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飞驰,耳旁风声呼啸作响,景物一闪即过,半点也不入飞天的眼。
飞天心中像油煎火烧一般。快些,再快些,行云等不得,时间等不得!
飞天路上连换了几次马,日夜不停。梧桐城啊梧桐城,为什么会这样遥远,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到了极困的时候,就随地窝一夜,哪里不能躺人?树杈上,草窝里,和衣就能倒下,只是……一合眼,他就看到行云。
他笑如初阳,衣若白雪,悠悠然踏波而来,乘风而去。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行云,行云,请你不要走,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向你倾诉。请你不要走……
***
等飞天终于站到凤林面前,已经形销骨立,憔悴得让人认不出来。
凤林虽然心中诧异惊疑,却还是那副调调,「你怎么有空回来?」
飞天回过一口气来,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满面尘灰,声音嘶哑难听之极,「我来找行云。」
初遇时的街市,那似笑非笑,分开人丛,缓步而来的少年公子……
楚空扯飞天的衣角,「爹爹,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飞天心中悲苦难抑,声音颤抖,「他就在这城中,我总要找到他。」
楚空昂起头拍胸,「爹,你放心,有我和凤哥哥帮你,总会替你找到人的!」
飞天点一下头,却觉得眼眶酸热,悲从中来。行云,你在这里吧?请你回我身边来。说好了永远在一起的,你忍心离我远去吗?请你回来……
行云,请你回来。
***
那个他们情欲纠缠、互吐情衷的小花圃,长风空旷,四顾无人,不在此处……
这里行云流过泪。记得他曾经带泪的话语,「给我……全部都给我……」他的声音像是很压抑,又像是很歇斯底里,急切的爱抚,伴着细碎的话语。
「你这个骗子……把什么都破坏了,可是转个身却忘了一切。我不许你忘,给我想起来,全部都想起来。为了你我什么都没了,你怎么能忘了我?你怎么能……」
不,没有忘记你,以后也不会,再也不会。
在这里他并不开心,所以不回这里来也是应该的。
曾经在练武场里,小花厅里,还有那间曾经缠绵无数的厢房。
飞天原来赶路只恨不得能胁生双翅飞起,现在却慢下步子,一处一处地访过寻过。
熟悉的一窗一门,一花一草,似乎还有那人的气息萦绕其上。
练武的小瀑布,水声轰鸣,白浪如练,绿枝低垂,被水浪冲得摇晃不休。行云曾经立在树巅,任凭山风吹袭,却屹然不动,行止潇洒,岂是一言能述。
可是自己却顾着练剑,抱怨他,和他没说过两句话。
飞天脚踏在水中,腿脚尽湿,大风吹得头发飘舞。
行云,行云……飞天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却没有回应。
你在不在此处?你回来,请你回来。行云,请你回来。
楚空在瀑布下等待,看飞天清早上去,太阳已经西沉才慢慢地走下来。
「爹,没找到吗?」
飞天无力地揉揉他的头发,「大概是这里太冷清了,他不喜欢。」
楚空睁大眼睛,「那爹就去个热闹的地方找他啊。」
「是……」应该去一个热闹的地方找他,那个族会的台子。是了,是那里!
飞天重又振奋起来。
他们在那里定情,他唱情歌,行云吹箫。那一时情景的醉人……对,应该是那里!
***
街道依旧,圆台依旧,连台上唱歌的女孩都似曾相识。
原来才过了不久。可是,却觉得已经隔了重水层山,隔世之远。那曾经的甜蜜,两心相许,风轻水柔,恍如一梦。
行云,这里定是你牵念不忘的地方了,对不对?
飞天坐在台边茫然四顾。
旭日东升,晨雾四散,街上的人渐渐多了。
这里这般美景,民风淳朴。行云你可不要流连忘归了。
一天,两天。一夜,两夜。
飞天坐得发痴,夜雾在衣上凝成了露水,又在晨曦中渐渐消没,徒留满襟潮湿。
楚空拉他衣角,「爹,你再去别处找一找。」
飞天呆滞地望他,「没有别处了……只有这里。他想必是贪玩不知返……我多等等,他就会回来了。」
楚空疑惑地看他,却聪明的不发一语。
凤林远远看着,鬼神之说终属渺茫,他虽然心中怀疑,可是飞天的神情已经几近疯狂,他又怎么能说出一个字来?
「爹,你吃点东西,喝口水也成啊。爹,你看着我,行云公子不会来了,你看看你自己啊,你还等得下去吗?你都快要死了!」
飞天面色铁青,两眼却出奇地闪亮,「他只是贪玩……他一定会回来我身边……」
楚空叹口气,老气横秋地拍一拍飞天的肩膀,拿出粒丸药来,撬开他嘴硬塞进去,盯着他无意识地吞咽。
凤林哥说这个药吃下去补元气,也勉强可以支撑。
可是若那行云公子不来,爹这样子要到何日何时?若他终究不来,那爹该怎么办?
还记得那时候,虽然他觉得心里发刺,却还是能够看得出,那两个人之间浓得拉不开斩不断的牵扯。
那个行云公子,到底会去了哪里?他看到爹爹如此,怎么会忍心不回他身边来?
又一轮红日升起,楚空累得站也站不住,声音发哑,「爹,你歇一会儿好不好?」
飞天无力地摇摇头,手指着东方,「小空你看,这太阳昨天落下去,今天却又升起来了。人生总是这样,月升月落,月亏月盈,行云他只是暂时跑开,他肯定会来……」
他最后几个字已经气若游丝,听也听不清。楚空担心忧怕,伸手去扶他手臂。
飞天身子一晃,眼前发黑,两耳轰鸣着,颓然向后倒下,楚空啊一声叫,张臂相抱。可他人小力弱,抓是抓住了,却哪里抱得稳,被扯着一起向下倒。
忽然后颈一紧,身体牢牢稳住,楚空一回头惊喜出声,「凤林哥。」
凤林红发张扬,一手擒着楚空,一手扯着飞天,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情字,利比刀剑,甜似蜜糖。有多少人一脚踏入情关,再也不得回头抽身。
行云,你究竟在何处?这个人已经快要死了,难道这是你所想见的吗?
***
「你也睡一会儿去。」
「我睡过了。凤林哥你要去忙只管去,我看着爹爹,有事我就叫人,你别担心。」
凤林点了点头,「这两天城里有些不太安生,府里人手添了,不过你自己要当心,剑不要离身。」
楚空点头,凤林幼盯着他喝了一盅奶,才转身离去。
刚才请来的郎中说飞天是太劳心耗力,虚脱得厉害。看飞天沉沉躺在榻上,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脸颊都凹了进去,倒显得颧骨高出。
楚空虽困倦难耐,还是强打精神陪了半,不时取布巾沾水替他擦拭嘴唇。
但他也熬了几天,夜里睡不了,白天去圆台那里陪伴,只觉得眼涩头重,想着靠在榻边,只靠一下子。才起了这个念头,便一头睡过去。
楚空随凤林习武,又得灵丹妙药相助,虽然疲累沉睡,却还有一分警醒。睡梦中忽然觉得背脊生寒,不及睁眼回头,反手袖中剑便撩了上去。
「当」一声响,楚空失声惊呼,短剑被格得激飞脱手,虎口震裂流血。他大惊呼叫:「来人!来人!」一面抵挡两式。
那闯进来的人剑法极高,两下子将他踢飞,一剑又朝床上斩下。
楚空心胆欲裂,尖叫出声:「爹——」
飞天闭目沉睡,眼看剑将及体,楚空心中一痛,紧紧闭上眼,不忍看他血溅五步。
忽然虚空里银光闪烁,「锵」一声脆响,楚空听得声音有异,蓦然张大了眼!那黑衣人也是一愣,退了半步,又是一剑刺出。
楚空半张着口,清楚看见那柄飞天的双盈剑竟然脱体而出,横过来又将这一击架住了。剑身反削,竟然向那黑衣人袭去。
楚空掩住口,他先是以为飞天已醒所以招架,可是床上那人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双盈剑光茫流转,隐隐可以看出持剑的是一道白影。身形缥缈透明,似有似无,楚空用力眨眼,却还只看得隐隐约约。
那黑衣人惊疑难定,反而横下心来一阵急砍疾刺。那道白影剑技精妙,好整以暇,黑衣人竟占不了半点便宜。
楚空惊魂稍定,撮唇为哨,啸音尖细,远远传了出去。那黑衣人心下更急,剑法越发不成体统。
双盈剑光芒大盛,黑衣人失声惊叫,腿上臂上处处溅血,见势不妙,反身便跃出了窗子。
楚空从地下爬起来,胸腹剧痛,撑着走过了一步。
双盈剑垂下来,那道白影慢慢回身,人影渺渺,彷佛是在俯身探看床上的人。楚空不敢走近,只怕脚步声重了反而吓散那影子。只见那人影弯下腰去,在飞天颊上轻轻一擦,似是印了一吻,便渐渐消没。双盈剑银光闪动,又回到飞天的掌心。
众人纷纷涌进屋来,凤林大步进屋,一把将他抱住,「小空,你没事吗?」上下察看他的情形,向来不落笑容的脸上,竟然破天荒露出惊惧之色。
楚空心旌动摇,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深深映进眼底,刻在心底。他一向看待凤林总是不太亲近,现在却双手圈上他颈项,似是要在狂风野浪中找一个安妥的依靠。
「我没事……」楚空吞一口口水,顺过气来,「我刚才好像看到行云公子了。」
***
飞天大口喘,「你说的是……」
凤林点一点头,「行云他,应该是一直在你的双盈剑上头。你一直劳碌急赶,反倒忽略了自己身边……」
飞天身体一震,左手抚上右掌,缓缓摩挲。
「行云……他着实是个痴人……」凤林轻拍他肩,「你……若真负他,我就是倾尽全族之力,也饶不得你。」
飞天勉力相唤,双盈剑却并没动静。
「你体虚气弱得很,差点死在街上。既然已经找到他,便不要在此处逗留,我请人护送你速速回返,早些能救他,才是眼下最急切应办的事。」
飞天重重点头,只紧紧握住自己右掌,贴在胸口处。
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一缕柔暖,柔柔挨上胸口,似在给他慰藉。
行云……他,竟然……一直都在身边?那一夜,惊变陡生,行云在他怀中烟消云散,辉月说除了翎羽上的,他还集了八成的精魂,另有一缕存于他处。
那么,就在那一刻,行云的一缕魂魄就依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剑上?
行云,行云……飞天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痴心相待?
「我……这就上路。」
凤林点一下头,「你不必着慌。那刺杀你的人想必是一路跟着你来的。天城……或许有变,要回去,须得准备周全。你来时骑着天马,已经算是快的,但我羽族人可以飞行破空,较之天马,却又快了一程。你暂且歇下,我去安排一下便送你走。」
「凤林。」
已经走到门边的人回过头来,「怎么?」
飞天低声道:「好好待小空……」
凤林点头一笑,出门去自行安排。
行云……飞天将掌心贴在脸颊上,分不清是泪是汗,半边脸都濡湿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可笑我却如此愚笨,走遍天涯想要找你,却哪里知道你一时也没有离开我,一直在保护我。
你只有一缕魂魄,怎么驱得动双盈剑,怎么能击退杀手?
你还好吗?还有气力灵力回应我一句话吗?行云,行云。
楚空站在门边,小声喊了句:「爹。」
飞天放下手来,向他点头,「小空,来。」
「你受伤了吗?」
「没有。」楚空软软依进他怀中,「我挺好的。爹你呢?」
「爹也没事。」
楚空点点头,想了想说:「爹,行云公子成了……那样子,却还要救你,他是真的……很喜欢你的吧?」
飞天心中一痛,重重点头。
楚空似懂非懂,「我原来不喜欢他,他让爹都不亲近我了。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他看重爹比我还强,有他在,爹一定会安然快活。爹你以后就和他在一起,别分开吧?」
飞天将楚空紧紧抱住,喉咙里被一团气噎住,却说不出话。
楚空不大好意思,挣了一下,脱开身说:「真好……不知道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能遇上一个人,像行云公子对爹一样,对我也这般好。」
飞天嘴角慢慢弯起,含泪笑道:「你身边……或许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只是你还没有看到他而已。真情总要经患难方才可鉴……不经过失去,就不知道得到的可贵。」
楚空歪头想想,「我会睁大眼去找的。」
飞天紧紧将手掌抵在胸口,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行云,我们一同回家……一起,回家。
──戏梦番外.寻觅完
隐龙
紫花的海,铺天盖地,淹没了所有的绿色。风吹起碎的花瓣像是飘起了淡香的雪。
这是一片紫色的香雪海。白江紫海,隐龙于泉。传说中已经灭亡的龙族隐身的地方,原来紫海并不是湖泊,不是江河。它是一片紫色的花海。
飞天微笑着说:「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杨行云握着他手,微笑不语。
隐龙谷的入口,是在水的下面。一面湖水。
两个人手挽手慢慢步入水中。
水漫到胸口,飞天转头看看,杨行云向他淡淡一笑。什么话也不用说,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全都明白。
两个人一起潜进湖水中去。
飞天眼睛在水中睁着,一草一叶看得清清楚楚。
杨行云是半眯着眼的,美丽的面容在水下看起来有些奇异的脆弱感。长长的睫毛在水中根根分明。脸色是极柔软的白,被水波的碧色浸得像是要融化一样。
飞天一手抱着他的腰,唇贴上去渡气给他,身子向下潜,在一团昏黑的暗河中逆流而上,去寻那隐隐的,不灭的光亮。
***
「喀喇」一声轻响,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头来,飞天攀缘上岸,回手将杨行云也拉了上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先看杨行云的状况。
杨行云睁开眼睛,有些水光迷离地看着四周。飞天轻按他的腕脉,还好,没有什么。
行云的身体没完全恢复,飞天时时处处都在小心。
行云站起身来,「这是……」
「隐龙谷。」飞天神秘地一笑,「欢迎你到我的家乡来。」
青山隐隐,绿树郁郁,碧水似明镜,风动长草轻。行云有些迷惑地看着虚幻般的美丽景色。只有在少时的梦中才出现过的美丽景色。
这样一片美丽得让人心神俱醉的溪谷。
一片绿茫茫长草的平阔谷地,间中点缀着像晶莹露珠的小小湖泊。
近处一株开满白花的树枝杈低垂,像是被那重重堆雪压弯了腰肢,轻风过处,粉飞蝶舞一样的乱花纷纷扬扬,迷乱人眼。
「走吧。」飞天走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