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又一个杯子被摔得粉碎。
摔杯子、拍桌子、咒骂声、哭泣声、尖叫声,从下午开始就没有断过。
“我是倒了什么楣才嫁到你们家来,老的老、小的小,我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了,还要养一个没爸没妈的孤儿,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活啦……”
“你吵什么,以绵是大哥的女儿,又不是别人,你这查某人说什么疯话。”
“我说疯话?想想你那宝贝侄女做了什么,她让小少爷从树上摔下来都脑震荡了,你没看到先生和太太的脸色都变了,若是小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拿什么去赔人家,就算把我们家卖了也赔不了人!她就是个扫把星,惹人嫌,她克死自己的父母,现在又要来克我们了……”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啊……你敢打我,你打死我好了,有种你就打死我,苏国忠,我跟你拚了。”尖叫声尖锐刺耳。
婶婶又哭又嚷,叔叔也叫骂着,淑美、阿志一起哭闹着,家里一片混乱,婶婶吵着要回娘家。
奶奶早把以绵带进房间,还没来得及看她的伤势,只能先忙着劝在外面吵得不可开交的儿子和儿媳妇。
等到这片混乱平息下来已是夜深了。
奶奶再一次查看小孙女背部的伤痕,被抽打得青紫一片,一道道伤触目惊心,涂抹完药,痛得再也不能动,只能趴在床上。奶奶叹了一声,小心的再调整一下她的棉被,以免压痛了她,又能不着凉。
“唉!这个查某人下手这么狠,别人的囡仔都不是人。”
五岁小孙女眼睛早就哭肿了,她细声抽噎着,委屈的泪水湿了枕头。
“奶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他掉下来的,他说树上有鸟蛋,要拿下来给我看,我一直叫他不要爬,他就掉了下来……”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奶奶脸上留着岁月刻下的一道道皱纹,慈爱的眼里透着些许悲悯、些许无奈。
奶奶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委屈,但是,少爷是纪家的宝贝,他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可赔不起,所以你婶婶才会那么生气……唉!实在是打太狠了。”
以绵颊边的发丝略湿,脸上满布泪痕,点了点头。“奶奶,靖远要不要紧?他的头上都是血,我好害怕。”
“没事啦!医生都说了,只是有点脑震荡,头上划了一道,休息几天就好了。”
“奶奶,我想看靖远……我担心他。”
“他会没事的,奶奶明天会去看他,你现在伤得比他还重,别担心他了。”奶奶又叹了口气,拨拨小孙女颊边的发丝。“以绵啊!你喜不喜欢少爷?”
以绵点了点头。“喜欢,他对我很好。”
两岁多时,她父母意外死亡,她就被叔叔收养,奶奶对她好,叔叔虽然不说话,但对她也算爱护,两个弟弟妹妹年纪太小,只有在那大房子里和她同年同月生的纪靖远和她玩,他总把好吃的好玩的给她,对她一向亲热。
小孩子的心思这么明确透明,没有大人弯弯折折的心思,可惜,最终还是要被一点点的扼杀掉。奶奶喟叹。
“少爷是纪家的儿子,他们家不是我们能攀上的,我们也配不上人家,以后你也别跟少爷一起玩了,知道吗?”
黑白分明的眸子贬了贬,以绵几次迟疑。“不能再一起玩了吗?”
“不能,你们两个人身分不一样,以后太太也会不高兴,我们苏家都靠先生可怜才有现在,少爷再有什么,我们怎么对得起纪家……唉!听奶奶的吧!”
奶奶年轻时在纪家大宅里做杂事,因视力越来越不好就没做了,叔叔和婶婶则在纪家工厂上班,因苏家祖辈和纪家有袍泽情谊,所以纪家照顾他们,让他们住在纪家主宅偏远处的一幢房子里,一晃眼就是十几年。
以绵年纪虽小,但敏感聪明,一直感到身边的大人并不乐见她和靖远玩在一起,虽然这个要求让她很难受,但她更不愿违逆疼爱她的奶奶。
她点头。“好。”
等夜完全的静了下来,她的背痛得难以成眠,既不能翻身,又要忍痛不出声,迷迷糊糊的睡着又痛醒,反反复覆。
咚!
她顿时惊醒,是石子敲打窗户的声音,她小心翼翼的爬到窗边,月夜下,纪靖远头缠着绷带,仰着头努力的看着二楼的窗户。
他又丢了两颗石子,看屋里仍没有反应,嘬起嘴学猫叫,月夜下,他漂亮的眉目不甘的皱着。
“以……绵……以绵……”他压低声音喊她,她仍不肯应声。
他伫立良久,最终失望的离开。
她勉强的又爬回床上,将棉被蒙在头上,终究忍不住哭了出来。
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对父母还没有什么印象的时候,就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常和她一起玩,他给她巧克力吃,苦苦、甜甜的味道充斥在她的记忆里……
那时的她那么小,小到不知道这男孩就此和她胶着一生,那么长、那么长的一生。
第1章(1)
清峰高中,台北市著名的高中联招第一志愿,在标榜学生成绩至上的时代,招的是最优秀的学生,升学率向来为全国之冠。
周一上午例行的周会上,司仪清脆的声音传遍校园。
“颁发清峰高中成绩优异奖,二年级得奖者──二年三班苏以绵、二年七班蔡健宏、二年一班郑一萍……”
讲台上,几个成绩优异的同学排排站接受颁奖,随着热闹的乐声,台下响起一阵掌声。
在颁奖乐声中,几名同学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纪靖远仗着个子高,能轻易的看到讲台上那个娇弱的女孩子,在人群里,他总能一眼就看到她。
照她那种让人吐血的用功方式,是人都会瘦成营养不良,他讥讽的想着。只要是小孩子都知道要玩,只有她,在小学三年级因成绩好获奖后,就踏上了奋发苦读的荆棘道路,从此,年年月月都可以看到她得到奖状,而他总是那个在台下为她鼓掌的人。
像她那样用功乖巧的好学生,自然和他这样爱玩爱动的顽劣学生画清界线,国中时两人就读同一所学校,放学后,他在球场奔跑玩乐,她班级的晚自习灯永远是她最后关的,她是出类拔萃的优异生,而他成绩一般,只有数学名列前茅。
他在篮球场上帅气投篮时,全场女生为他尖叫,只有她头也不抬的猛背单字。
***
“喂,你要当书呆子是不是?”他有点着恼。
“要联考了,不用功点怎么考上清峰。”
“你要上清峰?”他大皱眉头,那可是第一志愿,以他的成绩而言,实在是……非常的遥远。
她奇怪的看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又埋头背英文单字。
她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令他恼火。哼!不过就是成绩好而已,她办得到,他自然也办得到。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俩曾经很要好,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爱理他;身为纪家独生子,他是天之骄子,就只有她不给他好脸色看,他也暗暗气恼,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高中联考放榜,他考上清峰高中,这结果跌破所有人的眼镜,看着苏以绵错愕的盯着榜单,他难掩得意。
“怎样,我不用像你一样读成书呆子,还不是照样能考上,也不是很难啊!”
自他讲完这话,她和他的关系一度恶化,她的脸色难看得像晚娘,他几乎可以想见她的腹诽──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老天爷才不开眼的让他跟她同校!
高中了,身处优秀学生之中,她又埋头奋发努力,成绩依旧亮眼,只有他还是懒懒散散的在操场打球。
这次月考公布成绩时,他眼见她在榜单前看到自己成绩,面带笑容似乎还算满意,看完后,又从榜单最后面开始看,从她站的位置和角度,她肯定在找他的名字,只见她微仰着下巴,满脸的不认同。
他×的,有必要用那种看二等公民的眼光看他吗?至少他的数理不错吧!纪靖远不爽的咕哝。
获奖者陆陆续续下台,苏以绵和郑一萍穿过操场,各自走回自己班上的队伍,几个男同学眼睛扫过这两名学校最优秀出名的女同学。
苏以绵的三班在他们的右前方,和他们隔了一条走道,纪靖远个子高站在班上的第一排,苏以绵在他们班最后一排的中间,越过众人,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她的背影,白衣黑裙衬得她身姿娉婷。
今天的她扎起马尾,显出几分娇俏,露出的耳朵小巧白皙,颈部的美好曲线令他看了不由凝神。
“你们看一班的郑一萍和三班的苏以绵谁好看?”隔壁几个男同学窃窃私语着。
“我觉得苏以绵不错,感觉很柔弱很可爱。”一名男同学叽哩咕噜的说着。“我听他们班说她的脾气很好,人又乖又文静;郑一萍是大小姐脾气,骄傲得很。”
莫名的,一股火腾地上来,纪靖远冷哼一声,“苏以绵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的,瘦得跟难民一样,小鼻子小眼睛的书呆子。”
他的声音略大,在安静的队伍中特别清晰,众人回头看他,见是纪靖远说话,有的女同学掩嘴低低的笑了。
他盯着苏以绵的背影,只见她的头微低着,瘦削的背脊挺得直直的,颈后和颊边皮肤涨得红红的,不知是羞红的还是气红的。
他的心一沉,可以想见她紧咬着牙一言不发的样子,几乎就要后悔刚才说出口的话。
“接着颁发数学成绩优异奖──二年五班纪靖远,荣获台北市数学成绩竞赛成绩第一名……”
纪靖远跑上奖台领奖,在讲台上搜寻那抹身影,一直到朝会结束,她都没有看他一眼,一张小脸板着,柔软的唇瓣抿得紧紧的。
其实……她一点都不丑。
***
“五班和八班放学后举行篮球比赛。”
哗!
这消息像颗炸雷似的响起,一群平常斯文秀气的女学生全都疯了。
“哇,我要去看,一定要去看。”
“纪靖远好帅,他射篮的样子迷死人了,八班一定不是对手。”
同班的德馨兴奋道:“以绵,我们放学后去看比赛吧!”
苏以绵还没开口,旁边已有女同学道:“纪靖远说她是丑八怪,她才不会去看他的比赛。”
面对同学同情、讪笑的眼光,苏以绵气恼道:“放学后我的体育要补考。”
噢!她的体育成绩之惨烈可是众人皆知,果然人无完人,顿时,她接收到的同情目光更多了。
放学后的操场因为有篮球比赛而热闹非凡。
“纪靖远,加油加油加油!”
“好帅,再来一球……进进进……哇……”
“纪靖远!我爱你。”
篮球场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激动的尖叫声此起彼落,随着比赛趋白热化,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球场上一个俊朗帅气的男孩身上。
操场的另一个角落里,苏以绵却置身在地狱那端。
“苏以绵,你这次跑八百公尺补考再不过,就只能等期末再考一次了。”
体育老师一脸无奈,看着这个娟秀小女生丧气的垂着头,便有无力感,她的学业成绩很优秀,就是体育实在是太糟糕了,每次都是补考边缘,他再明显的放水,她也只是勉强及格。
哔!哨声响起。
她迈开脚步,像踏上长征的士兵,悲壮的看向漫漫终点。
“喂,纪靖远,快点,剩一分钟而已。”篮球场的那端,队友催促着。
纪靖远临上场又瞥向角落一眼,漂亮的剑眉微拢着。
球赛进行得很顺利,全场几乎都在看他表演,但队友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眼光往角落溜去好几次,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笨蛋、白痴,跑那么慢,手脚不协调的家伙……”
“嘿嘿,心疼了吧!”队友取笑道。
纪靖远冷冷的扫了对方一眼,对方忙举手做投降状,不敢在这个敏感问题上招惹他。
“哔……”哨声响起,球赛结束。
热情的女球迷们都走了,操场上只剩一些同学还在打球,整个校园安静许多,只见一轮夕阳缓缓西下,不知名的鸟儿栖息在树枝上叫着。
苏以绵吃力的跑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越来越沉重,心脏几乎要迸跳出来了。
好痛苦……好痛苦……眼前一片雾,耳里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总共要跑操场四圈,她跑几圈了?第二圈而已,还有一半,可她已经觉得很痛苦了。
喘着气,看到篮球场边上一个人正盯着她看。
脚步一个踉跄,她撇过头,假装无视于他。
羞愧、恼怒一古脑冲了上来,她沮丧的想哭,为什么让在她最凄惨的时候看到纪靖远,篮球比赛都结束了,他还待在这里干嘛?
第三圈了,她已经是倒数第三名了,汗水沿着她的脸颊滑下,她只觉得自己像头大象,每跨一步都像几千斤那般沉重。
他还站在那里,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知好像是拧着眉的。
心理的打击让她力图振作,稍稍加快一点点点点的速度,但没几步后又颓然慢下来。
第四圈了,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她已没力气去看纪靖远,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她一辈子都会恨跑步。
跑过了终点,她的身体一软,几乎要昏厥。
窜过来的一道人影及时搀了她一把,把她扶起来,正是纪靖远。
“先别让她躺下,让她慢慢的走路,等呼吸平缓了再休息。”体育老师忙喊。
她勉强沿着操场慢慢的走着,让呼吸慢慢均匀下来后,纪靖远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慢慢的喝着,满足焦灼的口渴。
他凉凉道:“苏以绵,你是老太婆啊?没看过像你跑这么慢的。”
刚刚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因他的话一下子又腾的怒起来,她甩开他的手。“要你管,谁像你跟只猴子一样。”
她全部的时间精力都拿来应付功课了,谁能跟他一样运动一级棒,几乎什么运动都能玩得不错,学业总成绩不怎么样,数学成绩却傲视群伦,自国中开始,数学竞赛屡获佳绩,这让她愤怒极了,那么散漫随便的一个人硬是混得不错。
她脚下虚软无力,眼见偌大的操场只剩小猫两三只,待胸口的闷涨感退去,她也要回家了。
纪靖远仍在原地等她,帮她拿着书包,并抢在她面前开口──
“你要是再背书包,根本走不出校门。”
张了嘴又闭上,她累得没力气说话,两人闷不吭声的走出校门。
正值交通巅峰时间,公车全塞满了人,她只好选择走回家,靖远也安静的跟着她走。
彩霞满天,映照河水波光粼粼,沿着河堤,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夕阳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苏以绵转过身来,平板道:“你不要跟着我。”
纪靖远挑起眉。“我高兴跟着你,怎样?”
“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他冷哼。“苏以绵,你真不识好歹,我看你累得快晕倒了,好心拉你一把,还帮你拿书包,就没听到你一句谢谢,你怎么那么不可爱,一点都不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