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温川虽然仍是衣着干净,未上手铐脚镶,但官朝海看了仍是难过。“相公,你放心,皇上已答应让我和你师父师娘前去擒拿真凶,只要咱们能戴罪立功,皇上便既往不咎──只是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倘若有你在,一定……一定……”
见朝海眼圈有些红了,沐温川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跟爹娘在这里好好的,皇上有旨,命任何人不得为难咱们,狱卒待咱们也极好,只是可惜这里看不见天、听不见麻雀叫,否则跟住家里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官朝海瞪着沐温川的泪眼朦胧,沐温川苦笑,只能将她更揽紧些。
“你无须担心我,我反倒担心你们三个。皇上限你们月底前须找出真凶、寻回画轴,方可为我洗刷冤屈。只是咱们毫无线索,千头万绪的从何找起?”
“傻徒弟,被抢走的画轴正是那由元四家所绘、传说藏有前朝宝藏的木樨图,它还没现身便已引得江湖中暗涛汹涌,如今竟被人公然抢了去,要寻它的踪迹就不难了,尽管往莫名其妙就兴起杀戮大战的地方找去就对了。”
老公子说得起劲,顾暖香却沉着脸,低声道:“我检视过傅儿的伤势,他身中七星蟾毒镖,若非店小二及时发现,请来大夫替他医治,他恐怕早已丧命。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别的伤处。”
“七星蟾毒?好生耳熟哪。”
老公子还在努力回想,便听见顾暖香冷冷的声音。
“不就是你那老相好和她兄弟那帮人最常用的毒物吗?”
“老相好?你在说什么──”忽然老公子恍然大悟,连忙陪笑道:“夫人说的是云南五鬼那帮人吧?都说了那次是他们陷害我,我跟那妖女什么事也没发生,怎能说是我老相好呢。”
顾暖香冷哼一声,又道:“云南五鬼当年千方百计想夺下木樨图,始终未能如愿,他们的嫌疑最大。况且傅儿以及其他丧命的镖师身上除了毒镖,没有其他外伤,这和桂花贼向来只使用飞钩与折棍的习性不相符,显然非桂花贼所为,我怀疑傅儿没有说出实情。”
“但现场的确留有相公的桂花香味,官兵那日也在老伯绿林小屋的院子里搜得相同气味的四季香桂,证据确凿,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陷害他?”
“而且这人深知我底细,连师父那儿也供了出来,其实我怀疑──”沐温川没再说下去,官朝海却忽然站起身来。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钟大哥问个明白。”
“朝海,”沐温川拉住她,摇头道:“钟公子看起来不像会痛下杀手残害自己镖局弟兄的人。”
“但当时他也在场,他至少能确定是不是桂花贼下的手。”官朝海坚决道。“不管实情是什么,我都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相公。”
见他夫妻俩情深意重,在场众人莫不点头称证,只有顾暖香垂头不语,官夫人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官敏德安慰道,官夫人眼泪却掉得更快。
“老爷,我至今还是无法相信咱们的朝海原来竟是女飞贼!而我千挑万选的女婿竟然是江南第一侠盗──这叫我如何接受!”
官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早已被这事实给惊吓过的沐家夫妇相当能体会,但也只能尴尬的道歉。“真对不起,亲家母,我也没想到川儿这孩子──”
“亲家老爷夫人请千万别这么说。”官敏德挽着夫人,拉着女儿,面露欣慰道:“我其实很以朝海和川儿为傲,他们劫富济贫,虽非正道,但立意良善,尤其是朝海──你身在深闺,竟敢瞒着爹娘习得一身武艺,夜夜溜出去飞檐走壁,真是──果然像是爹的女儿呵。”
“爹──”官朝海见爹竟不生气,除了大为庆幸,也大为感动。
“所以夫人也应该坦然接受,咱们朝海是在做善事,即使方法不甚正确,但相信这次她会学到一些教训了。”
“是啊夫人,其实小姐每次穿上夜行衣,带着满满的宝物回来,很威风的!”见老爷支持小姐,阿黎连忙跟着帮腔。
“你这丫头还敢说!我让你服侍小姐,你倒替她把风!”官夫人埋怨道。见官朝海面带愧疚,她心也软了。“罢了,女儿都嫁人了,我哪里还管得了呢。只是你这次要去捉拿真凶,我实在担心哪。”
“官夫人,您放心,有我跟我夫人帮着朝海,绝对不会有事的。”老公子自信满满、摩拳擦掌。“暍!老骨头安分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重返江湖了。”
钟傅躺在床上歇息,知道官朝海来探望,立即坐起了身子。“朝海。”
“钟大哥,你复原得怎么样?”
“好很多了,多亏有师父替我疗伤……”钟傅见官朝海面容憔悴,知道她必是为了沐温川被关进大牢一事而烦忧,心中隐隐愧疚。“朝海……”
“钟大哥,我想问你──”
“若你是要问那天下手的是不是桂花贼,我的答案是──”钟傅不看官朝海,却望着窗外一双缠绵追随的彩蝶。
“是的……”钟博轻声道:“的确是桂花贼。”
“但钟大哥你知道桂花贼是个好人,他不可能滥杀无辜的。”
“他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那日对我镖局镖师痛下毒手之人,身上的确都是桂花贼特有的木樨香味。”钟傅强逼自己看着官朝海失望的神情。
他没有复仇的快感,只觉得空虚失落。这一切……已超出他的计划之外,该继续吗?
“可是我知道根本不是桂花贼做的,你护镖那几天我跟他天天在一起──”
“或许是他名声太响亮了。”钟傅打断了她,冷冷道:“树大招风,自然引人忌恨,所以故意陷害他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我也要找出真凶,不能让我相公作代罪羔羊。”官朝海轻声道:“钟大哥,你真的不记得那日行凶的人的模样吗?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有如她那日请求他不要泄露桂花贼身份一样,她温柔而湿润的眼神、诚心诚意的声音,原由无他──皆为沐温川。
钟傅扶着床沿的手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说不出心中那股翻腾复杂的情绪。曾几何时,他教她武功、带她游山玩水、为她冒雨买甜糕──曾经他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搏她一笑,为何如今,他却是令她哭呢……
“对不起朝海,我……当时晕了,记不得了。”
官朝海闻言,低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钟傅看见她强装出来的微笑。“既然钟大哥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你好好修养吧,我明日就出发了。”
官朝海告辞,钟傅坐在床边目送她开门、关门,那背影……
“对了,”官朝海关门前,又探头进来,笑道:“差点忘了叮咛你,补药一定要按时暍光哪,别因为放了红枣就不吃──记得了。”
“朝海!”见她就要离去,钟傅冲动的唤住她,却说不出口──
“你放心,钟大哥。”官朝海的愁容里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这抹笑却是为了他的。“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半个师父、师兄,还有──钟大哥。”
半个月后。
黄沙岗上,长年不止的狂风吹起漫天黄沙,岸边汹涌的怒涛仿佛不是河水,而是浑浊的泥浆。此处地势险恶,放眼尽是一片荒凉,除了亡命之徒,没有人会愿意来到这儿──
站在山丘上的官朝海眯起了眼,冷静的注视着前方人影。
她一身劲装,一双折棍插在腰际,长发高高扎在脑后,发尾随风不住狂妄飞扬。老公子和顾暖香站在她身旁,视线同样紧盯着前方那五个妖如鬼魅的男女。
“若非钟大哥良心发现,临行前托阿黎交给我封信,坦承是他诬陷桂花贼,又描述了那日抢夺藏宝图的真凶样貌,我们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他们。”
“我早说了是云南五鬼他们,五个狂妄又无知的江湖败类,这次一定要一举将他们收拾干净。”老公子说完,高声向他们喊道:“云南五鬼!你们抢夺了木樨藏宝图,正邪两道都对你们下了追杀令,你们是跑不了的!你们一路逃亡,久战疲惫,未必打得赢咱们,何不束手就擒!”
“想不到十年不见,老公子看来依旧风流潇洒,让奴家想起那夜在妓院──”
云南五鬼中的五妹娇声笑起来,听得老公子脸色一阵青白,顾暖香早已将剑拔出鞘,杀气腾腾的道:
“不知羞耻的淫妇,你还跟她多说什么!还不快动手、杀他个精光!”
“夫人、夫人,你冷静点──”
“我是为了我相公而来的,”官朝海握紧了折棍,定定注视着那五个似人似鬼的家伙。“本来只要你们肯交出藏宝图,我也许可以放了你们,但是你们为了钱财,竟对龙腾镖局的镖师痛下毒手,我一定要替天行道!”
“哈哈哈哈!小姑娘说话如此狂妄,简直不把咱们这些武林前辈放在眼里!”云南五鬼的大哥大笑道,斜着眼打量着官朝海。“你何名何号?说来听听。倘若今日你命丧黄沙岗,咱们会好心替你立个牌位在此,哈哈哈哈哈!”
“我姓官,名朝海。”官朝海面带微笑,一甩长棍,运气上身。“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的得力助手兼娘子,飞天女贼是也!你们这群无良匪类──还不看招!”
尾声
一年过后,又逢元宵,秀水县的百姓们最喜欢在这时候上福良寺参拜。
妇人们多半是来祈求家宅平安、生子富贵,姑娘们则是来祈求天成姻缘、觅得良人。孩子们在庙里待不住,全跑去大树下拉张凳子听说书的讲故事去了。
“话说飞天女贼和云南五鬼打了三百回合还分不出胜负,简直是惊天动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一场大战!谁知道打到了第三百零一回合,飞天女贼一个不小心,竟中了云南五鬼的七星蟾毒镖!”说书的大声一喝,吓得几个小女孩哭了出来。
“然后呢?飞天女贼毒发身亡了吗?”一个小男孩疑惑道,立刻被身旁同侪往头上推了一把。
“乱说!飞天女贼是咱们秀水县的第一女侠盗,哪那么容易死!”
“那不然呢?是谁救了飞天女贼?”
“听下去便知道啦。”说书的神秘兮兮、故弄玄虚。“飞天女贼身中毒镖,不支倒地,此时天边忽然刮起一阵旋风,一抹黑影飞快地从天边袭来,像老鹰一样迅速威猛──正是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
在场响起一阵惊叹与欢呼声,从孩童们脸上兴奋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们对桂花贼有多崇拜。
“桂花贼在空中使了招九连回旋脚,踢得那云南五鬼鼻青脸肿,跟着银勾一甩,立刻将云南五鬼全数撂倒。桂花贼正要去救他的爱妻飞天女贼,怎料其中一只鬼竟从背后偷袭,一连射出三支七星蟾毒镖!”
“太过分了!云南五鬼真是小人!”女童气愤道。
“放心吧,桂花贼一定没中镖!”一个小男孩信心满满的说道,张口吞下奶奶喂进他嘴里的桂花元宵。
“没错,桂花贼的后脑勺仿佛生了眼睛似的,一反手掷出银勾,便将那三支飞镖全打了回去,一支不差,全射在那只恶鬼身上了。恶鬼哀嚎不已,连滚带爬想逃跑,怎料一时情急踏错了步,扑通一声──竟摔进河里去了!”
听故事的孩子们全笑了,站在人群外围的一对老夫妻牵着一个女孩,相对无言,摇摇头走了。
“桂花贼救了飞天女贼,夫妻团聚,还将皇上遗失的木樨藏宝图找了回来。皇上龙颜大悦,赐给桂花贼和飞天女贼一面纯金打造的令牌,上头刻着‘金牌侠盗’四个字,不但对他俩过去犯下的窃案既往不咎,即使将来他们为了行侠仗义又得罪皇亲贵族,也没人可以动他们一根寒毛!最了不起的是,皇上承诺会将藏宝图的宝藏全拿来救济贫民,从此以后好好做个明君,严惩欺压百姓的恶官恶富,不再让百姓受苦:只要百姓吃饱穿暖,就不用再劳烦桂花贼夫妻俩夜扮侠盗了!桂花贼和飞天女贼连皇上都钦佩,的确是咱们秀水县的大英雄!”
即使已经走远了,还是听得见说书的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赞扬着桂花贼和飞天女贼的声音。老公子不禁叹道:“除了皇上赐他俩金牌那段以外,其它根本就不是真的嘛。枉费我打得这么辛苦……也不是多辛苦啦,云南五鬼那几个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爷爷你真委屈。当时爹被关在大牢里,哪能分身去救娘呀,明明就是你跟奶奶救了受伤的娘,你们的功劳都被爹抢走了。”小阮拍拍老公子的手,安慰道:“爷爷别丧气,只要小阮知道爷爷其实宝刀未老、比爹娘都还厉害就足够了。”
顾暖香哼道:“有什么好丧气的,都几岁人了,还跟弟子计较这点小功劳吗!”
“我哪里是在计较了?只是这谣言……未免也跟实情差太远了吧,真不知那些说书的怎么那么会无中生有、平空捏造……”老公子委屈道,小阮和顾暖香对望一眼,偷偷一笑。
“好了爷爷,咱们去爹娘那里吃桂花元宵吧,这会儿人应该少些了。”小阮说着,拉着他俩一同往沐王府的方向定去。
沐王府不远处,一间三层楼高的新盖食堂前门庭若市,宾客往来如织,正是沐温川与官朝海新开的桂香食堂,专门做些桂花入菜的料理。这里最受欢迎的便是那甜人心坎、入口即化的的桂花元宵,在座者几乎人手一碗。
店里宾客满座,沐温川和官朝海两个老板却忙里偷闲溜到了屋顶上晒月光。
夜风吹过,略带寒意。沐温川将外袍罩在官朝海身上,叮咛道:“入夜了,小心凉。”
“知道啦。”官朝海一笑,拉过外袍一起罩在他俩身上。“都一年了,你还怕我受不了寒吗?”
“一年前你在与云南五鬼那一战中元气大伤,师娘也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好,你叫我如何不担心……”沐温川声音低低的,官朝海仍能听出他话里那一天多过一天的自责与担忧,连忙笑着抱住他臂膀。
“你瞧,我就说你不作沐王府的小王爷也一样能家财万贯,底下那些人全是冲着桂花贼的名气来的。我瞧瞧,今晚又有多少客人呢?”官朝海数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一回头,正想告诉他到底来了多少人,却恰好迎上他那双眸光深沉的勾魂凤眼,她稍一失神,唇边便遭偷香。“唉……真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