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样的她,为了替弟弟和自己求一条生路,能够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对着杀人如麻的他提条件——
“我会养马。”
至今他仍记得当初她分明惊惧却强自压抑的模样,大着胆子抱住了流星的马腿,当着他的面安抚了他的马。
她骗了他。
无论方才拦住她说话的婢女是不是她的旧识,对方都显然知道她逃奴的身分。她果真是朱长青的女儿,是宋殊华无缘的前未婚妻……
“我只是想去厨房看看,跟方才那位姑娘问路……”朱妍玉颤着嗓音,睁眼说瞎话。“我、我并不识得她。”
她抬眸飞快地瞥了男人一眼,只见他神情淡漠,墨眸深沉,看不出情绪。
他相信她了吗?或是压根不信?
她暗暗深呼吸,勉强笑道“都督大人是刚从外头回来吗?怎么会经过那里?”
傅云生一凛。
他可不会告诉她是因为自己一回来就急着想见她,甚至等不及让下人唤她回正院。
“对了,大人今儿骑了马吧?我去马厩看看流星,帮它清洗……”
“不准去!”傅云生语气凌厉。
朱妍玉愣了愣。
“这几日你就乖乖待在你住的地方,哪儿也不准去。”
“可是照顾流星和吹雪是我的职责……”
“府里不只有你一个马僮,自然有人会照顾。”
这意思是她被禁足了吗?朱妍玉呆呆地望着傅云生。
他心口一软,不觉放缓了声调。“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是。”朱妍玉听命退下。
傅云生目送她纤细苗条的背影,手里缓缓地转着茶杯,面露深思。
第6章(2)
片刻,春柳在书房门外请示,他命她进来说话。
“大人,两位客人都已经安顿好了,这是厨房送来晚上宴客的菜单。”她恭敬地呈上菜单。
傅云生随意扫了一眼,微微额首。“再加上两坛御赐的好酒,那两位可是皇上派来的贵客。”
“是。”春柳领命,却没有退下。
“还有事吗?”
春柳迟疑数息,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探。“方才我见顾姑娘从此处离去,脸上神情不甚好看,是否她犯了什么错……”
清冷的眼波扫过来,春柳顿时心跳一凝,闭了嘴。
“传话下去,谁敢在这府里乱嚼舌根的,军令处置!”
淡淡的一句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春柳的脸上。
她胀红了脸,眼眸几乎泛出泪来,慌乱地告退。
傅云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往后靠在椅背上,俊眸沉敛。
今日皇上派遣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他亲自去接。柳信年纪大了,头发花白,一张脸笑得像弥勒佛,表面看着可亲,目光却清明冷厉,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
至干宋殊华——
少年得志,俊美风流,如珠似玉,怪不得会被当今点为探花郎,名动京城。光就外貌来看,倒是和那丫头极为相配。
原本想安排让他们两人见上一见,好确定那丫头的真实身分,可他现在忽然不愿了,恨不得将她好生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想着,傅云生手上一个用力,竟不知不觉捏碎了茶杯,碎片在他掌心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泛出一滴血珠。
她被禁足了。
虽然男人的话并没说得那么直白,但要她乖乖待在自己厢房里,不让她到处走,很明显就是禁足的意思。
是因为他发现她谎报身分了吗?
不对,若他知晓了她是官方逃奴,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她,或许只是看不惯她整日闲得没事在府里乱窜而已。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朱妍玉说服自己,为自己建立信心,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乱蹦的心跳,平静下来。
她坐在窗边发闷。
她既不爱做针线,这里也没话本子什么的给她看,又不许她去马厩照料马匹,这漫漫长日该如何打发呢?
本来还想寻机偷偷溜去前院找弟弟说几句话,这下也泡汤了。
“唉!”朱妍玉幽幽叹息。
正百无聊赖时,房外传来一阵杂乱跫音,跟着有人焦急地说话。
“喂,你听说了吗?马厩那边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听说有一匹很漂亮的白马跟流星闹起来了!好像还把流星踢伤了……”
“什么?!流星受伤了?那可是都督的爱马耶!”
“是啊,现在前院那边整个乱成一锅粥,闹着要找马医却找不到人……”
流星受伤了?是吹雪踢的吗?朱妍玉听得心神一震,急急出来想找方才说话的丫鬟问清楚,却已不见人影。她心急如焚,想着如果真的是流星和吹雪闹起来,她这个马僮也有责任,而且她不希望它们任何一个受伤……
情况危急,她一咬牙,不顾一切地奔向前院。
待她身影远去,一个穿着藕色棉祆的丫鬟方才从角落缓缓走出来,面白如玉,五官秀美,正是春柳。
她唇角一勾,冷笑淡淡。
都督大人最恨人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她倒想看看,一个该安安分分待在屋里的下人却出现在前院,他会如何处置!
朱妍玉匆匆赶到马厩,可里头却不如她想像的慌乱,反倒一片安宁,一个马夫刚刚喂过草料,正提着空水桶准备离开。
“顾姑娘。”马夫见是她,笑着打招呼。
“李大叔。”朱妍玉看看一脸平静的马夫,又看看各据马厩一侧、懒洋洋地半眯着眼打呼噜的流星和吹雪,不禁愕然。
这两匹马哪里像是刚刚打过架的样子?分明是吃饱了想睡觉啊!
她压低了嗓音,拉着李大叔到一旁。“我听说流星受伤了?”
李大叔一愣。“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流星很好啊!”
“很好?”她也愣住了。
李大叔笑了笑。“就是我刚刚帮它洗澡时,它大爷有些不高兴,踢了我几脚,不过你也看到,吃过饭后它大爷心情就好多了,如今正打盹呢。”
是啊,这画面看起来的确很和平。
所以这个流星受伤的消息究竞是怎么传到后院的?还偏偏让她听到了?,
朱妍玉茫然不解,警觉不妙,匆匆跟李大叔道别后,急着想溜回后院。
可惜天不从人愿。
迎面走来一个总角小厮,吃力地抱着一坛酒,经过她时,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一惊。“你怎么了?”
小厮捧着肚子,哀哀低叫,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我……肚子疼,这位姊姊,这酒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送去……大人在偏厅宴客,正等着……”
要她帮忙送酒?
朱妍玉还来不及说话,小厮已挣扎撑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茅房的方向奔去,留下一坛御赐的贡酒。
朱妍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酒坛捧进怀里,想着等会儿路上找个人去送得了,遮遮掩掩地来到偏厅外头,总算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她猜想可能是某个管事之类的。
“喂。”她轻轻地扬声喊。
对方似乎没听见。
她稍稍提髙声音。“前面的管事先生,请你等等!”
对方停下步履,转过身来。
起初,他的面容半掩在一株老树的阴影后,她看不清,渐渐地,男人似是认出了什么,呼吸变得粗重。
她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捧高怀里的酒。“这坛酒能麻烦先生帮忙送进去吗?”
“玉娘?”对方沙哑的低唤。
她怔了怔。
“玉娘!你是玉娘吧?”年轻男子从阴影后走出来,月光投射在他脸上,映出一张俊俏的容颜。
宛如一道落雷瞬间击中了脑海,呼啸地卷起千层浪。
朱妍玉觉得头有点晕,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曾经的两小无猜,花前月下,一个温润的少年和一个娇羞的少女……
“是……七哥哥?”
“是,我是你七哥哥!”宋殊华大踏步上前,俊容满是激动的欣喜。“玉娘,我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听说你被流放,一直让人打探你的消息,他们说你失踪了,我还以为……玉娘,原来你还活着!”
宋殊华紧紧抓住她纤弱的肩。
朱妍玉胸臆堵得发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横梗着,这是属于这身体原主的情感,如波涛汹涌,她无法控制。
“七哥哥……”她无声地落下泪水。
宋殊华蓦地展臂将她拥入怀里。“莫哭,都是七哥哥不好,我应该在你家获罪前就将你娶入门的,你就不必受这流放之苦……你怎么会在这都督府里?你这些日子……可还过得好?”
话说到后来,宋殊华也忍不住心酸,语声颤抖。
有一瞬间,朱妍玉感觉自己像迷途的孩子遇到了亲人,恨不能大哭撒娇一场,可一转眼,她就回过神来。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这个男人是原主的未婚夫,不是她的……
她挣扎起来。
“怎么了?玉娘?”宋殊华稍稍放开她,低眸望她,眼神温柔似水。
她更心酸了,眼眶痛楚地发红。
宋殊华见了,心痛又不舍,抬手为她拭泪。“你受苦了!莫要担优,七哥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放开她!”一道森冷的嗓音劈落。
朱妍玉一震,急急推开宋殊华,仓皇回头,一张淡漠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的心直往下沉。
傅云生没有看她,眉宇冷峻,如刀的目光一分分地削着宋殊华的脸。“久闻宋七公子文釆风流,人品高洁,却不承想喝多了酒,竟也会调戏婢女。”
宋殊华闻言,皱了皱眉。“傅都督,你误会了,在下只是……”
傅云生冷哼一声,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向朱妍玉,墨眸幽沉,复杂难解,似是极力憋着某种不爽的怒气。
“你不是来送酒的吗?还不进来服侍?”
朱妍玉心乱如麻,嗓子哑了哑,一时竞说不出话来。
她没敢再看宋殊华一眼,温顺地跟在傅云生身后进了宴客的偏厅。
偏厅里摆开了两桌筵席,除了主客宋殊华和柳信外,陷席的还有傅云生属下的几个将军。
朱妍玉低眉顺目地进来,乖巧地扮演婢女的角色,为宾客们斟酒,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她貌美,虽是不免多瞧了一眠,却因傅云生御下军记森严,并不敢做那揩油吃豆腐之举,柳信倒是赞了几句,说是原来北方也有如斯窈窕佳人,都督艳福不浅。
柳信这话一落,朱妍玉便敏感地察觉傅云生情绪更阴沉了,连忙站到他身后。
宋殊华见她穿着丫鬟的服饰,做着丫鬟做的事,心痛不已。
朱妍玉却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低贱,只要傅云生还肯用她、肯收留她,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轻巧地为傅云生斟酒,露出衣袖下一截手腕,在灯光下莹白如玉,惹人心动。
傅云生瞥见了,只觉得极为刺眼,再看宋殊华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追逐着她,更是莫名一恼。
“下去,这里不需要你服侍了。”他厉声低语,声嗓如结冻的冰,令人闻之胆寒。
他生气了,而且是十分恼怒。
朱妍玉浑身发冷,默默地行礼告退,知道自己今日暴露了真实身分,怕是逃不过惩罚,他会如何发落她呢?
第7章(1)
她必须逃。
离开筵席之后,朱妍玉第一个念头便是逃离这一切。
她逃奴的身分已经暴露,弟弟同样有危险,若是他们姊弟俩被官府抓回去,恐怕难逃一死。
她不能将希望都寄予在那个男人身上,万一他……不肯放过她呢?
你不会让我有机会救你第二次。
他曾经无情冷酷的警告彷佛仍在她耳边回荡。
而且她方才在席间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的震怒,只是隐忍着,想起她初次见到他时,那一颗滚过她脚边的头颅,她全身的血液就发冷……
一念及此,朱妍玉什么都顾不得了,趁着府里宴客,下人们来来去去地忙碌,她躲躲藏藏,一路溜到了弟弟住的下人房附近,正旁徨找人时,一道黑影如柱子般沉默地落定她面前。
她一怔,茫然扬眸。
来人身材挺拔,英气勃勃,身穿黑色劲装,胸前绣着银色云纹,朱妍玉认出他正是跟在傅云生身边的亲卫玄武,下意识地往后退。
“顾姑娘是想找你弟弟吗?”玄武一语便道破她的来意。“他不在这儿。”
“不在?”她听出他话里不祥的暗示。
“都督指示,他已经被安顿到别的地方去了。”
“去哪里?”朱妍玉慌了。“你们将宇哥儿带去哪儿了?你们想对他怎样?”
“他目前性命无忧,顾姑娘无须担心,请回吧。”
请回?回去哪儿?
玄武似是看透她的思绪,嘴角掀起冷硬的弧度。“姑娘以为没有都督大人的允准,你能安然离开吗?”
如一桶冰冷的雪水浇下来,朱妍玉浑身凉透。
她仓皇四顾,前方一条通道,又长又直,几个灯笼挂在屋檐,寒风吹来,忽明忽灭。
空中飘着雪。细细碎碎的冰珠落在朱妍玉发上、脸上、身上,寒意渗进肌肤里,冻得她毫无血色。
她跪在松柏园的入口处,等着男人归来。
偶尔有几个好心的下人经过,劝她先吃点东西、多披件衣裳,虽然她犯了都督大人的禁足令,是该受罚,但这大冷天的,万一跪出个好歹怎么办?
也有诸如春柳等几个大丫鬟对她投以冷嘲热讽的目光,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她都置若罔闻。
蓦地,有人将她的臂膀托起来,飞快地在她膝下垫了一个厚厚的软垫,膝盖接触的不再是冰凉的雪地,而是绵软的棉布面,顿时有了些许暖意。
她怔怔地扬起眸来,竟是方才拦住她去路的玄武——
“多谢……军爷。”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只能这样唤道。
玄武神色淡冷。“不用谢我,并非在下想将这软垫给你。”
那是谁让他拿来的?莫非是……傅云生?
玄武并不多言,漠然离去,留下朱妍玉继续跪在原地,心下忐忑不安,又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若真是他让人送来的软垫,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朱妍玉跪得更端正了,挺直背脊,低眉敛眸,一直跪到了亥时,才听见后方传来一阵响动,跟着一道俊拔的身影落在她眼前的地面。
她认得出来,是那男人的影子,他回来了!
她不敢抬头看,趴伏在地,摆出最卑微的姿态。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唯有一瓣瓣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夜空中安静地旋舞。
傅云生停留了不过数息的时间,便重新举步。
眼看着那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远,朱妍玉慌然扬嗓。“都督大人!”
她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嗓音像哽在喉咙里,干涩而喑哑,弱得像受伤的猫咪呜咽。
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仍然继续前进。
她只觉得眼眸酸涩,腿脚又冷又麻,全身似要冻僵了。
她深深呼吸,嘶哑地提高嗓音。“大人,请救小女一命。”
这回,他总算停下了,转过头来。“我说过,你不会有机会让我救你第二次。”
冷汉至极的言语此刻在她听来却宛如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