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我来,是为了说这个吗?叔叔……”松亚杰笑着,即使脸上流着血,他似乎不痛不痒。
佟奥罕一脸肃穆。“你帮助一个我们正追捕的叛军首脑逃跑……”
“没这回事。”松亚杰一干二脆地说。
佟奥罕皱眉了。早在十几年前初次见面那日,佟奥罕便看出这个上一秒谦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松亚杰,不是安分份子。当年,佟奥罕将侄女佟绮璐送回国内,请了专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后,自行离家,执意追求松亚杰,还私定终身。这些年,佟奥罕一直注意他们的动向,这次,他们终于惹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松亚杰,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奥罕低沉的嗓音有种提醒。“我的下属有叛军进医疗所的情报……”
“医疗所里没有什么军,只有该被医治的伤病患。”松亚杰直截了当,打断佟奥罕。“如果有什么你们认为的坏蛋逃跑,那是你们的事吧……怎么会是我一个区区医疗人员的责任?”说得一口坦率无隐。
“松亚杰!”佟奥罕发怒了。“你想死的话,我也不心疼绮璐当寡妇!”这不知好歹的家伙,难道不明白他遣开下属亲自审问的用心!“若有其它军团知道你们的医疗所诊治过叛军,还能避免被怀疑是间谍吗?分不出间谍与一般人,干脆来一声屠杀!”
“将军!”一名副官打开舱门。
佟奥罕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信,缓下激昂情绪。
那副官走入门内,移近佟奥罕身旁,瞧一眼松亚杰,低语说:“佟小姐来了。”他是当年那位载着佟绮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团聚的少校。
松亚杰眸光闪跳一下。
佟奥罕站起,抓取松亚杰膝盖上染血的贝雷帽,像戴又像丢地往松亚杰头顶覆。“把他的手铐解开。”
副官领命,找来钥匙。
“你马上带着绮璐离开那间医疗所回荆棘海,往后别再出队到这个国家。”佟奥罕握住舱门把,正要拉转。
“叔叔,你可以压下,不让其它军团知道,不是吗……”
第7章(1)
他的肢体多处皮肉挫伤、瘀红,一边耳膜破裂,流出鲜血,听力暂时受损,幸好——受伤的鼻子鼻梁没断,只是第二天,双眼细成一条线,整张俊脸青肿,变了样。
他说他戴着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亲收藏品里缺的那一只。他要杨提尔帮他拍张照,并且放大,裱框起来。
佟绮璐眼睛湿湿的,一手拿着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着药和水,走进房里。
松亚杰躺在床上,背对门口,脸朝向放着煤油灯的窗,听见她的脚步幽响,他按亮桌灯,轻声哼起歌。“Iturninttricks,Igettingfixed,IbackonBoogie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视野,他对她一笑。
“听力在恢复了。”停止歌声,松亚杰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着妻子水光丰沛欲泪欲的双眸。“你丈夫没这么丑过,吓到你了,是吗?”
佟绮璐静默着。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他脸上的伤迹消褪不少,她心上的伤倒深成一个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队期间,有个什么意外,告别式上的遗照就用这张。”他接过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满意放大后的成果。
“叔叔要我们回荆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腻纯美,佟绮璐递出另一手的药和水。
“嗯。”松亚杰将相片随手放在床边桌,拣取她手上小圆盒里的药丸,送入嘴,喝水,吞下连日来的苦味。“早点休息,这几天,辛苦你了,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脸颊,又说:“我差不多可以开始工作了——”迈步移至床尾那面挂着衣物的墙,取制服,换下舒适的罩袍。
他准备去夜间巡房,他要继续待在这个医疗所、这个内战不休的国家,毕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着他穿好衣裤、鞋子,走向门口,佟绮璐再开口:“叔叔要你给我安定生活……”这会儿,她的声线明显抖颤。
松亚杰转头。“嗯。”应了声,他一面开门,对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说:“绮璐,你就回去好了,什么事都别担心。”
然后,他走出去,把门关起来。
她的眼泪哗地自脸庞淌下,整个人骤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说要当遗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许是怀孕内分泌变化折磨她的情绪,她无法维持镇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泪冷却了她颊畔的温热,她摸着脸,记不清丈夫吻她左颊还是右颊,她闻不到枕头上丈夫的气味,哭得更加剧烈,彻底的绝望伤心。
她很想告诉他,她和那些母亲一样,害怕在战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诉他,他即将当父亲,可不可以像居之样那般减少出队,先回去好吗?先回去一阵子好吗?
佟绮璐哭着,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听着不知打哪儿来的夜袭轰炸声——可能是错觉,也可能真的有哪个军团要来场歼灭屠杀,毁掉纪念和平医疗所!忽地,她坐起身,双手交迭,覆住小腹,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无景漆黑图画,残留几笔烟白,好似没将颜料涂均匀,侥幸留了希望之彩。
灯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绮璐下床往窗边,将熄灯罩盖住煤油灯,回床上躺下,她侧卧,躺成一个进门时丈夫的姿势,伸手关掉床边桌灯,让房里陷入完全的暗,这时,她感觉到怀孕以来第一次的胎动,轻轻地,她将手放回腹部,叹息着睡去。
等她醒来,外头似乎忙乱一片,没人来叫她出去帮忙。她从浴室待洗的衣物堆里,找出那顶因忙碌一直没清洗的染血贝雷帽,双手泡在冷水洗剂里,把它揉洗得洁洁净净,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顶下,闪着投降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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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场复燃战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归途由佟奥罕安排,离开得顺顺利利,没受到任何刁难盘查,由此,佟绮璐知道,佟奥罕竭尽全力不让不幸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医疗所,进驻两中队人员,摆明监管,暗里预防其它军团突来的查扰或更大、更激烈的动作。
叔叔说:“我让你没了父母,总不能再让你没了丈夫,他是你认为比我还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刚和叔叔重逢时,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讲话,她打从心里认定他间接害死父母。战争很无奈,但她无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带着一种辛酸的难舍,回到荆棘海无国界地区。那个她和丈夫建立的家,里头有他们结婚以来一起布置的客厅和房间;露台花园里,他们种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长得满片碧鲜缤纷,仿佛南国春天就在他们家。
回家这个早晨,她睡了一觉,冷醒了。
人家说,孕妇怕热,她反倒变得怕冷。她看着壁炉烧着烈火,供暖系统同时动作着,独躺在被窝里,暖意不来,睡意也全退了。少一个人的体温,不,孩子在她体内,她没少什么,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样如此感受?她摸着肚子,觉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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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没下雪,无国界港口码头区的冷雾薄散,云层挑高,天空泄出一丝绀蓝,好像太阳快旋出来了,空气那么净透,鸥鸟鸣啼格外嘹亮。
“妈妈,这是什么鸟?”
一名母亲牵着包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的青羽广场,正往路边停车处靠近。
“妈妈,那个鸟是罄爷爷老大鸟吗?可是那个鸟没有绿绿耶……”小男孩拿着一根绿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挥指,稚嫩嗓音不停地嘀咕着。“妈妈,那个鸟为什么没有绿绿?那个鸟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妈妈,那个鸟在吃鱼耶!那个鸟叫什么名字呢?妈妈——”
“妈妈不知道,改天再问希德叔叔——”
“现在好吗?”小男孩反身,脚步不再与母亲同向。
“小晃!”那母亲像个时髦明星,牵一只不听话的顽皮小狗,本来走得顺顺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几步,高跟鞋叩叩叩地响出一串短促声,她才定住,将孩子拉回,娇怒地教训。“现在不准提鸟事!我们要去吃饭,然后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问。”
小男孩不依。“妈妈骗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亲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体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亲一叫,看着儿子撞上行人。
佟绮璐扶住迎头跑来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脸来,笑眯护目镜底下的可爱双眼,说:“对不起。”
“居晃!”那母亲气呼呼走来,抱起儿子,打了他两下屁股。
小男孩穿的雪裤太厚,根本不怕打,还呵呵呵地笑起来,当作母亲在和他玩游戏。
“再不乖——”母亲无限但书式的警告,小家伙听懂了,收住笑声。
“我跟阿姨对不起了。”
“蕊恩姊——”佟绮璐发出嗓音。
小男孩母亲——何蕊恩放下儿子,拿掉脸上遮寒的大墨镜,密睫一扬。“绮璐?!”
“好久不见。”佟绮璐颔首,唇畔微浅牵动一抹笑,柔荑抚摸小男孩戴着抽带风雪帽的头。“小晃长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着佟绮璐。她一身粉色轻便风雪衣,脚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订制宾恩靴,依旧是那个当年去她家参加儿子周岁派对的妍巧姝艳美女,只是眉宇透出忧郁。
“绮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蕊恩问:“你和亚杰的任务结束了?我刚才从里面出来,没见到亚杰和那些男人开会——”
“他还在执行任务。”佟绮璐答道:“在那个我失去亲人的战乱国家……”
何蕊恩静了静,戴上墨镜。她听那些男人讲过,佟绮璐是松亚杰在战地捡到的孤女。寇希德更夸张地表示,那时佟绮璐就像破壳雏鸟,一眼见到松亚杰从此离不开他。
“绮璐,你自己回来吗?”何蕊恩牵起儿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倾低身子用那小手贴贴脸颊,确定暖了,再将手套戴回。
佟绮璐瞅着那母亲细心对孩子的一举一动,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
“妈妈,阿姨肚子饿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转,瞥着佟绮璐的动作,贴心地对母亲说:“请阿姨一起去安爷爷那里吃饭好不好?妈妈——”
“好。你要是能这样随时随地乖乖的,什么都好。”何蕊恩握紧儿子的手,一瞧佟绮璐。“你有事要忙吗?绮璐——”她问,留意着女人双手覆在腹部的姿势神态。
佟绮璐抓回思绪,眸光定了定,看见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脸庞,映在何蕊恩的墨镜上,迟迟才指着对面旅店“等待太阳”,说:“我要到百货商店街买点东西——”
“那不急,先去吃饭。”何蕊恩打断她,红唇弯扬,绽放美丽微笑。“相信我,吃饭对母亲很重要——”
“吃饭!”居晃开心跳着。“要叫安爷爷把这个放在盘盘上!”扬着手上的绿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儿子在无国界慈善组织行政中心里乱捡的鸟毛。“妈妈刚刚说过吃饭不准提鸟事。”没收鸟毛,她对佟绮璐说:“瞧,皮得要命,我没吃饱点儿,怎么成——一起去吃饭吧!”
“一起去吃饭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复母亲的尾句,没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绮璐。“阿姨,一起去吃饭吧!”
佟绮璐笑了笑,点头,和这对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头煦暖的母子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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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蕊恩说:“你知道我带小晃去做什么吗?”
佟绮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装盛奶酪焗茄子的个人小餐盘盘缘,眼睛看向吃贝壳面吃得满脸酱汁的居晃。小男孩脱了厚重衣帽护目镜,清清俊俊的脸庞像极他父亲。
“阿姨——”感觉到佟绮璐的目光,小家伙歪歪头,笑开脸。“好好吃喔……阿姨——安爷爷做的贝壳好好吃,还有虾虾,小树——”叉起一个小孩普通讨厌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给佟绮璐看。“绿绿的小树也要吃光光!才会头好壮壮!”小脸埋回餐盘中,继续吃安爷爷特别为他做的头好壮壮儿童餐。
“还合胃口吗?”何蕊恩轻啜香槟,美眄桌上的菜色。她点了三种面食、一个醋酿朝鲜蓟加蛋开胃菜、芝麻菜生色拉、两种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鲜汤和芒果酱瘦鸭肉。
“嗯,很美味。”佟绮璐视线转回,瞅望对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着,摇着酒杯,鼻子凑近杯缘,像在回忆,又不像。“这种时期,口味会变,吃什么都不对,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说着,又喝了口香槟,优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儿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满脸,然后对佟绮璐说:“我带他去给居之样送离婚协议书——”
佟绮璐双眸明显一瞠,掩不住惊讶。
“别这么惊讶,”何蕊恩轻笑起来,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边,神情似在说悄悄话。“这可是我掌控他的办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东西,他就会回到我身边,安定一阵子——”
“蕊恩!”何蕊恩话未道尽,居之样效率超高地找来了。
“爸爸!”小家伙看见父亲现身,一股脑儿地站到椅上,伸长手。居之样担心儿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绕过佟绮璐背后,靠向餐桌内侧儿子坐的地方。居晃随即抱住父亲,把脸上的食物酱汁全擦在父亲光鲜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大忙人——居师长——”何蕊恩娇甜的嗓音说得一口挖苦。
居之样皱皱眉,推好被儿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镜。“我说会陪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开完会?”
“还等你开完会?你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干脆!”何蕊恩没好气地站起身,扒开居之样抱儿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