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身边的人一眼,道:「瞧瞧,他还会吐血。看起来不像妖怪啊。」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么,等会烧他的火里加了符,他不现原形才怪哩!」
柳听竹闻言,浑身颤了颤。只是在上下颠簸的囚笼中,他的颤抖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一缕血丝挂在他唇角,如同玉石上滴的一滴血,鲜艳而凄怆。
就像是把一只蝴蝶,生生地钉在树上,他的青袖,如同天青的蝶翼,一波波地颤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有什么区别呢,看与不看,听与不听。
手腕与脚踝在锁链上摩擦,本来是浅浅的血痕,越磨越长,越磨越深,成了深深的血槽。鲜血沿着白晰的手腕和脚踝缓缓流下,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似地,只睁大了眼睛,透过那囚笼的栏杆,怔怔地去看天。
为什么天是那般的颜色,灰茫茫的惨淡,惨淡得我看不到天的颜色。山里的天,明净得让我可以一眼看穿,这里的天……
我只看到重重浓云,我看不到天,什么都看不到。
柳听竹的头,缓缓垂了下去。浓密卷曲的头发垂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把身边的所有都遮住。那些人的视线,那些人的声音。我不想看,不想听。甚至想死也不能。
柳听竹突然发了狂似地挣扎起来,直把锁链牵得铮铮作响,接着又无力地倒下,如果不是双腕被锁住吊起,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
第二章
铁铮叫人开了囚笼,松了锁链,把柳听竹拉出来。柳听竹如同只死去的蝶,伏在地上,既无力再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他仰起头,如玉光润的面庞上,却是静如止水,一丝丝表情也无,很安静,安静得有种倦怠,倦怠到近乎脱力的感觉。
铁铮弯下腰去打量他,柳听竹却闭了眼睛不理他。
铁铮笑道:「怎么?准备等死了?柳听竹,你不要说我公报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听竹根本不睬他,铁铮道:「你不要再想有人来救你了。萧书岚就算在场,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柳听竹终于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却牵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么?」
柳听竹笑道:「笑你假仁假义,做什么都要打着一个『正义』的招牌。我说,铁铮,你整天挂着这个面具,累还是不累?」
铁铮脸色一变,喝道:「你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么?」
柳听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闭了眼睛。
铁铮冷笑道:「那萧书岚呢?他何尝又不是?现在不也一样扔下你走了?」
柳听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这话刺伤我,不过很遗憾,你再说什么也伤不了我了。」
铁铮忍不住道:「为什么?」
柳听竹睁开眼睛看天,道:「没有心就不会痛。」
铁铮冷笑道:「本来就只是只狐狸,还说什么心,什么感情?你配不配?」
一旁坐着的县令忙问道:「铁捕头,他真是狐狸啊?」
铁铮笑道:「难道县太爷也不相信?」
那县令搓着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
铁铮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铁某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县太爷才信?」
柳听竹猛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瑟缩。
铁铮抓住了他这一瞬的惊恐,笑道:「怎么?终于害怕了?」
柳听竹眼神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恐怕你会失望了。」
铁铮见他神情漠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
柳听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几乎跟肌肤分不出来。「也罢,活活地烧死也好。总比被这些人剥了皮拿去卖的好。反正只有一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还不够吃,烧成焦炭,什么都辨不出比较好。」
铁铮听出他声音中颇有讥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这当儿了,他还在嘲笑什么?
却听得柳听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铁铮,我也再问你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害我?我已将死,你用不着把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抬出来,便直说罢。我也不信仅凭我那日逐你,便让你将我恨到了骨子里,必要除之后快?」
铁铮一怔,却一时间半张了口不作答。
柳听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么事都要争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铁铮背过身,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把他绑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听竹却既不动弹也不理睬。
县令凑到铁铮身边,悄声道:「这……铁捕头,他似乎不怕这桃木啊……」
铁铮笑道:「他有两千年的道行,会怕你这普通的桃木?」
县令只吓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铁铮笑道:「放心,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师的这道符,足以让他现出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着一肚子怨气,铁铮御赐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给。
只见柳听竹脚底下的柴草已点燃,浓烟呛鼻。
他被缚在桃木架上无力闪避,只一阵阵的呛咳,那也罢了,但那柴草里烧了符,他如今元气大伤,哪里抵挡得住,全身骨节一阵阵地格格剧响,但觉魂魄几要离体而去,心知片刻间便会现形。
柳听竹手足被锁住,头颈尚可转动,低头望了一眼脚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过着清净日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既然带我出来了,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受这等羞辱?萧书岚,我不会原谅你,死也不原谅。
青烟升腾,柳听竹的淡青身影渐渐模糊,变浅,变淡……青烟散去,桃木架上却已不见柳听竹的踪迹,一只小小白狐,卧在地上。
原来是宋瞳在旁看着,还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边。
百姓中一阵安静,继而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声:「杀了它!」
宋瞳犹豫了片刻,低头去看脚边的小狐。它已闭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关心了。
已有百姓想冲上来,宋瞳抢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见它还是全无动静,已经是横了心等死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我也不忍让你死在愚人手中,让我给你个了结吧。」
右手扬起,忽听不远处,有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却似压过了人群的嘈杂之声。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
只见人群之外,有个又瘦又高的男子弯腰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虽天气早已不冷,他却拱肩缩背,似是怕冷。
宋瞳大惊,失声道:「师兄!」
此言一出,一旁的铁铮倒也楞了楞。宋瞳是御赐天师,颇得圣眷,他却不知道宋瞳还有个这般其貌不扬的师兄。
莫离「嘿嘿」一笑,道:「师弟如今在朝廷里安享殊荣,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师兄。」
宋瞳叹了口气,道:「同门学艺多年,宋瞳怎会忘了师兄?师兄今日来找我,有何要事?」
莫离笑道:「是来求师弟给我个面子的。」
宋瞳道:「师兄有命,宋瞳怎敢不遵。」
莫离朝他手中的小狐指了一指,道:「它跟我颇有渊源,且又是灵物,师弟若还记得师父之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放了它罢。」
宋瞳还未答言,一旁的县太爷怒道:「你是何人?这妖邪害我地方无数生灵,岂可由你一言便放?」
莫离也不理会,只望着宋瞳道:「师弟从它身上所得那块玉,是它从我手中得来的。有了此物,师弟回宫也有了交代,放了它也无妨。」
宋瞳一惊道:「原来是从师兄那里得来的?」沉思片刻,道:「县太爷,请借一步说话。」
县令虽然狐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也不知宋瞳给他说了什么话,县太爷先是脸上犹豫,然后又渐渐现出喜色,最后不停点头。突然县太爷又现出为难之色,宋瞳又说了几句,方又连连点头。
只见那县太爷走到中央,大声道:「天师有言,皇上要将这妖物带回京城再作处置,还会送来大笔银两,给各位失了亲人的作为赔偿!」
宋瞳朗声道:「请各位放心,皇上必会有处置!」
铁铮又惊又怒,正要上前说话,忽觉有一冰冷之物抵在腰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想死,就别说话。不要说你是什么名捕,你是谁我都一样杀。」
铁铮大怒,但知莫离不是恫吓,只得强忍了一口气。
莫离收了手里的旱烟竿,也不理会铁铮那难看之极的脸色,跟宋瞳相偕离开。看到也走远了,莫离道:「你是如何说动那县太爷的?」
宋瞳笑道:「那倒容易得紧,就说他这次寻这蓝田玉有功,请皇上给他升个官儿便是。」看着怀里的小狐,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它?」
莫离叹道:「放了便是,由得它自生自灭罢。这般,我也对得住我那朋友了。」
宋瞳道:「你那朋友可是那萧书岚?」
莫离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他还真是泥足深陷。人妖殊途,这个道理,跟他讲也讲不明白。」
宋瞳从身边取出那柄裹得严紧的青龙剑,道:「既是师兄的朋友,这柄剑便物归原主吧。这剑除了削铁如泥之外,我们拿着也无甚用处。」
莫离见小狐畏缩,便把它放在地上,道:「自己去吧,回山里去,再不要出来了。也再不要……去见书岚了。」
小狐瞪着黑眼对他看了半日,一溜烟地跑了。
莫离接过剑,叹道:「就算它不去见书岚,书岚也必会去找它的。情之一字,莫可如何。」
宋瞳道:「他可知……它的本来面目?」
莫离道:「狐狸模样的见过多次了,不为所动,还喜欢得紧。」
宋瞳苦笑,道:「这便是你我所不能明白的了。」
***
赵佚一面听宋瞳讲述,忽然一只小狐一瘸一拐地从殿门外跑了过来,宋瞳大惊,一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佚奇道:「天师,你认得这小东西?」
宋瞳跺足道:「唉!唉!我叫你回山里去,你怎么偏不听!出来也罢了,怎么还跑到皇宫里来!」
小狐把头一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爬到了赵佚的书案上,虽然一只脚包扎得像个粽子,另一只脚却还顺便在赵佚写好的一幅字上盖了个小小的脚印。
宋瞳指着小狐道:「你……你……」
赵佚却伸手拍了拍小狐的头,笑道:「跑到哪去玩了?脚弄得这么脏。」
小狐在上好的宣纸上躺了下来,眼睛一闭,不睬他。宋瞳急道:「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佚道:「在猎场无意间捕到的。瞧着可爱,便抱了回来。」
宋瞳连连叹气,赵佚奇道:「天师,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宋瞳左右一顾,赵佚会意,便令人都下去。宋瞳朝他走近了几分,低声说了几句,赵佚顿时站起,又缓缓坐了下来。
「此言当真?」
宋瞳叹道:「千真万确。否则哪有这般巧的事?青龙剑,蓝田玉,都出现在一处?」
他望了小狐一眼,道:「只是它是怎么跑到猎场的,又是怎么成了这模样恢复不了人形,倒是让人想不通了。」
赵佚看看案上,那毛茸茸的小狐正缩成一团在打盹。便笑道:「那便等它恢复人形再问罢。」
宋瞳见赵佚这般态度,只得大了胆子道:「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赵佚道:「讲。」
宋瞳道:「每月十五月圆,若它化作人形,切莫近它。」
赵佚笑道:「为何?」
宋瞳道:「请皇上听微臣此言,日后微臣自当细细禀报。」
赵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天师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宋瞳叹了一声,只得退下。赵佚忽然又叫住他道:「天师,朕还有一问。」
宋瞳回身道:「皇上请讲。」
赵佚道:「它叫什么名字?」
宋瞳又暗自叹了口气,答道:「柳听竹。」
***
明黄帐幔一重又一重,深宫中本来房间便多,一间连着一间,朝光的一片明亮,背光的却暗得紧,白日里不点灯也难视物。
一群大监就擎着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打开柜门,一会钻到床底,甚至还有爬到梁上去看的。
一个圆脸的老太监背着手站在那里,盯着他们找寻。
「还找不到?」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来回道:「李总管,我们把这座锦阳宫都翻过来了,也没见踪影。」
老太监一双细眼一瞪,尖着嗓子道:「再找不到,不见踪影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
直吓得那群太监唯唯诺诺,又散开来四处去寻。
老太监提着嗓门道:「把这宫里全部点上蜡烛!笑话,咱宫里还少这些?点它千支万支,还怕找不到?」
正找得不亦乐乎,老太监忽然面色一沉,低声喝道:「皇上回来了。」
赵佚走进来,左右一顾,见一群太监都吓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书案前坐下,道:「怎么了?这里闹鬼了?一个个这副表情?」
李忠忙上前奉茶,一面赔了小心道:「皇上天威,这锦阳宫怎会闹鬼?皇上说笑了。」
赵佚接过茶呷了一口,道:「那倒说说看,大白日的,你们点得满室通明的,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怕朕跌倒吧?」
李忠咬咬牙,是祸躲不掉,「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大票宫女太监见他跪了,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赵佚倒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李忠当先磕下头去:「请皇上恕罪!」后面人也跟着磕头,满殿里一时间只听得磕头声。
赵佚略一思索,也猜到了几分,笑道:「恕罪?恕什么罪?」
李忠不敢抬头,鼓起勇气道:「回皇上……不……不见了……」
赵佚一面随手翻案上的书卷,一面闲闲地道:「不见了?什么东西不见了?李忠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小题大做了?」
李忠听赵佚的语气,忙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不见几日了?」
李忠听他并无恼意,如蒙大赦,道:「已……一日有余了……老奴已经带人寻遍了锦阳宫方圆,御花园都尽数找过了,仍然……」见赵佚伸手又去端茶,忙换了茶捧上,又道:「是老奴没周到……」
赵佚道:「这么久了还没找到,它就不吃东西么?」想了片刻,道:「御花园里这时有什么结了实的果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