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如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的,甚至不太记得怎么和他一起上了楼,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只记得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到了他家厨房的餐桌上,吃起热腾腾的鲜蔬奶油炖饭。
第一口,她就被那美味惊醒。
「这……这是你煮的?」她吓了一跳,吃惊的抬起头来,终于正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说了第一句正常而顺畅的话。
他开心的笑了起来,拎着汤匙道:「没错。」
「很……很好吃……」她结结巴巴的挤出称赞。
「谢谢。」
他的手艺好得媲美米其林三星级餐厅的厨师,可瞧着他彷佛有着百万魅力的黑眼,她心跳又大力跳了两下,害怕被他看出自己的感觉,她不禁羞怯的再次低下头来,但依然忍不住又吃了一口炖饭。
她饿了,忙了一早上,让她饿得前胸贴后背。
「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和男人约会吗?」
这个问题,让她差点将嘴里的饭喷了出来,她忍住了,但却因此呛咳了起来。
他快速的抽了张面纸给她。
如茵羞窘的接过手,捂住嘴,着恼的瞪了他一眼,为自己辩驳。
「我才……我当然有和男人约会过。」
他挑起了眉。
「所以你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都这么……害羞?」
热气笼罩全身,她乌黑的大眼再次圆睁,这回连耳朵都红了,声音再次离她远去,再一次的,只有嘴张着。
好吧,他知道她喜欢他。
她猜她的异常行为,让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在这一秒,她还是很想找个洞钻进去。
他轻笑着,只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才反应过来。
所以,这男人不认得她?他不记得了。她不应该感到失望,他不记得是正常的,她从来也不曾和他多熟,她只是偷偷暗恋他而已。
舔了舔唇,她紧张的张开嘴,报上姓名。
「如、如茵……我叫谈如茵,谈话的谈,芳草如茵的如茵。」
在小小的刹那,她原以为他或许会想起,可他只是露出微笑,道:「谈如茵,很好听。」
可爱的花,在心上开了小小一朵,轻轻摇摆着。
她咬着唇,害羞的瞧着对面那个男人,小小声的吐出一句:「谢谢。」
瞧着她羞怯的模样,他心情愉悦的放下刀叉,朝她伸手,「你好。」
他要和她握手?
和她?
噢,天啊。
脸红心跳的看着他的手,她极力克制狂跳的心,不要胡思乱想,然后才敢鼓起勇气抬手握住那只近在眼前的大手。
他的手有些粗糙,但十分结实又温暖,她希望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
「你好……」她瞧着眼前的男人,虚弱的说。
他噙着笑,开口自我介绍,「我是阿浪,你可以叫我阿浪。」
「我……我知道。」
「你知道?」阿浪挑眉。
「我……呃……」她清了清喉咙,张嘴吐出一句话,「我是你国中同学……」
这一回,换他愣住了。
笑容缓缓从他脸上消失,他慢慢的开口,极为小心的再问了一次。
「你说什么?」
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但仍是开口再说了一次。
「呃,我……我是你国中同学……七班的……」
她被赶出来了。
当谈如茵开着小卡车回到家,把菜篮从车上搬下来时,她忽然领悟到这件事。
她被赶出来了。
或许这么说不是那么正确,毕竟他并没有真的拿扫把赶她,或者破口大骂推她出门,他只是突然忙了起来,忙着替她泡茶,忙着讲起电话,殷勤的看着她吃完,跟着微笑着送她出门。
微笑,没错,他脸上又挂上了微笑。
只是这次的微笑,莫名的虚假,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确定的是──
她被赶……不,她被请出来了。
第一次约会,就被人不着痕迹的请出门,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会遇到这种事?
蹲在后院清洗着菜篮,羞窘与沮丧慢半拍的,爬上了她的脸蛋。
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吗?还是她说错了什么?
她也没多说什么啊,她只是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国中同学而已,又不是说她准备接下来,天天往他家跑,死黏着他不放。
那一天,在市场里认出他时,她真的吓了好大一跳。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经过多年后,巧遇初恋──不对,是暗恋对象的。
她清洗着靴底的菜叶,把卖到所剩不多的菜,稍做整理,外形还可以的,留下来继续当商品,已经差不多的,则捡一捡,拎进厨房熬煮蔬菜汤。
这么多年过去,阿浪的样子改变了不少,当然他变得更加高大、强壮,也变得礼貌、温和一点,不再那么愤世嫉俗,可她永远记得他那双乌黑美丽的大眼,还有那种坏坏的、不羁的,浪荡又潇洒的笑。
以前在学校,她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追着他黝黑的身影。
她刚开始注意到他时,他是个独行侠,就像匹狼,同学们都怕他,连那些老是聚众闹事的男生,都不敢惹他。
如果依照一般大众的看法,阿浪完完全全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学生,他跷课、打架、衣衫不整、常常迟到,对师长无礼,性格桀骜不驯。
可他吸引着大家的视线,她知道,因为她一直在看他,就像其他人一样。
他和那些只会耍耍嘴皮子,逞凶斗狠的男生不同,他清楚晓得自己在干嘛,虽然偶尔会跷课,他始终将成绩维持在中上。
年少时的他,其实很少笑。
他跷课不是为了好玩,是为了睡觉。
她知道他晚上在渔港打工,也见过他咬着草杆,裸着上半身,拧眉趴在树荫下看英文课本。
后来,他交了一个好朋友,从那时,她才开始看见他偶尔出现的笑容,虽然还是很少,但很真心,每个灿烂的笑,都让她心跳加快。
他曾经在上课时间,和好友一起跷课,跑到两排教室中间的庭院,赤手空拳的爬上椰子树,摘了好几颗椰子丢下来,看得她目瞪口呆。
她是第一个发现他在干什么的,他开始爬树时,待在教室里的她就注意到了。他发现了她的视线,还对她露齿一笑,将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她别出声。
她嘴巴开开的呆看着他爬上了树,朋友则在下面接那些掉下来的椰子。
他像猴子一样俐落,几乎摘光了那排椰子树上所有的椰子,她很清楚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在做什么,上课不专心会看窗外的人真的很多,骚动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连老师都注意到了,训导主任从二楼探出头来,对着他们吼叫,但学生们却是给予了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
那两个男孩扛着装满椰子的黑色大垃圾袋迅速落跑,阿浪还不忘回头挥手接受大家的欢呼。
经过她身边的窗口时,他扔了一颗椰子给她,让她又惊又羞。
那是两人少数的几次接触,她知道他不记得,但每一个和他有关的片段,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他姓啥叫啥,知道他是几年几班、学号多少,她甚至知道他家住哪。
一年级刚入学时,她以为他是单亲家庭,她见过他妈来学校和老师道歉,后来才发现,他有父亲。
他的父亲,当时在坐牢。
那个男人,是个可怕的黑色混混,她不喜欢他,很不喜欢。
想起他的父亲,她打了个冷颤。
她一直私心以为,那种人根本不该放出来,他的出现,毁了一切。
如茵将清洗切好的蔬菜全放进烧滚的汤锅里,然后僵住,猛地抬起头来,忽然之间,她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请出来了。
捂着唇,她脸色苍白,沮丧的申吟出声。
该死,她不该提到自己和他是国中同学的。
显然他完全不希望,有人记得他,或那件事。
偏偏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落寞的,她叹了口气,她猜他之后再也不会来和她买菜了。
端着煮好的番茄蔬菜汤,她坐在铺着小花桌巾的餐桌上,才慢半拍的想起来,她刚吃过他煮的炖饭了,现在一点都不饿。叹了口气,她拿出她的保鲜盒,坐在餐桌旁发呆,准备等汤凉了,再分装冷冻起来。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春日午后两点的阳光,依然热力四射。
窗外,小花随风摇曳着。
她应该要趁机睡个午觉,晚点还有很多事要做,但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来。
虽然他一直不知道,但他可是她晦暗苦涩的青春岁月中,最明亮的阳光呢……
第2章(1)
半夜两点,有人按了门铃。
阿浪在监视荧幕里,看见那个和他一样,长年都跑国外的家伙,他背着一袋沾满沙尘的行李,留着满脸胡渣,眼皮因为疲倦而浮肿。
他下楼开门。
“嗨,阿浪,好久不见。”他露出一嘴白牙。
“我以为你在印度。”他侧身,让那可怜的家伙进门。
“今天回来了,不对,现在过十二点了,应该是昨天了……”说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边走进门,一边困累的道:“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们,但我回红眼才发现,有个美女在装潢楼上,我的房间完全不见了。”
“那是恬恬,她已经搞了一个月了,我还以为应该已经完工了。”
“没有。小肥说那美女是阿南的老婆,让我吓了一跳,怎么有人会喜欢那个变态的蒙古大夫,他之前帮我动手术时,还一边讲冷笑话,我真想拿东西敲昏他,她一定是眼睛糊到蛤蜊肉了。”
阿浪轻笑,把门关上,重新设定密码,回道:“我也这么觉得。”
他又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想去住饭店,所以就开车过来了,这里有床吧?我记得耿叔有间客房,还是大家都挤到这边来了?没有床也没关系,我可以将就地板,只要够安全就好。”
阿浪一扯嘴角,“你不需要将就地板,耿叔他们搬走了,这里现在只有我。”
“搬了?搬去哪?”他一怔,“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初静嫁人了,耿叔和晓夜姊决定一起搬到她家隔壁。”阿浪和他解释,“其他等你睡起来再聊吧。”
“狗屎,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他摇头感叹着,将行李重新甩回肩上,抬起沉重的脚步开始爬楼梯。
“你想先睡觉还是要先吃点东西?”阿浪问。
“睡觉。”他一拐一拐的爬上楼梯,边打着呵欠,边含糊咕哝着:“我他妈的要狠狠睡上几天,拜托别叫我起床。”
“没问题。”阿浪跟在他后面,“厨房里有食物,你起来后请自便。”
“谢了。”男人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阿浪注意到他的左手有些问题,大概是受了伤,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站在那边,确定那家伙有走进客房,而不是倒在走廊上睡觉后,这才继续往上爬楼梯,回到自己房间。
点点的星辰从海面浮现,爬上了靛蓝的夜空,悄悄闪烁着。
他应该要睡了,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什么睡意。
这个房间,从他十六岁刚搬来时,就住在这里,但成年后,他就很少回来,可他很喜欢这个有着大窗户,还能看到蓝天大海的房间,所以当耿叔他们决定举家要搬到郊区去时,他选择留下来。
郊区新盖的大房子,其实也有他的房间,耿野和晓夜,从来不曾将他当成外人,他们帮他留了一个房间,但他不像岚姊,或许因为来到这里时,他年纪已经太大了,他一直无法真正融入那个温暖的家庭。
但他有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拥有的房间。
属于他的房间。
真正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房间。
他的床、他的灯、他的书桌,甚至完全属于他的浴室。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不需要和人共用,不是暂时租借来的地方。
他永远记得,耿叔带他进来这里,告诉他,这里属于他的那一天。
所以,即使后来离开,进入红眼工作,他在放假无处可去,或者收到桃花、晓夜的召唤时,还是会回来,回到这个房间。
那几位长辈他们给他的,不只是这个房间,还有无止境的天地,与整个世界。
刚来那一年多,他连睡觉也无法好好入睡,恶梦总会侵蚀他的睡眠,他曾无数次,就像现在这般,蜷缩或坐在这张大床上,看着那几近永恒的星辰,缓缓移动,直到太阳升起。
他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了许多无眠的夜晚。
去年,他曾有股冲动,想要和耿叔提议买下这栋房子,虽然过去十年,他也只回来住过几次,大部分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待在这里的时间,可能连五天也没有,甚至曾经有好几年他一次都不曾回来过。
但他就是想要这里,莫名渴望真正拥有一个属于他的地方,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提,他们不会卖的,他们当他是家人,他的提议,只会伤了耿野和晓夜的心。
所以他继续保持着沉默,让他们将他当成家人。
那感觉其实很好,知道有人在乎关心自己,但却不知怎地,总是没有实际的感觉,像浮在虚妄的梦中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他会开那些思绪,在床上躺平,闭上眼试图入睡,但那个女人的脸,却莫名浮上脑海,让他拧起了眉。
国中同学。
他怎么样也没想到,那位卖菜的小女人竟然是他的国中同学,他对那个女人的面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过去几年,他很少回到家乡,偶尔回来,也从不曾和其他同学或邻居联络,除了当年收留他的几位长辈之外,他也不觉得有需要和其他人联络,反正他和那些人从来也不熟
况且,出事之后,那些师长同学、邻居们,全都避他唯恐不及,他不认为他们会想要看见他。
他一直以为,在经过那么多年之后,这里的人,早就已经把他给忘了。
显然没有。
至少那个女人还记得,谈如茵还记得,也知道他是谁,晓得他做过什么事。
不自觉的,他握紧了拳头,恼怒的想着。
实话说,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像个陌生人一样回到这里,但这个观光的城市这些年变了许多,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几乎都北上去工作,外地搬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确实以为,自己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毕竟过去几次回来度假,不曾有人在街上指着他的鼻头尖叫,或露出惊异、害怕的表情。
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就算有人记得,也没什么,他不可能一辈子掩盖那件事,如果他想住在这里,就一定有人会记得,或许他不该那么大惊小怪,但在今天中午,他真的有种想立刻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的冲动。
可恶,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