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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下) page 1 作者:黑洁明

  电话

  好亮。

  他惊醒过来的那瞬间,不敢动。

  穿透林叶的光像针一样刺眼,让双眼疼痛不已,他快速的眨着眼,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感觉到全身无比虚弱,他想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受了伤,他应该要觉得惊讶、害怕,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另一股更深且无以名状的恐惧攫抓住了他,让他没时间理会自己的伤,只是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继续在森林间奔走。

  他全身是血,感觉苍白又虚弱,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尽量小心,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森林里有很多声音,但在他耳里听来最大的是他自己的心跳与喘息。

  眼前的景物扭曲晃动着,让他好几次失足滚下山坡,制造出更多的伤口,他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必须远离这个地方,必须找到电话。

  他不晓得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远,又经过了多少时间,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发现他没死,发现他不见了,他不能停下来,不能被找到。

  谁是他们?

  他混乱的想着,却想不起来,只觉得无比惊恐。

  暴力与血腥的画面在脑海里交错,让口鼻里仿佛在瞬间又充满腐败血腥的味道,教他几乎要吐了出来,使他颤栗得不敢再往下深想。

  天好像曾经黑过,又亮了。

  然后,终于,他看见了一缕炊烟。

  是住家,有人。

  他应该要松口气,但在那瞬间,他害怕得不敢动弹,当那住家的主人走出来活动,他瞬间趴倒在地,找了掩体遮住自己,想转身逃跑的冲动变得如此强烈,然后他看见手臂上的那组数字。

  那是电话号码。

  他需要电话。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细瘦苍白沾满血迹、泥巴的右手臂上有一组电话号码,某个人用原子笔写了这组号码,那不是他的字迹,他知道。

  他试图回忆,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要求着。

  打这支电话。

  屋子的主人上了车,开车离开了,但屋子的烟囱还冒着烟,里面可能还有人。他喘着气,恐惧万分,吞咽着口水挣扎着。

  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他别无选择,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他失血过多,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他的伤口需要除了止血之外,更好的医药治疗,还需要抗生素,他想打电话回家,但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除了这支电话号码,他一无所有。

  所以他深吸了口气,在那辆车远离之后,快速的往那屋子跑去,大门被锁了起来,他找到后门,敲破了窗户,探手进去拉开门锁,在屋子里找到了一支电话。当他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莫名的惊惧袭上心头,他没有办法按下去。

  打这支电话,那儿的人会帮你。

  脑海里的声音强烈要求着。

  他按下最后一个号码。

  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安静到他再次听到自己的心跳,教他不由自主屏息,然后终于响了起来。

  一声——

  冷汗渗出了他的毛孔。

  两声——

  屋外是不是响起了狗叫声?

  三声——

  他停留得太久了。

  就在他想挂掉它的那一秒,它通了,吓了他一跳。“红眼意外调查公司您好。”

  电话里传来亲切甜美又可爱的声音。

  那是中文,而且他听得懂。

  他低头看着堆叠在茶几上的德文杂志和报纸,看见他的手在滴血。

  “喂?喂?”

  没等到他的回答,对方迟疑了一下,改用很破的英文道。

  “我是红眼意外调查公司,我有很好的工具,很好的人员,和很好的调查,请问可以帮你吗?!”

  她的英文丢三落四的,不知为何,反而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需要……”他张嘴,开口用中文吐出干哑的字句:“医生……”

  “你在哪里?”她改回中文,迅速开口问。

  “我不知道……”

  “没关系,别挂电话,我会派人找到你。先生,请问你的姓名是?”

  “我想不起来……”他蹲在地上,闭着眼,哑声说:“我手上……有你们的电话……”

  他感觉到她在电话那头愣住了,但她依然用很开朗温柔的声音说。“放心,这不是问题,我们会找出来的。”

  “有人……在追我……”

  “别担心,我会让离你最近的人去找你,他会戴着一顶有荷鲁斯之眼的帽子,你知道那个图案吗?”

  奇怪的是,他还真的知道,那图案浮现在他错乱的脑海。

  “长了脚的眼睛……”他说。

  “没错,就是那个。”她告诉他:“还有,你的来电显示你在德国,我们的调查员叫屠勤,他会——”

  他没听到她后面说了什么,外面有车来了,他惊恐的匆匆挂掉电话,从后门跑了。

  他不敢留下来,那个人不该那么快回来,还是那家伙本来就没想走远?

  他不知道,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跑,恍惚中好像有人追了上来,大声咆哮怒吼,还是没有?

  他惊慌的回头张望想要确定,却再次摔下山坡,撞到了头,失去剩下的意识。

  第10章(1)

  那男人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走动。

  在第一天晚上发作之后,那家伙后来又发作了两次,一次在地下室,一次在书房,杰克跟着他,没让他来得及破坏太多东西。

  那男人吓坏了,杰克知道。

  他每次都说他没事,说他很好,但情况一次比一次严重。

  他在梦游,每一次发作时都处于梦游的状态,他睡着就会梦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要一出房间,他就会把眼前的东西当成敌人,对着台灯、书柜,任何可疑的家俱,咆哮怒吼,狠狠攻击。

  如果他不幸在那时出现在那博士面前,就会成为理所当然的攻击对象。

  因为他会动,比那些不会反击的家俱更可怕。

  第三次发作之后,高毅把自己关在主卧室不肯再出来。

  那次之后,那男人连睡都不敢睡,他就只是待在那间主卧室里,需要任何东西,都打内线要求杰克帮忙送过去。

  他不敢走出那间房。

  杰克帮他拿了所有他需要的东西,书籍、笔、食物和水,一句废话也没多说。

  第三天,杰克发现高毅几乎没有吃东西,刚开始他还会强迫自己吃,但他吃了也会吐出来,所以后来他干脆就不吃了。

  那天晚上,当男人再次要求他拿东西过去,他多带了一桶水,和一条法国面包去敲门,等了一下,才打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有细碎的金属声轻响着,男人坐在墙边,面对着那面宽敞的墙,用右手拿着笔在上头写着一堆没有人看得懂的方程式。

  杰克能看见他的左手像死物一样的垂落在身边,没有任何动静。

  地上,到处都是被他写到干的笔,它们有些还滚到了床底下。

  杰克在他身边蹲下来,把他要求的那盒新笔和水,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男人没理他,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

  “高毅。”杰克看着那像个神经病一样,不断在墙上写着方程式的男人,伸手把面包递过去,开口提醒,“你必须吃点东西。”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只是用残存的那只右手继续在墙上涂鸦。

  在杰克看来,那真的很像在涂鸦,这面墙早就被这男人写满了,但他没有因此停下,只是继续在原有的方程式上,写上更多的方程式,他就直接这样重复写上去,让笔画叠在一起,教原有的数字与新写的程式都无法辨认。

  这整面墙被他写了又写,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黑了。

  换做旁人,八成会以为这家伙疯了。

  也许他真的疯了。

  杰克看着那继续对着墙面涂涂写写的男人,考虑着是否应该要通知红眼的人,这男人的情况。

  他要来之前,屠震说高毅每到这个月,情况就会很不好,过了这个月就会好转,但这已经不是简单“不好”两个字可以说明。

  眼前这男人,不管是行为和外表,看来都像疯子。

  杰克把那条面包放下,缓缓站起身来,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听见他开了口。“还有几天?”

  杰克一愣,转头看着那几天都没刮胡子,眼圈发黑,嘴唇干裂,手上沾满了黑笔的墨水,满眼血丝的憔悴男人。

  没等到回答,他再次张开了干裂苍白的嘴唇,用无比瘠哑的声音,问:“到下个月,还有几天?”

  “五天。”

  这答案,让他无法控制的闭上了眼,额角青筋更加凸起,他吞咽着口水,右手紧握着笔,微微颤抖着。

  杰克看着他,想和这男人说些什么,却晓得这时说什么都不对。

  他不能告诉他,五天很快就会过去,他知道有时候,时间可以变得很长,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到头来,他只能开口说。“喝点水,把面包吃了。”

  然后,他没等对方回答,再次转身走了出去。

  这男人需要帮助,但能帮他的人,不是他。

  他关上门时,听见那细碎的金属声又响起,知道他又重新举起了笔,写那面墙。

  他回到隔壁房间,从笔记型电脑里,看着那越来越像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男人,怀疑这位博士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克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所有他如今所知道的知识,几乎都是他自学而来的,他并不笨,他是个电脑高手,但他看不懂那博士写的程式,在那家伙三天前才刚开始写那面墙时,他试着上网查过,想要知道这男人到底在写什么,但那些方程式太过艰涩,比电脑程式困难多了。

  他仍然想要知道他在写什么,只是恐怕这些东西,需要问屠震或肯恩才能解答了。

  知道这家伙暂时不会改变他的行为,杰克吃着他自己的面包,盯着萤幕里那家伙。

  他的工作是看着高毅,确保这家伙的安全,但他怕这男人会先把自己饿死。乌娜是专业的保镖,她将这屋子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他几乎不需要再多做什么,来到这里这些天,他差不多就只要注意那位天才,不让他伤害他自己就好。

  他吃了面包,洗了澡,出来时,那男人还在写,像过去那七十二小时一样,他检查着所有的监视画面,屋外、大门、客厅、院子、厨房、阁楼、阳台、花房、平台——

  忽然间,他察觉了一件事。

  他愣了一下,跳回去刚刚那个画面,那是阳台的镜头,一个面对屋外,一个面对屋里。

  落地窗内,可以看到那个男人仍在涂鸦,但杰克没有注意他,只盯着那面墙,忽然间看懂了那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连忙调出那房间里的镜头,屋里的镜头更清楚,那整面墙上满满都是方程式,有些地方比较松散,有些地方比较密集,有些地方被不断重复叠写。之前他靠得太近了,一直靠得太近,所以才没看出来。

  有那么一秒,他只能震慑的看着,然后他躺下来,和那男人太累时,会面对那面墙侧卧的姿势一样,他发现果然躺着看更清楚,若是在那张床上躺着看,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完全的无言以对。

  半晌,他坐起身来,按下录影键,录了一小段画面,将它寄送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乒!

  激烈的重击声,在空气中回荡着。

  还没靠近练武场,女人就能听见那可怕的声音。

  屋外风和日丽,蓝天一望无际,四处一片祥和,但这处却充满了肃杀之气,那股愤怒和怨气,从那宽大的健身房里满了出来,不断的连击和重击,在这两天一再响起。

  女人拎着一杯蜂蜜柠檬水,从二楼的公共空间,穿过楼梯间,走到健身房,斜倚在门边,看着那家伙猛力攻击那吊在半空中的沙包,几乎没有保留力道。

  上勾拳、左勾拳、右勾拳,肘击,一阵连打之后,再来一个让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夹紧双腿伸手掩护要害的膝踢,再加一个回旋踢击——

  再踢!又踢!狠狠死命的踢!

  嗯,看这女人攻击的部位,一定有男人得罪了她。

  倚在门边的长腿美女,没有上前打扰,就只是等着,看着那火冒三丈的女人把那沙包揍得扬起沙尘,再踢上半天高。

  那女人又练了好一会儿拳,然后才终于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她。

  “怎么,你没别的事干了?我以为你最近很忙。”

  “是有点忙,但我刚忙完一件案子,有机会喘口气。”

  女人看着她,歪了下脑袋,用下巴指着场中央:“想练练吗?”

  “不想。”长腿美女笑着回答:“我可不想当出气筒。”

  闻言,女人挑眉,但没有反驳,只转身拆掉自己手上保护拳头的绷带。

  “喏,娜娜,是谁得罪了你?”

  “没人。”她扯着嘴角,垂眼拆着绷带,“我只是闲着无聊。”

  “是吗?”长腿美女挑眉,噙着笑说:“有气不发出来,憋在心里是会内伤的,你确定你不想和我聊聊?”

  “不想。”娜娜眼也不眨的说。

  那女人没再追问,就只是走了进来,在地板上坐下,低头滑着手机。

  乌娜不理她,只低头烦躁的拆着手中的绷带,感觉到脸上的汗水一串串滑落,看着那不停滴落的汗珠,看着手中那即便有绷带保护,依然红肿起来的指节,她即便不想,脑海里还是浮现了那男人的脸。

  心中,再次抽痛起来,让她紧抿着唇。

  第四天了,她不让自己去想那王八蛋,但那家伙不肯离开她的脑袋,这几天无论她是去看阿磊的老婆和小孩,或是回老家和长辈们打招呼,都会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那男人也曾待过那里,她每次看到那些曾经出现在那本素描本的景物,就会想到他。

  而且,那女人也在那里,开朗、直率、性感,手艺高超。

  她待不下去,找了借口回红眼。

  她其实不讨厌那性感尤物,一直都很喜欢她,她们是好友,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从小到大,每个她喜欢上的男生,爱的都是她这个该死的好朋友。人生,就是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可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自己的无底深渊要面对,旁人可以帮,但要是本人不想,谁也救不了谁。

  谁也救不了谁……

  一颗心,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却仍能看见那男人。

  四天了,她等着他打电话,等着阿震哥通知她,告诉她,那男人需要她,希望她回去,但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应该要干脆辞掉这个工作,回巴特家去,或干脆去度个长假,她很多年没休假了,她值得好好休一次假。

  可她只是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东西绑住了、缠住了,离不开,走不掉。

  那是幻觉,她当然可以走,只要拿起电话,就能连络可菲姐,请她帮她订机票,她可以去马尔地夫,去夏威夷,去澳洲,去世界的另一头,冲浪、骑水上摩拖车,找一个顺眼又大胆,有着阳光般的性感笑容,还有古铜色肌肤的陌生猛男,和他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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