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位说自己好棒的姑娘,从头到尾就只负责将所有布料缝在一块儿,至于裁布打样啊、收尾善后啊这些真正困难的工作,可都是她这苦命的丫鬟一肩扛起的啊……
“是,好棒好棒!”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不吝惜地夸奖道。“不过是沾上油腻,洗一洗不就好了吗?做啥耗费心力重做一件呢?瞧你,把身子都给搞坏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同样是在说着责备的话,他的神情语气可比上一次温柔了好几百倍,脸上还挂着俊朗的微笑呢!根本一点都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喔……”说起原由,绿芽不禁小心翼翼地先要求他发誓保证。
“衣服被洗坏了?”瞧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傅霁东用膝盖想也知道,自己原本那件衫子一定是毁了。“坏了也不打紧啊,只要老实说一声就行了,大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的。”
“唉唷,人家就是怕你骂我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嘛!”知道他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悦,绿芽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你这臭丫头,到底把大哥想得多凶恶多可怕啊?”他没好气地捏住她挺俏的鼻头,当作污蔑他形象的处罚。
“唉唷唉唷……我下次不敢了,大哥饶命啊……”她哇哇大叫,双手抓住他大掌想拔开。
其实傅霁东并没用上多少手劲,她也不是真的觉得痛,但她知道他极宠她,听她装模作样叫痛,就会很没原则地放过她。
下一刻,男人果真如她所想地松了手,但却改为攫住她的双腕──
“你的手又是怎么了?”傅霁东瞪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小手,心疼地道。
绿芽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想要把手藏在背后,他却紧抓着不肯放,她只有心虚地笑着打哈哈。
“呃、对啊,好奇怪噢,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我都不晓得欸!哈哈哈……”
傅霁东没有说话,迳自低头紧盯着她那双被针给刺得红红肿肿、体无完肤的小手,简直不知道该对她生气,还是心疼她明明不善女红,依然忍着手痛帮他做了这件衣衫……
“你这个小笨蛋,把一双手弄成这样。”他皱着眉,不舍地看着她凄凄惨惨的一双手,用力叹了一口气。“衣服坏了,再买一件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人家就是想帮大哥做一件衣服嘛……”她羞红了双颊,讷讷地低下头道。
傅霁东闻言心中一动,某种情绪宛如海水涨潮般一发不可收拾地,淹没了他素来自傲的理智。
他着魔似的凝视着眼前含羞带怯的清秀佳人,极其珍视地,握着她的柔荑、凑至唇边──
绿芽心慌意乱地,任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想阻止推拒。
她双眼迷蒙地看着他低下头,以他那诱人的薄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俯向她的双手,心中岂只是小鹿乱撞,根本就是有一头大象在上头跳舞了。
铿锵──煞风景地,不知从哪间传来杯盘破碎的声音,两人之间的甜蜜魔咒霎时也跟着破灭无踪。
“呃,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傅霁东火红着脸,飞快地松开了她的手,目光游移不定,怎么样也无法以正眼看着她。“累了这些天,你就再回床上多睡一会儿吧!大哥会好好珍惜这件衫子的,你快去休息,告辞!”
他语无伦次地迳自说完,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了。而绿芽街处于震惊之中,直到男人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摔出门外,她还愣愣地回不了神。
大哥和她,刚刚,是不是差一点点,就要发生那些大曲儿唱的让人脸红心跳、缠绵悱恻的事儿啦?!如果不知哪边的冒失鬼没有碰破东西,他们是不是早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
两朵彤云蓦地飞上她的双颊,她不禁感到有些腿软和喘不过气,连忙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
老天爷像是卯起来往地上倒下一大盆一大盆水似的下起了大雨。绿芽百般无聊地托着腮帮子,坐在窗边伸手接着雨水瞎玩。
“欸,春儿,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生病啦?”玩了一阵子,觉得实在没趣儿,她懒懒地趴在窗台上,闷声问道:“不然为什么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来看我?”
自从那天他差一点点就要吻上她──的手,却又临阵脱逃之后,傅霁东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四季楼了。
就算再乐观、再天真不涉世,她也猜得出,男人必定是后悔对她这“妹妹”做出那样亲昵失礼的事儿,才会觉得无颜再见她。
“……姑娘要这么想也成。”春儿睨了她一眼,冷冷地敷衍道。
“呜呜呜……春儿真坏心!都不晓得要安慰人家一两句……”她不甘愿被随便应付,撒娇地一把抱住比她高出一颗头的丫鬟,死缠着不放。
春儿认命地任她缠抱着,就算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为了让主子开心,也得忍着。
“春儿,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大哥才不喜欢我?”窝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怀里,她闷闷地道:“是不是我太呆太笨拙了?那我该怎么改,大哥才愿意过来看我?”
她喜欢大哥,很喜欢很喜欢。
一开始当然只当大哥是温柔又会照顾人的兄长,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渐渐眷恋上被他疼宠怜惜的温暖,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能够无时无刻陪在他身边,做任何能让他开心喜悦的事情……
隔天傅霁东没出现,她还能安慰自己,也许是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可是两天、三天过去……到现在都第五天了,她已经找不出任何借口说服自己。
春儿拍拍她的头,答非所问地道:“要不要吃糖?”
知道春儿已经竭尽所能地在安慰自己了,绿芽抬起头,扬起一抹灿烂的笑。
“要!”
春儿笑了笑,这才用巧劲甩开她的钳制,开门去找糖给她吃。
待丫鬟一走开,绿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她无精打采地回到窗台,郁闷地望着天上倾盆泼下的雨水,望至某个定点时,却突然愣愣地怔住。
“绿芽儿……”傅霁东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带着僵硬的表情,以不自然的语气,开口唤她。
“大哥,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看我啊?”一见到他,她什么不开心都丢得一干二净,一如往常地笑着招呼。“进来坐呀!你来得正好,春儿刚刚沏好你最爱喝的茶呢!”
有次发现他特别喜欢喝某种珍贵的龙井茶?她每天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沏好等着他登门拜访,凉了就整壶倒掉、重新再沏,就这么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只为确保他无论何时出现,都能有热腾腾的香茶好品尝……
“不用了,我说完话就走。”傅霁东不明白她的细微心思,只是摇摇头。
“噢……”知道他很快要走,她失望地垂下眼,随即打起精神开朗问道:“你要眼我说什么?”
见她神情自若地跟他应对,就像是之前的暧昧从未发生,傅霁东脸上霎时闪过一抹困惑和不快,但他立即板起脸,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我想……收回之前给你的那枚玉佩,改换成这枚……”
第六章
绿芽瞪着他,像瞪着陌生人一样。
“我不要!”她看都没看他手上那枚玉佩一眼,下意识地握紧了系在腰间、他原先给的那枚。
“这个是我托人从和阗挑来的上等羊脂玉,质地细致光滑,有如羊脂,故而名之。”傅霁东照本宣科似的将商人的说辞背了一遍,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给她。“这是比我的玉佩要好上几十倍的宝物,你拿着,把原先那个还我吧!”
“我不要!哪有人给了东西又想要回去的,不给不给!”
她生气地缩回手,任由那枚上等羊脂玉掉在窗台。
“而且你挑的玉佩我不喜欢,这雕的是兔子还是猴子,我一点也看不懂。你再去挑好看一些的来,我才要考虑考虑。”她连看也没看,就胡乱嫌弃。
他虽然也没认真看过,但至少也知道,那上头刻的明明是莲花……傅霁东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嗳,我就知道你可能会不喜欢,所以要那人多选了几个。”他又从怀里掏出好几枚各具其趣的玉饰,递至她面前。
绿芽登时傻眼。没想到他今天居然是有备而来的!
“来,如果你喜欢雕花草的,这三枚都是,雕工都很精致。如果你喜欢小动物的,这里有雕喜鹊儿的、有双鱼的……”
他将玉佩一枚一枚地摆在窗台上介绍,小心翼翼地避开两人所有肢体接触的可能。
绿芽根本不想看什么玉佩,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生气过,暴躁到很想狠狠咬住面前这只呆头鹅!
如果不喜欢她,直接跟她说不就得了!有必要用这样迂回又暧昧的方式吗?而且明明已经把玉佩给了她,现在却硬是要拿回去,就这么怕自己的东西落在她手头上吗?!
“外头好冷,我不想看了。”她赌气背对他,在窗台下的软榻坐了下来。“我要去喝茶,你请自便吧!”
“绿芽……”
见她真的不再搭理他,迳自跑到里头去坐下喝茶了,傅霁东皱眉犹豫半晌,这才不情愿地推门入房。
“好,我进来就是了。”无奈地叹口气,他真是不懂,自己为何老是拿这小姑娘没辙?“这样,你总该愿意看看这些玉佩了吧?”
什么嘛!她是怕他在外头着凉,才会这样用心良苦地拐着弯儿,请他进来喝热茶取暖的耶!为啥却被说得好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
绿芽这下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既然他觉得她无理取闹,那她就故意蛮横任性给他瞧瞧──
“好啊,看就看!”她乜斜着眼,粗鲁地戳着那一枚枚价格不菲的玉佩,一个一个鸡蛋里挑骨头地挑毛病。“这个太大、这个太小,这个颜色我不喜欢,还有那个,我最讨厌这种圆圆的玉佩了!”
“为什么?”听到这种奇怪的理由,傅霁东忍不住好奇地问。
“耶?为什么啊……”她顿时被问住,慌张之中便随口胡诌了个说法。“你不觉得这种形状很像我最喜欢吃的大饼吗?而且这大饼还只能看不能吃,说有多讨人厌、就有多讨人厌!”
“我都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大饼儿。”他觑着她,满脸怀疑。
绿芽哼地一声,撇过头,假装不想再跟他多做解释,其实是在掩饰心虚。
“绿芽,你听话,大哥拿那玉佩有急用,快把它还给我吧!”他知道自己出尔反尔,有所理亏,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她。
差点做出傻事那一天,他回去以后左思右虑,怎么想,都觉得他将随身的玉佩赠与她,实在是个天下无敌烂的主意。
万一日后有人认出她身上的玉佩是他的,而胡乱栽赃污蔑他们俩的关系,那该怎么办?
“我不要!”绿芽本想板起脸来瞪他,但是一看到他那张疲惫为难的俊颜,心就软了一半。
老实说,就连她都讨厌刚才那个任性胡闹的自己,可是、可是她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嘛!
“这玉佩,我真的不能还你。”咬着下唇,她紧揪着那玉佩,实在舍不得把玉佩交回去。
这个玉佩对她来说,不但是傅霁东给她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来自他随身佩带多年的物品。系在自己身上,就仿佛他随时随地都常伴左右一样……
“为什么?”呆头鹅疑惑地问道:“你拿着它又没有用。”
当然有用!绿芽在心里用力反驳,但却不能实话实说……
“因为、因为……”她想要找个好借口,但是从没说谎的习惯,临时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这玉佩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呆头鹅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屈不挠地追问原因。
“因为……”绿芽支支吾吾,这次是真的词穷了。
谁来救命啊──早知道她就不随便瞎掰这个理由了!她在心底暗自叫苦,却只能继续努力编出可以让他满意、不再追究的说法。
“──因为那枚玉佩跟绿芽姑娘母亲留给她的那枚实在像极,只可惜姑娘小时候不慎弄丢了。”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哀求,春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三两句话便解救了自家主子。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绿芽立刻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附和着她的解释。
她们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春儿的出现啊!绿芽好生感动地暗忖道。
“既然这样,那玉佩对你而言,的确是很重要……”虽然还有一点质疑,但再怎么看,春儿那冷冰冰的模样实在太有说服力,傅霁东不得不挫败地表示妥协。
如果将来有人怀疑的话,说出这个理由,他们应该就无话可说了吧?他自欺欺人地忖度着。
“也罢,玉佩你就留着吧!”他有些无奈地将桌上的几枚玉佩收拾好,起身跟她道别。“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咦?你要走了?”绿芽诧异地跟着站了起来,看见他的那盏茶还是满满的一杯,连一口都没动过。“可是你还没喝茶……”
“我还有事。”他没有慢下脚步,依旧说着听来便觉敷衍至极的托辞。“改天再喝吧!”
“大哥、大哥──”
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绿芽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生气,还是该伤心了。
敢情他只是专程来跟她讨这枚玉佩?事情办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在他眼里,她还比不上一枚小小的玉佩?!
她恼怒地戳着玉佩,忍不住嫉妒它能够得到傅霁东如此关注在意。可这么戳着戳着,她又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对不起噢,痛不痛啊?我吹一吹就不痛了喔……”
一旁收拾桌面的春儿不由得投去鄙夷的一眼。她家主子是疯了吗?居然沦落到跟一枚玉佩演起恶心的戏码来?!
唉,这愁煞人又甜蜜入骨的情滋味呀……
隔了好几日,傅霁东才又迈着大步,朝四季楼的方向慢慢踱去。
他一边竭尽所能地放缓脚步,一边努力在脑中催眠着自己──
绿芽是他疼爱的小妹妹,看她一双手被刺成蜂窝样,他会心痛到整个人变得好奇怪,也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啊!
嗯,没错,就是这样。不断说服自己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举步跨入四季楼的门槛。
“春儿,你家姑娘呢?”见绿芽的贴身丫鬟迎面走来,心情大好的他微笑问道。
“姑娘她出去了。”春儿挑了挑眉,尽管还是面无表情,眸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
“出去?去哪儿了?”傅霁东没有忽略她那诡异的反应,缓缓收起笑容,不动声色地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