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当她将最后一道多余的菜色放进冰箱后,一道沈哑的嗓音正巧于她身后落下。
她吓一跳,近乎慌张地回眸,望向两秒之前还在她脑海盘旋的男人。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不能来吗?贵民宿不允许客人进厨房?”他好整以暇地反问。
“不是不允许,只是……”她悄悄咬了下唇。
“你肚子饿了吗?想吃晚餐了?”
他摇头。
“我还不饿。”
那你来厨房干嘛?她想问,言语却卡在唇畔。
他看出她的疑问,主动解释。
“我刚刚看见你从后院搬了几箱东西进来,所以来瞧瞧。”
“什么?”她仓皇变色。
“你都看见了?”
“那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秘密吗?”他似嘲非嘲。
她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凝视她片刻。
“那个送外卖的年轻人说你每天都会向他们订餐,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不亲自做饭?你身体不舒服吗?”
身体不舒服?沈爱薇灵机一动,顺口说道:“对,我这几天……嗯,有点感冒,全身懒洋洋的,可是打扫清洁的工作不能停,所以想说厨房的事就偷懒一下。”
“原来是这样。”他颔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他在想什么?
她怕他识破她的谎言,急忙转开话题。
“你头痛好了吗?现在还痛吗?”
他摇头。
“那就好。”她嫣然一笑。
“你到外面餐厅坐着吧,我把这几道菜用微波炉加热一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嗯。”他又扫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她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紧绷的神经放松,这才恍然惊觉他前来厨房的目的是出自对她的关心。
他是担心她身体不舒服,才刻意过来试探她,虽然用的是那般嘲讽的口气。
想着,沈爱薇禁不住微笑了,心头有些甜,又有几分酸,甜的是他的关怀,酸的是他以为她是另一个女人。
但她无从埋怨,这是她自己种的因所结成的果,再如何苦涩,也得咬牙吞下去。
而她并不后悔。
第4章(2)
这顿饭,吃得十分尴尬。
两人在餐桌相对而坐,临着窗边,窗扉打开,迎进泠泠如水的月色,晚风习习吹来。
照理说,该是顿气氛浪漫的晚餐。
但没人说话,绝对的静寂,双方各自默默地吃着,偶尔两双筷子在同一盘菜上碰撞了,立即闪电似地退开。
这样的晚餐,沈爱薇不是初次经历,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和另一个男人一同吃饭呢!
安书雅,她名义上的丈夫,三年前,他与她成婚,他是为了得到她家的医院,而她呢……奇怪了,她是为了什么原因答应嫁给他?
沈爱薇努力回想,却发现那段期间的记忆很模糊,很破碎,她彷佛梦游着,就那样在现实与梦境交错间,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
结婚第一天,他们便分房睡,彻底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为何自己会想要那样的婚姻呢?沈爱薇桄惚地寻思,她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很想逃,很想很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
她想着,忽地感觉背部隐隐地刺痛,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动过美容手术,她以为疤痕早就消失了,看样子并没有,只是烙进了肌肤底层,外表看不见。
看不见的伤疤,原来还是会痛……
“你怎么了?”温润的声嗓拂过她耳畔。
她怔了怔,望向正以复杂的眼神注视她的男人。
“怎么不吃了?端着碗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搁下碗,硬是舒展忧愁的眉宇,漾开盈盈浅笑。
“只是我差不多吃饱了。”
“你才吃了半碗。”他的口气近似指控。
“够了。”她笑道。
“我本来就吃不多。”
他闻言,剑眉一挑。
“怎么了?”换她追问。
“你说你吃不多?”他狐疑地盯着她。
“可我记得之前看你吃饭,每餐都要吃上两大碗。”
“什么?”沈爱薇呛了喷。赵晴吃那么多?她伸手掩唇,微敛眸,这才想起前阵子她为了说服赵晴与她交换身分,一起在饭店住了几天,那时候赵晴确实吃得不少,还不害臊地调侃自己是大胃王。
人家说爱做菜的人都爱吃美食,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再贴切也不过了。
赵晴曾如是对她说道。
没错,爱做菜的人肯定爱吃,她就是因为领悟不到进食的美好,才会对下厨毫无兴趣吧!
思及此,沈爱薇无声地微笑了,菱唇浅浅地扬起,这笑,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美丽与哀愁。
纪翔注意到了,眉峰更加纠结成峦。
“干嘛这样看我?”沈爱薇察觉他目光有异,故作满不在乎地笑笑,抬手拨了拨鬓边发绺。
他微微一震,彷佛也觉得自己看她看得太过深刻入神,不满地咬咬牙,挟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她碗里。
“多吃点。”
她摇头。
“我吃不下了……”
“我说要你多吃点!”他蓦地提高声调。
她愣住,怔怔地望他。
他逃避她的视线,又挟了一片鱼、一些青菜,全部堆到她碗里。
“你就是因为都不吃东西,才会变这么瘦,这些,全部吃完!”
他近乎无礼地命令。
可她听着他粗嗄的嗓音,不知怎地,心弦紧紧地拉扯,轻轻震颤。
从来没有人在乎她是胖是瘦,更没人关心她吃多少,她在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美丽的傀儡娃娃。
一个不真实的、不需要饮食人间烟火的娃娃,她需要做的,只是扮演好分派给她的、令人赏心悦目的角色——
优雅矜持的豪门淑女,以及某个男人的完美娇妻。
谁又知道,她内心里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呢?
沈爱薇恍惚地看着纪翔,那迷蒙的宛如弥漫着水烟的美眸,迷惑着他。
他不觉凝住呼吸。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忽道。
“你说。”
“为什么你会从美国回来?”
“嗄?”他惊讶,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住在LA,偶尔才回台湾探亲度假,你的事业主要在好莱坞,你的音乐作品很受欢迎,甚至得到艾美奖最佳配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在电影杂志上看过关于你的报导。”
“你居然会看关于我的报导?”
尖锐的语锋隐隐刺痛了她。
别说他觉得奇怪,她自己也受不了,为何会像个执着的傻瓜一样,渴求着他的任何消息?
她定定地凝睇他。
“你觉得意外吗?”
“是很意外。”他倒挺坦白的。
她自嘲地牵唇。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忽然决定回台湾定居?”
是为了赵晴吗?
她很想问清楚,但他显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愿。
“你不觉得问这个很无聊吗?”他语带嘲讽。
“回来就回来了,人在国外住久了,总是会思念家乡,不是吗?”
言下之意,他又嫌她唠叨废话了。
沈爱薇顿时哑然,不知该自嘲或觉得新鲜,通常她都是沉默寡言的那一个,甚至给人冷漠高傲的疏离感,但在他面前,她竟成了叽喳不休的麻雀!
“你不喜欢吗?”她问得直率。
他愣住。
“什么?”
“你讨厌话多的女人,对吧?”她涩涩地问。
他没回答,瞪她一眼,相当严酷冷厉的一眼。
“没人跟你说过,你这样瞪人很可怕吗?”她柔声揶揄。
“你说什么?”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看人的眼神应该可以温柔一点。”
“你这是在跟我调情吗?”
“啊?”这回,轮到沈爱薇讶异了,她说的话像是在调情?她眨眨眼,半晌,笑了。
“随你信不信,我还从没试过跟男人打情骂俏。”
他依然瞪着她,事实上,眼神变得更加冷酷了,眸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她想怎样?沈爱薇不解。
他倏然起身,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将她推抵至墙面。
“你是故意捉弄我的吗?”
“什、什么?”她惊骇。
而他紧紧地扣住她手腕,那么用力,那么毫不怜香惜玉,弄痛了她敏感细致的肌肤。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他朝她脸上吹拂灼热的气息。
她知道?
沈爱薇心韵错拍,半晌,鼓起勇气问:“是为了……‘我’吗?”
“当然是为了你!”
果真是为了赵晴。
沈爱薇心一沉,胸臆寂寥,她闭了闭眸,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声音。
“因为你爱……‘我’吗?”
“爱?你说爱?!”纪翔蓦地笑了,笑声寒冽,几乎冻僵她的心。
“小姐,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在你对我做出那些事后,我还能爱你吗?”
他指的是哪些事?
沈爱薇茫然寻思,还来不及细想,他又更加使劲捏她手腕,她忍不住惊呼埋怨。
“你可以轻点吗?很痛。”
“嫌痛?”他冷嗤,眼潭犹如结冻的冰原。
“信不信接下来还有令你更痛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还不懂吗?我之所以从美国回来,是为了要回你欠我的东西!”
要回她欠他的?她不懂,究竟赵晴对他许下了什么样的承诺?
“你可不可以说明白点?我到底欠了你什么?”她试探地问。
他闻言,眉宇一凛,神色阴郁。
“别告诉我,你真的忘了。”一字一句,从齿缝中磨落,她能听出他带着满腔恨意。
她止不住打颤。
“我到底答应了你什么?”
他直视她,许久、许久,方阴沉地扬嗓。
“你答应……将自己卖给我。”
“什么?!”
第5章(1)
他用七十万,买下赵晴十七天。
这是三年前他们之间的约定,当时,赵晴的母亲罹患老年痴呆症,症状已相当严重,为了照顾母亲,她欠下不少债务,也亟需管道将母亲送进一间环境、设施都十分良好的安养院。
他答应帮她还清债务,也可帮忙牵线,安排她母亲立即入住那间大部分人排队多年都排不到的安养院。
只要她答应他一个条件。
给他十七天的时间,这十七天,不论他要求她做什么,她都必须顺从,包括上床。
当时走投无路的赵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许下了这个不能回头的承诺。
或许是为了以拖待变,赵晴要求三年后才履约,而他也爽快同意。
“这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现在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说完来龙去脉后,纪翔开门见山地撂话。
沈爱薇试着用赵晴的立场与他沟通。
“我不能直接还你七十万就好吗?”
“你当我是傻子吗?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了,条件就是这样,你别妄想跟我讨价还价了!”
原来赵晴也曾与他协商,但遭他驳回了。
“你会履行合约吧?”
“让我想想。”
“反正还有十天,你可以慢慢想。”
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收拾行李离开民宿了,只留给她一张字条,要她十天后到他住的地方找他。
她可以去吗?
她很想去,之所以提议和赵晴交换身分,便是希望能够再见到他,不论他恨她也好,爱她也好,她心里永远有他。
她想跟他在一起,很想,真的很想……
但她是个有夫之妇!
虽然他并不知情,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已婚的女人,名义上,她是安书雅的妻子。
一念及此,沈爱薇不禁叹息,打开关机许久的手机,读取一则则催命符似的简讯。
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你老实说,你跟安书雅现在到底什么关系?我觉得他好像喜欢你。
沈爱薇,你人间蒸发了吗?!
这些,全都是来自赵晴的质问。
一个月前,她离家出走,而赵晴代替她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回到安书雅身边,当他的超完美娇妻。
远离了书雅,远离了父亲的控制,远离了她从小生长的生活圈,她几乎以为自己自由了,从此以后可以任意飞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不行,即便她和另一个女人交换了身分,仍有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她仍记得自己是安书雅的妻,是沈家乖巧温顺的女儿。
她无法不顾一切地闯过禁忌的界线,违背道德的伦理。
为什么不可以?为何她做不到?
沈爱薇气自己,有把怒火熊熊在胸口燃烧,她掐握掌心,喃喃自语。
“你可以使坏的,沈爱薇,你以前也坏过,不是吗?”
十年前,难道她不曾恶劣地利用过一个纯情单恋的男孩?
明知他一见钟情的对象不是自己,迷恋的女孩不是自己,她仍是毫无廉耻地扮演起自己的亲姊姊,抢夺他的心。
她假扮赵晴、与他约会,只为了品尝自己不曾尝过的叛逆滋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是那个乖乖的沈爱薇,她是邪恶的魔女。
她和他玩着危险游戏,引诱他一步步沉沦,连自己也差点泥足深陷。
直到那天,他质问她,为何转学也不通知他一声?
她知道,游戏结束了。
赵晴转学了,而她也不能再冒险与他交往,否则总有一天他会察觉真相。
她狠狠地甩了他!
她以为,那没有什么,她本来就是跟他玩玩而已,就算分手了也不值得心痛。
但那阵子,她宛如游魂,经常失魂落魄,成绩因而一落千丈,学期末接到成绩单,父亲大怒,痛鞭她一顿。
照例,他没在外人看得见的地方留下伤痕,但她的背、她的心,却是疼痛不止,汩汩地流血。
如今回忆起来,和他交往的那短暂期间,竟是她人生至此最幸福的日子!
之后,她又将自己缩回了密不透风的厚茧里,她不跟任何人真心接触,笑容都是虚假。
直到三年前,在繁华却又寂寥的台北街头,她与他偶然重逢。
那时,父亲正着手进行她和书雅的婚事,她想反抗,迫切地计划着逃离,谁知意外遇见了他。
偏偏是遇见了他!
他,打乱了她全盘计划,撕碎了她原就伤痕累累的心。
她于是认了,不再与命运作对,同意和父亲钦点的男人成婚。
书雅不坏,事实上,他可以是个好情人、好丈夫,但她就是没办法爱他。
看到他,只会令她想起她害怕又痛恨的父亲,他们都是医生,都是那种野心勃勃、重视名利却不见一丝慈悲的冷血医生。
她早就想离开书雅了,也曾经对他提议离婚,但他不答应,那夜,他狂风暴雨般的脾气吓着了她。
虽然她力持镇定,表情一贯的冷漠,可其实她真的吓到了,慌得手足无措。
她不愿回想,但那天晚上,她独自蜷缩在卧房角落,不断地回忆每一次父亲对她的凌虐……
“我要飞。”
无意间出口的三个字,惊醒了沈爱薇迷蒙的思绪。
她要飞,她想飞,她早决定了,一定要飞离那个阴暗的牢笼!
她咬咬牙,将手机收回包包里,视线落定坐在一张单人摇椅上,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