中。」乐庭道:「上面王族权贵内斗,下面各地的官吏各自依附太子殿下和三王子殿下,当然也互相倾轧,斗个你死我活。鸣王不是永殷人,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对永殷各地的影响有多大,单我管辖的这一带,最近就出了好几件官兵斗殴至死的事件。有什么办法?这里驻守的官兵将领,旧的多数是三王子永城殿下举荐,新的却全是永全殿下调派过来,双方好像有几辈子的仇恨似的,见面就分外眼红。我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尽量弹压安抚,结果呢?今天还是又发生了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