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抛弃人妻的束缚,漠视世间的伦理,并不是为了将自己变成傻瓜。
她是沈爱薇,就算心里明明害怕极了,表面也要装得很高傲的沈爱薇。
她蓦地笑了,轻柔的、自嘲的笑,笑声一如既往地清脆,如水晶风铃在风中摇荡。
她深吸口气,盈盈转身,踩着优雅的步履下楼。
在楼梯间,她便隐约听见音乐声响,到了二楼,声音更清楚了,是从他工作室传来的。
他的工作室在一楼,和客厅相连,玻璃隔间,正中央立着一台作曲用的数位钢琴,连接着电脑,室内铺着吸音地毯。
他坐在琴前,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流畅地抚过,敲响一连串悦耳的音符。
琴旁的茶几摆着两瓶红酒、一只酒杯,看来他在创作时喜欢浅酌几杯,或许是为了激发灵感。
沈爱薇放轻步伐,柔软的拖鞋无声地滑过地面,悄悄来到他工作室虚掩的门扉前,倚着玻璃墙。
他一面抚琴,一面调整着各种控制钮进行编曲,弦乐器、铜管、节奏明快的鼓声,各式各样的伴奏乐器交织成一篇热闹的乐曲。
沈爱薇也会弹琴,自小接受的名媛教育令她在音乐上颇有造诣,她听得出纪翔正在斟酌各种编曲的方式,改变和弦,协调各种音色。
原来他就是这样作曲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面,几乎看痴了,认真工作的男人,果然很帅!
过了好片刻,当他告一段落,举杯喝酒时,这才瞥见她凝立一旁的身影。
他讶异地挑眉。
“你来多久了?”
“好一会儿了。”她低声回答,轻轻推开玻璃门,走进室内。
迎面送来一阵清幽的女人香,纪翔一震,握着杯脚的手指不禁紧了紧。
他望着她,她只是简单地打扮,秀发随意绾起,脸上也只匀了淡淡的BB霜,但那沐浴过后白里透红的肌肤,衬着那双水莹清亮的眼眸以及乌溜溜的秀发,让她整个人显得像洋娃娃似地俏丽可爱。
他喉咙发干。
“要喝酒吗?”
“什么?”他的嗓音太干哑,她没听清。
“我们来喝酒吧!”他举举手中的酒杯,笑了笑。
“你不是说,一连喝两瓶红酒都没问题吗?既然如此,来陪我一起喝。”
“嗯。”
她颔首同意,到二楼吧台取来另一只酒杯,又切了一盘起司,铺在苏打饼上,当作配酒的点心。
“过来这边坐。”他拿了一只懒骨头坐垫,邀请她在琴边坐下。
“听听看,你觉得哪种配乐比较好?”
于是,他弹,她听,两人一面喝酒,一面玩音乐,他每回修改过后都会询问她的意见,直到最后两个人都满意了。
“OK,大功告成!”
两只玻璃杯在空中庆祝地撞击。
“这次可要干杯喔。”他下战书。
她淡淡一笑,从容迎战,一杯红酒喝到干,接着倒转酒杯,示意一滴不剩。
纪翔笑了。
“你果然很会喝!”他替她斟酒。
“你会弹琴吧?”
“嗯。”
“弹一首来听听。”
她犹豫。
“要弹什么呢?”
“随便。”他不由分说地推她坐到琴前。
她想了想,终于决定,几个琴音方落下,他立即会心一笑。
“Pachelbel的<卡农>啊。”
这是首相当受欢迎的古典乐曲,也被改编成各种乐器的版本,很多音乐家都曾针对原有的旋律进行各种变奏的创作。
沈爱薇也有属于自己的版本,是她高中时代摸索出来的版本,那个有点甜、有点酸,也有很多苦的青涩年华。
那时候,她和他相识、交往,然后,是她单方面干脆决绝的分手,他一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那时候,她肯定伤了他,虽然她自己也受伤了……
沈爱薇的手指轻颤起来,在胸臆起伏的情绪太过汹涌,她不由得弹错了几个音。
他彷佛察觉她的紧张,拿起一把小提琴与她合奏。
这是他们第一次合奏,而且还是用她自行创作的版本,可两人竟似心灵相通,演奏起来十分和谐,衔接得天衣无缝。
当最后一个回音被夜色吸收后,室内忽然陷入一片安静。
绝对的、百分之百的静寂。
她怔忡地凝睇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吐落不出一个字。
他也无语地看着她。
墙上的时钟滴答响,漏着光阴。
十年了,他们都想知道,对方对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切,究竟是何想法。
异常的沉默,长长的、像可以延伸到宇宙尽头,无边无际的可怕沉默。
沈爱薇觉得透不过气。
“你……说话啊!”她细声细气地扬嗓。
他放下小提琴,墨眸依然转瞬不移地盯着她。
“你要我说什么?”
她眨眨眼,呼吸更困难了。
“不然你也……做点什么。”
“你想我做什么?”他倾身靠近她,问得很暧昧。
暧昧得令她脸颊发烧,不禁往后退,拉开和他的距离。
他似笑非笑,掌心抚过她绯红的脸颊。
“怕了吗?很尴尬吗?不晓得说什么、怎么做才好,是不是很不知所措?”
他一连串地问,嗓音沙哑,撩拨她不安定的心弦。
她垂敛眸,不敢迎视他过分深刻的眼神,他见状,更加靠近她,邪佞的气息吹拂她耳畔。
“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十年前,你就是这样玩弄我的心。”
她震颤,全身冻住。
他挺直身子,忽地轻声笑了,笑得有些放肆,有些冷漠。
“还有三年前,我为了救你出车祸,醒来后,你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我。”
她一惊,下意识地反驳。
“我没那么说过!”
“你说了。”他语气平板。
“我没说。”那个女人不是她,是赵晴。
但,她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沈爱薇用力咬唇,掌心捏紧。
到哪里为止是赵晴,从哪里开始又是她自己?她自己都分不清了,他又怎么能分得清?
他不知道,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她,并不是十年前他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不是那个帮忙作证跟老板说他不是小偷的女孩。
三年前,与他许下约定的女人,也不是她。
她不是赵晴。
而她好想、好想问个明白,他心目中迷恋的那个女孩的形象,究竟有几分是真正的她?
沈爱薇扬眸,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男人,心田无声地萌芽忧伤。
“你从来没怀疑过吗?”
他蹙眉。
“怀疑什么?”
“你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出车祸,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场车祸以前,我们为何会见面呢?”
“我是在马路上发现你的,你妈当时失踪了好几天,你为了找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在车阵中穿梭,差点被车子撞上,是我救了你。”
不是那样的……
“我在医院醒来,你谢谢我救了你,却声称你完全不记得我们以前曾经见过面。”他顿了顿,冷哼。
“也对,十年前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在玩一场游戏,我只是你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我们根本算不上在交往,更别说是谈恋爱。所以你忘了我,我可以理解,但你对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的男人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她没对他说那些话,不是她说的……
“后来我又在医院遇见你带你妈去看医生,你说你需要钱、需要管道,将你妈送进最好的安养院……”
她不想再听了,幽幽地打断他。
“所以你就借她……借我七十万,定下十七日的约定?”
“真高兴你至少还记得这件事。”他讽刺。
她咬牙,静静地瞪他,泪水差点不争气地涌上,她倨傲地忍住。
“所以,你真的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在那场车祸前几个小时,其实他先遇见了她,而她对他坦承了自己不是赵晴,是沈爱薇。
当时她正在试穿婚纱,恍惚地考虑着逃婚的可能性,是他忽然闯进婚纱店里,强硬地带走她……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做回真正的沈爱薇,可他却忘了,偏偏忘了!
为什么?
若说是车祸的撞击,让他失去了部分记忆,为何遗忘的偏偏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那一段?
他可知道?他轻易的遗忘,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认命了,回到牢笼,做那只被囚禁的鸟……
她好生气,真的很生气,但也很伤心,或许这是上天有意惩罚她曾那样坏心眼地捉弄他纯洁的感情。
沈爱薇站起身,傲然地、习惯性地挺直背脊,悠悠落话。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他瞪她。
“你不是买下我十七天吗?不是说好这十七天任你为所欲为吗?包括陪你上床。”她讥诮地勾勾唇。
“既然这样,你就做吧!”
他倏地倒抽口气,猛然钳扣她手腕,将她推抵至墙面。他强悍地俯视她,一场狂风暴雨正在他眼里酝酿。
她一动也不动,不许自己低头投降。
他瞪她,下颔微微抽搐着,许久,才干涩地扬嗓。
“我想对你做什么、什么时候做,由我来决定,不是你。”
语落,他冷淡地推开她,言语如利刃伤人——
“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没兴致。”
第6章(2)
他又头痛了!
都怪她,让他想起了三年前那场车祸,那段对他而言,极不愉快的回忆。
纪翔蜷缩在床上,忍着极度痛楚,或许是因为方才喝了酒的关系,这次的偏头痛来势又猛又烈,即便他立刻吞了止痛药,仍是止不住那阵阵尖锐的撕裂。
他翻过身,斜斜瞪着床头柜上一幅镶在玻璃相框里的素描,这是那年,他在海边为她画的第一张素描,也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一幅。
其他关于她的画,他都出脱了,只有这幅还留着。
为何还要留下呢?为何至今仍舍不得放手?为何要为了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拼命回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导致这剧烈的头痛?
他真恨她,更恨自己。
冷汗涔涔,全身黏黏的好不舒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低声呻吟。
忽地,门扉轻轻叩响。
“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
纪翔捧住脑袋,觉得头痛似乎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更痛了。
“纪翔,纪翔?”她扬声唤。
“别吵!”他不禁大吼。
“我头很痛!”
她沉默,半晌,似是转身离去。
他胸膛发冷,莫名有种被抛弃的凄凉感,就像三年前他在医院醒来,而她无情地丢下他……
“该死的丨纪翔,你别想了!”
他喃喃斥责自己,实在痛得太难受,躺不住,只得坐起来,大口大口地粗重喘息。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这样痛到地老天荒时,门扉又叩响。
“我进来了喔。”她扬嗓,一面推开门。
他一震,连忙将床头柜上的素描相框压下,不让她看见。
她轻盈地走进来,手上捧着一只托盘,在床沿坐下,从托盘里拿起一块热毛巾,热敷他后颈。
“这个能让你颈部肌肉放松一点,还有这个。”她端起一只马克杯,轻声细语。
“慢慢地喝。”
他没想到她会回来,愣了好片刻。
“这什么?”
“这是热的咸柠檬茶,有解酒的效果,对缓解头痛也有效。”她解释。
他乖戾地撇撇嘴。
“你确定这有效?”
“试试看吧。”她柔声劝道。
他不再闹脾气,抬手想接过柠檬茶,视线却因头痛有些模糊不清,一时错手。
“我来吧。”她低语,左手扶他的背,右手将茶杯凑近他嘴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喝。
他一面喝茶,一面不停喘息。
她凝睇他。
“你好像经常头痛,是老毛病吗?”
“嗯。”
“既然知道自己有头痛的毛病,就不该喝那么多酒,喝酒会引发头痛你不知道吗?”
“你说话的口气像老妈子。”他嘲讽,虽然明白她是好意劝说。
她轻声叹息,不再多嘴,喂他喝完整杯茶,拿下敷在他后颈的热毛巾,替他按摩颈部。
他倏地一僵。
“你干嘛?”
“帮你按摩。”她理所当然地回应。
“你头痛不是吗?这会让你好过一点。放松!”
他愕然,好半晌才放松身子,任由她手指在他肩颈肌肉施展魔法。
不知是止痛药,还是她的疗法真的有效,几分钟后,他觉得舒服多了,头痛逐渐缓解。
“你怎么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你常常照顾头痛的人吗?”
她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冷哼。
“该不会就是那个陪你喝两瓶红酒的男人?”
“不是的。”她否认。
“是我爸,他常常喝醉酒,我妈有时候会让我照顾他。”
“你爸?”他狐疑。
“你不是说你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吗?”
那是赵晴。因为她假冒赵晴的身分,才告诉他,她是跟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
事实上,她父亲还健在,活得好好的,好得令她痛恨。
沈爱薇懊恼地抿唇,有一瞬间还真不晓得该如何替自己圆谎,她当然可以告诉他那是在父亲死去以前的事,但她,不想再说谎了。
对他,她已经说了够多的谎言。
她选择转移话题。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头痛的吗?你是不是对某些食物过敏?”
他一凛,摇头。
“或者是工作压力太大?”
“那算不上什么压力,只是简单地修改而已,而且我已经告诉我的经纪人,这阵子我不再接新的工作。”
“还是因为……”
“别问了!”他打断她。
“这关你什么事?”
“啊?”她一愣。
“我为什么头痛,你真的关心吗?”他注视着她,用那种异样深刻又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沈爱薇心韵跳漏一拍。
为什么她觉得他像在责怪她?又不是她害他头痛的。
她收拢秀眉,而他见她困惑的表情,似是有些怒了,语气变得粗鲁。
“回你的房间睡觉吧!在我后悔以前,奉劝你快点离开。”
后悔什么?他想怎样?
她怔怔地望他。
他没解释,迳自起身走向与卧房相连的浴室。
她目送他背影,直觉开口问。
“你去哪儿?”
“冲凉。”他回过头,古怪地笑笑。
“怎么?你想进来替我刷背吗?”
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揶揄,顿时感到羞赧,匆匆逃离。
接下来几天,差不多是同样的轮回。
他大约六点钟起床,邀请她一同慢跑,穿越附近的森林小径,呼吸清新的芬多精。
吃完早餐,他会开车载她出游,到山下兜风,看看海,吹吹海风。
中午,找一家很棒的餐厅,悠闲地吃午餐。
下午,他们会去逛逛街、逛逛超市,买做菜的食材,到处试吃,他很喜欢喂她吃东西,嫌她太瘦了,要她多吃点。
傍晚他们回到家,她负责做晚餐,照例总是手忙脚乱,而他在一旁啜着她为他准备的能预防头痛的热梅子茶,笑嘻嘻地嘲弄她的慌张。
每天晚上,她端上桌的料理总会有一、两道不那么成功,不是烧焦了,便是煮得不够熟,或者调味料的分量下错了,味道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