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爬上背脊,他猛然打开水龙头,弯腰用冷水洗脸,将脑袋浸到冰冷的水柱之下。
刺骨的冷水如冰,冲刷着脑袋,他大口喘着气。
你和他不一样。
她温柔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他多希望她是说真的,他多希望她真的晓得什么是真相。
阿浪抬起头,望向镜子中湿淋淋的那张脸,终于看见了自己。
你不是你父亲,你不会变成他那种邪恶的人……
谈如茵,清楚他的感觉和想法。
那让他失去了他的冷静。
甩门声仿佛还在耳边,震耳欲聋。
那是他失控的证据。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一向能控制他的脾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失去冷静。他是用暴力,以暴制暴,而且非常擅长,但他向来很小心控制,他不喜欢失控。
他让人们看见他们想看到的,他给人们想要看见的关浪,但他始终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直到现在。
他抹着脸,以手指爬过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终于稍稍能够冷静下来。
外面那个女人,能够轻易看透他,那真的很让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他的害怕,晓得他的恐惧。
如果他曾经对她的能力有过任何怀疑,现在也没有了。
你和他不一样。
他真的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
他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
月明星稀,寒风阵阵。
吹风机不知何时,早从他手中掉落在床边。
谈如茵捡起那吹风机,将插头插入床头旁的插座,麻木的把及肩的长发吹干,她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但她看见浴室的光线。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继续吹着头发。
那男人没有上前,只是待在门边,看着她。
然后,她的头发干了,她只能把吹风机关掉,拔起插头,就是在那时,她听到他的声音。
“是你报的警。”
她舔着干涩的唇,回首,看见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双手交抱在胸前,斜靠在门上,阴郁得像个死神。
“是我报的警。”如茵张嘴承认,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以为可以来得及阻止他。”
她没有赶上,他也是。
如茵瞧着他,苦涩的道:“我也想过,如果我快一点,早一点打那通电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是不是就能救她……”
“不可能,我曾经想要带她离开……我劝过她……”他眼中泛着血丝,嗓音低哑,但语气冷漠。“但她不肯,她希望我能留在同一个地方,好好把书念好,升高中,考大学,当个上班族,待冷气房,坐办公室。”
难怪,他就算会跷课,还是会看书,他始终让自己的成绩维持在一定的程度。
但她猜,他的心从来不在学业上。
国三那件事发生之后,他离开了学校,那一年的毕业典礼,他也没有回来参加,她知道他没有被判刑,屠家替他请了很厉害的律师,找来医生和他打工的老板及邻居,证明他和他母亲,长期被父亲虐待殴打,他身上的伤也是活生生的证据,法官判定他是正当防卫。
但即便如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来。
她晓得他后来和屠勤他们在一起,她曾经偷偷地跑到屠家餐厅外面,远远地看过他一两次。
之后,她就离开了,她听说他到了北部,然后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第5章(2)
她想到他身上的弹痕,还有刀疤,和那枪林弹雨的画面。
“你不是坐办公室的料。”她喃喃说。
“我不是。”他点头同意,撇了下嘴角,扯出像是嘲讽的弧度。
那个女人卷着吹风机的线,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阿浪瞧着她,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想法无所遁形,但他却无法掌握她的。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觉得安全了一点,但或许这还不够,他想要离她远一点,又想要靠她近一点。
矛盾的想法,在心中来回冲突。
他应该要走了,她已经好多了,但他却还是没有动。
虽然那女人已经把长发吹干,脸色不再苍白,身体也没在发抖,她看起来还是好……娇弱。
他不该觉得她娇弱,这个女人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拥有那能力,却撑过这些年而没发疯,她不是柔弱的小可怜,她也早已成年,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可当他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紧握着吹风机的女人,就是感觉有种无名火在胸中闷闷的烧。
“你应该养条狗。”他突兀的开口建议。
如茵愣了一下,她知道他觉得她的安全需要注意,在今天之前,她不曾觉得有这方面的问题。
她收好了线,抬手瞧着他,道:“我会考虑。”
那无法让他满意,压不下胸臆中,那隐隐蠢动的不安。
沉闷再次降临室内,然后她又用粉嫩的舌尖舔了舔那诱人的唇瓣,他黑瞳一黯,忍不住盯着她的唇舌,想替她效劳,不知用唇舌,还有更多其他,他知道许多活色生香的方法,能让她保持湿润。
“关先……阿浪,谢谢你的帮忙,我想我好多了。”
这句话,让他猛然回神,他拧眉看着她,眼角微抽。
忽然间,他领悟到,她在等他走。
这个女人,显然不曾对他有任何期望,即便她喜欢他、暗恋他,认为他一点也不邪恶,却还是觉得他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
实话说,她没有错,他想走。
但再开口,吐出唇瓣的却是一句……
“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住。”
她警觉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说:“我自己一个人住很久了。”
“那不表示这种状况应该持续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她是个麻烦,他不该多管闲事。
她挑起眉,道:“实话说,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我种菜,把菜拿去卖,平常放假就在家里看小说和DVD,我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你多余的同情或怜悯,真的。”
这是实话,但很刺耳,而且很不正确。
他眼角微抽,看着她道:“你倒在客厅抽搐,僵硬得无法动弹,连爬到电话旁打电话和人求救都做不到,我不认为那叫做过得很好。”
“那……那是意外……”她虚弱的辩解。
“你知道不是。”他下颚紧绷,提醒她:“你说那是在国外,你以前不曾感应过那么远的事情,对不对?”
她哑口。
他实事求是的指出:“你知道去年全球有多少谋杀案发生吗?光是美国纽约就将近五百件,巴西圣保罗一季就超过一千,若在开战的国家,那就……”
该死,她被吓坏了!
看着她刷白的小脸,他倏然停下,粗鲁的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但你应该知道,你他妈的需要帮助,你不能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环抱着自己,抚着冒出鸡皮疙瘩的双臂,试图扯出微笑,“情况……或许不会那么糟……如果我可以感应到那些,那我现在就能察觉……”
“你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次!”他实际的说,难掩火气。
她闭上了嘴,却无法控制战栗。
看着眼前那个明明很害怕,却还要强撑起来的女人,他难以控制心中为她感到的害怕,和那无以名状紧揪着他心口的情绪。
“我感觉到你,黄昏的时候。”他突兀的冲口道。
如茵愣住,她承诺过不去打扰他,但事情一发生,她不晓得为什么,脑海里只浮现他的身影。
她没想到他会察觉,难怪他会突然跑来她家。
“你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来找我。”阿浪指出这个事实。
对这个指控完全无法辩驳,如茵哑口无言,尴尬不已,粉脸微微的窘热着。
“下一回若再出事,我不希望还得大老远跑来拯救你的小命,在你掌握自己的状况之前,我不可能让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直起身子,冷着脸宣布道:“你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得住到我那里。”
“什……什么?”她惊慌得瞪大了眼,脱口就道:“你疯了!我不能住你那里,我不能住在你家!”
“为什么?”他挑眉质问。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们孤男寡女的……”话才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栋屋子不是只住我一个人,还有其他人。”他不耐的道:“况且,我以为我刚刚在浴室里已经证明了,就算你再怎么秀色可餐,你不想,就算你脱光了,我也不会对你硬来……”
“那不是重点好吗!”她满脸通红的等着他,跳了起来,飞快转移话题:“重点是,我有菜园和市场的摊子要顾,还有网路的订单要处理,我不能丢下那些不管。”
“什么网路订单?”
她叉着腰,烦躁的挥着小手,说:“我在做有机蔬菜宅配到府的生意,每天都会有客户来下单,我的生意才刚起步……”
“那些都可以暂停,我相信你的小命绝对比那些生意重要。”他开口打断她,皱着眉,看着那个顽固的女人不悦的在自己面前来回踱着步,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应该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不需要这么歇斯底里。”
“我才没有歇斯底里!”如茵猛然停下脚步,恼怒的瞪着他,“你不懂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不要再次为了这种事情中断我的生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要在这边继续过我的日子!”
这女人怎么能如此顽固?!
突然间,他真的很想抓着她用力摇晃,将理智摇进她那颗怪异的小脑袋中,但他觉得要是碰到她,他更可能把她直接压在那张床上,所以他忍了下来,耐着性子,拿出一个她会吃的诱饵,道:“我知道有谁可以帮助你,可是你不能单独待在这个地方。”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她一个旋身,拧眉看着他,忿忿不平的说:“而且我也不想再被人当疯子或怪胎看,我受够那些狗屎了!”
他微微歪头瞧着她,这女人说的事情,反而让他更加确定了那个想法。
“当然有人能帮你。”
这男人说得是如此确定,如茵一愣,抿着唇,迟疑了一下,想到他认识另外两个有特异功能的人,他和他们一起长大,还和其中一个是超级好朋友。
“屠鹰吗?还是屠勤?”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用脚尖拍点着地板,拧着眉,疑惑又不耐的说:“你得知道,他们和我不一样,我和屠勤很像,但还是不一样。”
这女人生气的样子真是该死的可爱又性感。
她在那边踱步时,他一直期待她身上的浴巾掉下来。
她的动作,只推高了那在浴巾下呼之欲出、柔软雪白的双峰,让它们像奶酪一样在她交抱的双臂中,诱人的微微颤动。
他真他妈的想上前咬上或含上一口。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高耸嫩白的酥胸上移开,盯着她气红的笑脸,“我知道,但我说的不是他们。”
“那是谁?”她好奇了起来。难道他真的知道有人能帮她?
知道她上钩了,阿浪不答,只转身朝房门走去,“把你的衣服穿上,行李收一收,我到楼下等你。”
什么?他这样是怎样?
不敢相信的瞪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她恼火的跟上去,“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不理她。
她追到房门口,“关浪!”
他听见她气得跺脚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占上风的感觉真是他妈的好,就连那个讨人厌的姓,听起来都顺耳多了。
“我才不会收行李,我不要和你一起住,你听到没有,我是说真的……”
她着恼的叫嚣就在身后,他只是把手插在裤口袋里,脚步轻快的下楼等她。
谈如茵心不甘、情不愿的收拾了行李。
少少的几件衣服,基本的盥洗用具,还有随身的笔记型电脑。
她不是笨蛋,她还有脑袋,知道他说得对,她现在不能一个人住,在情况被她掌握之前,她得待在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她考虑过找爸妈来陪她,但一瞬间就打消那念头。
他们有工作,也有自己的生活,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几次试着和父母在一起,都有某种程度的痛苦,那让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又糟糕。
撇开这些问题,他说的那位能帮助她的人,也让她有些心动。
有念动力的屠鹰不论,和她能力相近的屠勤,在学生时期,除了沉默了一点,看起来很正常,不像她那么痛苦。
她真的受够了那些只会把她当精神病患,开药给她吃的医生,但或许,在他们身边,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帮助她。
所以,虽然撂下了狠话,她还是在冷静下来后,打包了东西,硬着头皮下了楼。
他没有在客厅,也没在厨房或书房,他已经坐在车子上了。
这男人如此笃定她会屈服,让她不太愉快,她拖拖拉拉的锁好了门窗,确定没有遗漏什么,才走向他那辆黑色吉普车。
在这之中,他一直双手抱胸的坐在驾驶座上,盯着她瞧,直到她来到车旁,开门上车,他才发动了引擎。
车子缓缓驶出了她住了许多年的家,开上了蜿蜒的马路,然后转进省道。
她保持沉默,他也是。
街灯在车窗外倒退,但月亮在天上跟着车子前进。
当车子停在他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把我这种麻烦往身上揽?”
“我不知道。”他熄掉引擎,将车钥匙握在手中,然后下了车。
他绕过车前,来到另一边,替她开了车门,她仍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粉唇紧抿着。
看着谈如茵那略带忧郁与不安的双眸,阿浪眼角微抽,接着才坦承。
“或许,是因为当年你报了警吧。”
是吗?原来是这样。
“你不欠我什么。”她垂下眼,喃喃说着:“那通电话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他妈最后还是死了,他也失手杀死了他的父亲,她打的那通电话,只是害他离开了学校,还让他差点被关进牢里。
阿浪凝望着她,然后伸出手,没有等她同意,就抓住她摆在膝上的行李袋提把,转身开门进屋。
她注意到,他刻意避开了她搁在行李袋上的手,避免触碰到她。
她怀疑自己来这里的决定,或许错了,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又太想要知道是否有可能学习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像屠勤一样。
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了。
而他伸了,纵然不是那么甘愿,他还是在听到她求救时,来到她身边。
她需要帮忙,而他觉得自己欠了她,她应该坦然的接受他的帮助,然后不要期望太多,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深吸了口气,谈如茵告诉自己。
不要期望,就不会失望,接受他的帮助,搞清楚状况,然后走人,就这样。
很简单的。
深深的,再吸了口气,她鼓起勇气下了车,沉默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栋屋子,谁知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咚咚咚的跑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