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不怕死地问一句:「哪里好了?」
杨行云公子笑的时候分外地妩媚,真不负他孔雀之名,可是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没有,「那回塔上一别,第二天你这个乌龟脖子就缩回去了!怕我吃了你不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就这么招你嫌?
「……想不起来不要紧,回来我帮你把前头的,一样一样都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没有到达他眼睛的微笑,飞天的腿弯又觉得发软……
杨行云抬腿也走人了,飞天原地坐了半天,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越坐越觉得不对,可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对,突然一蹦老高!
不对啊!他XX的凤林美人他XX的杨行云!楚空喝了汤睡了,可他还没吃啊!就把他晾这儿了!
肚子有点饿,想去找吃的,可又想了想,飞天摸摸脑袋,还是算了。
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雀巢里有什么人能吃的东西,要全是鸟食、鱼虫之类的,那还是让他们自己留着填肚子。再说了,把楚空自个扔这睡觉,这也不安全哪。
飞天抬头看天,太阳还在西边挂着不知几时落。
这天就快点黑吧……赶紧抱着儿子跑路是正经。一个凤林美人明显有恋童癖,一个杨行云公子满身神秘往事,越看越像变态。这个不知是鸟窝还是狼窝的地方不宜久待。
四下无人,飞天左手指头屈起来,轻轻在右手心里弹了一下。银光一闪,那把漂亮听话的双盈剑就跑出来了。
飞天伸手在剑身摸了两下。不知道这剑心里委屈不委屈,以前那些血淋淋的事,样样都有它的分。虽然说刀剑本来就是凶器,但是……要是能选择,这把剑会不会选择去做别的东西?比方说镜子啦,帐钩啦,脸盆啦……
这么想着,飞天又摸了两下。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用得到?
凤林美人看起来对楚空是很着紧的样子,杨行云公子……总觉得他要说的往事一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
本来是在等天黑,等着等着飞天就两眼发黑,往床上一倒,跟楚空作伴一起去寻周公了。不知道这年头周公出生了没有,反正飞天是睡过去了。
抱着儿子,飞天一觉睡得分外踏实,连带着做梦。
真是奇怪,他知道他在做梦。往往人在梦中将醒的前一刻才知道这是梦境,知道的同时,也就是清醒的时候。这次不一样,知道是在做梦,但是却没有醒来。
听到淅沥沥的水响,有人执壶向酒杯中斟酒。莹紫色的酒液,似曾相识。
梦里的人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个豪迈的声音说道:「飞天殿下尝这紫草酿的酒,滋味可还过得去?」
不知为什么却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听着声音让人觉得十分亲近,飞天笑道:「自然是好,杨将军这里样样东西都招人喜欢,我看刚才那些菜肴也比别处精致得多。」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天天过来?天城有什么好,帝都才是真热闹。」
这个声音好耳熟,就是现在变了一个味道,飞天也听出是杨行云的声音。
梦里的人笑了笑,没有接下去说,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杨行云忽然凑近耳边小声说了句:「别咽,吐了。」
这话说的晚了一刻,酒已经咽下去了。他说了这句小声的,又大声说了句:「我早和你说了,辉月你要喜欢自管喜欢,我不和你争抢就是,你还见外不肯到我家来?」
飞天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前后两句完全不搭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梦里的人已经警醒过来,多奇怪的感觉,像是一个身体里两个灵魂,飞天管看、他管动。
梦里的人借口说是出去洗个手,然后避在柱子后面抠着,想把酒吐出来。
杨行云也出来了,在背后掩着很近地说:「快走。」
梦里的人只来得及说了句:「酒……?」身子软软的向前就仆。
杨行云低低骂了一声,伸手抱住他的时候,身后刚才那豪迈可亲的声音豪迈依旧,但是半点热烈可亲的味也寻不出来了,冷冷一笑,离得远远地说:「行云,你出去。」
杨行云抱人的手紧了一紧,声音清脆依旧却显得空茫,像是拼命地想填满什么,却总是徒劳无力。
「行云?」那声音更近了一些,感觉得到有股寒意接近。
「父亲,」杨行云的声音很冷,「请他来,可是我出的面。」
那老头嗯了一声。
「辉月原来是在我身上用心的……这些旧事我也不提,就是这个人,我先要个头筹,算是出口气。」
那老头呵呵笑了两声,「好,到底是我儿子。你抱走吧。初更一敲,给我送回来。今天月圆天寒,他体虚而气盈,过了今天没有更好的时辰了。」
杨行云道:「父亲放心。」
杨行云把人一路拖着走,摔到床上的时候,这身体的主人已经陷入昏沉了。杨行云拉开帐子遮着他,伸手一拍,有人从窗子跳了进来。
看得清楚,那黑影先前不是人形,有喙有翅子,落城才有了头和手脚,细声细气地,「主子有何吩咐?」
杨行云声音压得低说得极快:「奔雷将军出城多久了?」
那人立时回答:「已经六个时辰。」
「你传谕,所有能脱身的,给我赶到天城去请辉月来,只说飞天盈月四个字。」
那人应了一声。
杨行云回了下头,清秀的少年面庞在月光下有种凄凉惨淡的美丽。「其余的……给我把这个院子守住,三更之前,要是有人进来……」他咬咬牙,「给我死挡。」
那人半跪下顿首,又从窗子掠了出去。
杨行云掀开那半落的帐子看进来,恨恨不已,「不长脑子!奔雷不在,你居然敢来帝都。谁是谁非都弄不明白……」杨行云说了一句,下半句咽了回去,叹口气在床边坐下,「该怎么好?」
飞天虽脑子明白,只是身子不能动。所以接下去的事,一样没少,件件都看清了。
梦里的人大汗淋漓,杨行云先是替他宽了外衣,后来干脆剥了光用冷水擦,没用,干脆整盆泼上。
后来飞天身上感到热痛,哪里都热哪里都痛,觉得跟要炸了一样,眼前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黑的、绿的、紫的,就是没有一点清明。
后来……后来杨行云抱着人,他身子冰凉,全是清明的气息。
再后来……
耳朵忽然一痛,飞天哎哟一声睁开眼。杨行云笑得温柔,「睡得好吗?」
飞天眨眨眼,一时没分清梦里梦外。转头看见楚空那个肉球呼呼睡得香,才知道自己醒过来了。
第十三章
想起当初见到杨行云的时候,策马蹄疾的潇洒意态。想起他白衣如雪颜如玉,如秀树临风的身姿。迟一步才想起来,他肩膀也有烙上那个天奴印。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打下永不翻身的烙痕呢?
飞天定定看着他,屋里很暗,只有屋角亮着一盏灯,他的脸在幽幽的光里,似烟遮雾罩,朦胧不清。
这些日子来,会断断续续梦到前尘。一开始总是美好,那时的杨行云成日与辉月形影不离,而他看到自己跑去找辉月和行云,学字,学剑,学书画。
辉月常常是有正事在忙,于是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跟行云在一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带点鄙夷的笑,看不起他粗笨。时间久了,杨行云也会揪着他的耳朵骂,然后握着他的手说运剑该怎么样怎么样。
后来杨行云发现他一直用目光追随辉月,还好好地嘲笑了他一番,被他老羞成怒按着头,威逼着发誓绝不跟第二人提起这件事。嘴上答应着不说,可是藏不住事。
奔雷后来当然也知道了,只是笑笑不语。至于辉月……这世上没有辉月不知道的事,他总是冷静睿智,一双眼看什么都是通透明澈。
星华那个时候也来到帝都。出身古老贵族世家的少年,却有勇往直前的热情,特别说得来。只可惜不久便分别,他去了西边。
飞天离开了帝都,跟奔雷去东战军。虽然年纪小,但是上战场并不比任何人差,后来……后来与兽族打了一场血战,抢了它们的镇族之宝回来。
一切就从那里开始不同——
那个盒子谁也打不开,想了多少办法,劈也劈不动,烧也烧不坏。于是他带着盒子回帝都,去找辉月和大祭神想法子。
那时候的杨行云公子花名满帝都,年少风流春衫薄,眉能言目能语。
飞天把盒子给了辉月,和杨行云去喝了一场酒。杨行云趁着醉,跑去跟辉月说喜欢,被辉月淡淡地挡了回来。
两天以后辉月行了成年礼。杨行云喝个烂醉,他苦命地扛着杨行云从城外一直走回帝都,走到天黑,离城还有老远。真的累,很累,他脚都要断了。
杨行云半醉,又哭又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羽族的事。他说他母亲是孔雀,是羽族族长之妹,却和天人相爱,背家离乡。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帝都的生活,但是父亲不许他回羽族去。
他说,飞飞,你要不要学着飞?你名字叫飞,难道不想飞?我告诉你,羽族人人会飞,其实天人也可以,不一定要有翅膀。这是羽族的不传之秘,我教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杨行云胡言乱语的,两句醉话夹一句口诀。可是那口诀是真的。真的腾身飞了起来,不是纵跃,是真的飞了起来。
但是,飞天仍然用两只脚走回城。听说过这些禁忌,他不该告诉旁人这个,所以听到也就当作没听到。
那个盒子一直放在神殿。因为要回东边去,飞天临走去问辉月盒子的事,他解释说,只有兽族一脉的血统才可能打开盒子,想来得了也是无用。
一切像做梦一样。杨行云来了,脸皮薄又想见辉月又别扭,和他闹,打碎了琉璃盏,沾血的手无意摸到那个盒子上。盒子开了,里面有把剑。
双盈。
真的很凄凉,所有的目光一夜之间全变了样。只有杨行云还是一样的,看也是原来的那样看,说也还是原来那样的说。
来历不明……兽妖的后代……应该诛杀,不能忘了先前的旧事,那拜师学艺后来几乎毁了上界的狼妖……这小子一看也是野性难驯。
后来……奔雷来把他带回东边去。那把剑就跟着他,威力强横扫荡一方。
飞天心里很迷惘,他明明是人,为什么这妖剑却会跟着他?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和从前不同了?明明他还是原来的人啊……
奔雷庇护他,而那些人正愁寻不着奔雷的缝子,铺天盖地的猜疑一时间全部冒了出来,挑拨的,存心陷害的,想谋私利的,意图不明的……
说他一定是兽妖后代,说奔雷存心不正。只是他们没其它证据,而军功,又是不容抹煞的事实。
后来,奔雷成了上将军,飞天成了三殿之一。
飞天登殿那天,杨行云来庆贺,辉月则一直像有心事……后来辉月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之后便不记事。只记得累,好累,比背杨行云走路累多了。其它的什么也记不得。
但是从那天起,看辉月的时候眼睛就移不开。他的眉眼好像一夜之间变得魅惑神魂一样,望住他的时候只会痴痴傻傻……
打起架来,星华、奔雷、飞天势均力敌,棋逢对手,上界再也找不出可与之抗衡的人。但是辉月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眼神,就立刻让飞天丢盔卸甲,溃不成军。辉月却变得极冷淡,再不肯让人近他一步之地。什么话都说得通透明白,只是不肯再接近。
飞天莫名地伤心,痛苦难当。杨行云冷眼看着,笑得凉薄,笑得伤痛,说,我丢下的债,你再来背,真是一笔乱帐。辉月不是好惹的,你趁早醒好。
奈何噩梦难醒。
不知道是梦还是幻想的那些旧事,在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瞬息万变,五光十色。
***
杨行云托着飞天的下巴,把一杯酒送到嘴边来,「喝了。」
飞天垂下眼睑。紫色的酒。「为什么?」
他挑挑眉,「喝了再说。」
飞天推开他手,摇了摇头,「我不喝,你别拐弯子,要怎么样直说。」
杨行云嘿嘿一笑,一股子寒意在眉心直露出来,「我要什么?我还能要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想要。」
他笑得冷,飞天坐在那里愣愣地看。
「我想要我父亲还活着,我想要这道剑伤这个烙印去掉,我只想做无忧无虑的孔雀公子。」他咬咬牙,「可惜我父亲死了几百年,这个烙印永远去不掉,翎羽为了救你这混蛋,被我父亲亲手给拔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你说我要什么?你说我还想要什么?」
飞天睁大眼,看着他面色雪一样的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你能还我什么?你知道鸟被拔掉最深的一根翎羽的时候,是怎么样的痛?你知道看着自己的父亲就在眼前被人杀了,是什么样的痛?
「他是不好,可他是我父亲,是我父亲!你就在我面前一剑刺死他!你为什么不一起杀了我?嗯?为什么不一起杀了我?」他捏住飞天的下巴,很重,重得像要捏碎他。
「你说……」飞天困难地说:「你说要我怎么样,我都依你。」
「喝了。」杨行云把酒杯递到他唇边,「我要你把这喝了。」
飞天看看他,再看看那杯酒。
酒的味道实在好,甘香浓冽。飞天放下杯子,还记得跟杨行云说:「等小空醒了,一定会肚子饿。」
杨行云冷冷一笑,「凤林饿不着他。」
飞天被他拖起来向外走。明明身不由己,可是飞天一点也不害怕。
一路上幽暗昏然,不知道走了多远,飞天腿突然没来由地软,脚绊了一下,身子向前直仆了下去。
杨行云回过头来看,居高临下,飞天眼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子。
身下是茂密的长草,把飞天整个人都淹没了。
杨行云叹了一声气,说话的声音低,飞天实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眼前一黑,他的唇……落了下来。
极尽缠绵温存的吻。清风一缕,吹在脸上凉凉的。
飞天以为自己会失去意识,可是仍然神智清楚。在杨行云终于放开的时候急促喘着气。
杨行云似乎也明白飞天在想什么,在他耳边热热地低低地说了句:「我没有再加药……你得给我醒着,把以前都想起来,把现在都看清楚。」
「看着现在,把以前想起来!」
杨行云恨恨不已地说这话,扯开飞天的衣襟,像是泄愤,也像是报仇,布帛裂开的声响一声一声,风吹过赤裸的身体,飞天却不觉得凉。
很热,哪里都热。
但杨行云的指尖却是凉的,在飞天唇上来回地划动,痒,像是一直痒到心里面,他的身子不自觉地蜷起,夹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