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忽然动了一下,说:「你喊我吗?」
杨行云惊讶地睁大了明眸─他只是在心里想了一想,并没有念出声来啊!
「行云?」飞天疑惑地喊了一声。
「是,我喊了……」杨行云释然地笑了。
或许,血脉相连,心灵相通,讲的就是这种情形。
「什么事?你累了吗?」飞天将他环抱住,「我去给你铺床,你睡一会儿。」
「等等……」杨行云温柔地握住他手,「我们说会话。」
飞天笑笑,「好。」
杨行云满满倒了一杯茶。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带着泠泠的淡香,余味袅袅。
「飞天?」
「嗯?」
「药有好好吃吗?」飞天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汉青一天三次看着,我哪躲得过去。」
「那是我让他看着你的。」杨行云握住飞天的发尾。顺滑的银发像一束流动的月光。「你的身体真的是千疮百孔……」
飞天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我现在很幸福,行云,我们很幸福,所以一切都值得。我是吃了些苦,可你何尝不苦?我们要不一起幸福下去,就对不起那些痛苦的磨难。」
杨行云赶了几天的路,虽然天马神骏也连换了四匹,才在三天之内赶回天城。现在已经渐渐支持不住,伏在飞天肩头,睡意朦胧。
杨行云耳中听到情人爱怜的声音:「睡吧……你累坏了……」
「晚饭时叫醒我……我还得看着你吃药。」
飞天温柔地环抱住他。
行云,他的行云,如此真实地停留在他的怀中。曾经……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永远失去了他。
就在他已经绝望,放弃一切想随他而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
「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并不是没有,但上界天人并不擅长,而是下界的人精通此术。大致上,有不同的两种。
「一种是肉身完好而魂魄散失,则凭着高超的灵力,趁那人灵魂没有散尽之时,将其聚拢,归体重生。一种是魂魄完好而肉身已毁,则用『借灵术』再造一副躯体,让魂魄有体可依,再次活转。」
辉月的声音似近似远,飞天身体动不了,却听得清清楚楚。
「行云留在神殿的翎羽上,还有一魂一魄。那天的夜里……」辉月顿了一下,「趁他离魂的剎那,又聚合了他八成的魂魄,就储在我的青松古镜之中。还有一魂一魄,却不清楚去向。
「灵界虽然人多,但会『借灵术』的却只寥寥数人。现在天城被困,无法立时派遣人手去寻找道师来。而行云那一缕散失的魂魄……只怕得你去找了。」
真的可以吗?再找到他,再救回他。
飞天深深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轻声说:「那……去何方找?」
「这个,就要你自己去寻。魂之所向,心之所系……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你须自己去将行云……找回来,魂魄离了肉身,能存时日不久,也格外脆弱……」
飞天心中一紧,「时限有多久?」
辉月顿了下,「有八十一天。」
晚风拂动檐角的铜铃,清脆的铃响敲醒了飞天的回忆。
该准备晚饭,行云在外面这么些天,让他好好的睡一觉比什么都重要。
***
厨下已升起袅袅炊烟,飞天探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徐婆婆,妳来多久了?」
满面皱纹的老人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菊花,「我看到门口的白马了,杨公子是不是回来了?」
飞天笑着点头,及踝的银发散着,夕阳从背后照过来,整个人灿然生光,像是一块水晶美玉。
「粥好了,菜也洗好了。」徐婆婆解开围裙,「菜我炒不好,飞天公子你自己来吧。」
「婆婆慢走。」飞天看她慢慢走远,出了篱笆的门,回头把围裙系在腰间,拿根筷子把长长的银发绾起来,利落地开始准备晚饭。
原来是雇着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厨子,不过杨行云时常不在,飞天又不太喜欢别人在房子里来来去去,所以也就不用了。
差不多事情都是自己来动手。
青翠欲滴的菜叶子在热水里翻了一下捞起来,调好的肉末捏成小小的团子,锅已经烧热,稳稳地把油倒下去……可能手艺比不上外面的厨子,但是……行云喜欢,飞天微笑着把菜盛进盘中。
杨行云扶着门框,看着飞天不条不紊地忙碌,心里慢慢漾开一片名为幸福的温暖。
飞天听到细微的声响,回过头来一笑,拈起一片切好的脆瓜,杨行云含笑把瓜咬进嘴里,脸俯近了在他脸上轻轻一靠。
飞天的脸因为靠近炉火温度略高些,杨行云的脸却凉润滑腻,像一块上好的玉石。
「好了吗?」
「马上就可以吃了。」飞天百忙中还抽出手来捏捏他和鼻尖,「你来摆桌子好不好?我去盛粥。」
空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味,杨行云深深嗅了一记,胸口那种温暖又柔软的感觉更强了。不是其它,就是飞天身上的味道。
在外头的每个晚上,他都会梦中闻到这个味道,然后在令全身疼痛的思念中醒来,再怅然而焦虑地度过下半夜。
从他再次睁开眼睛,那个味道一直伴他左右。
那是生命的香气,又或是说,那是爱情和救赎的香气。
「好了,开饭。」飞天把围裙解下,盘里放着三样菜,溜丸子,炒菜心,海鲜汤。
行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极可爱俏皮。
飞天把粥盛好给他,雪白的粥上洒了一点碧绿的菜末,不要说吃,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东边天气冷的早吧?」
「嗯,树叶都落尽了。我回来的时候,那里开始下第一场雪了呢。」
「再盛半碗好不好?」
「一勺就好。」
***
「不用你收,」飞天把已经吃空的碟子迭在一起收起来,「你去泡茶。」
一切收拾停当,挑亮烛火,沏好茶。两个人相抱着窝在榻上说话。
「你在家都做什么呢?」
「也没干什么。给汉青帮了几天忙,可是后来他说我净帮倒忙,就不干了。平舟收了个徒弟,根骨很不错……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们这次都走了什么地方?可以在家待多久?这会出去受伤没有?可不许骗我……」
「手怎么了?」
「啊,刚才被油溅到了……哎哎,好痒,不疼了,你别舔了……」
「我带了两张很好的皮子回来,明天请人量了,给你做衣裳。」
「我不缺衣服……」
「听说这个是特别暖和的,你现在总是怕冷。」
「我现在也有很厚的衣服……」
夜渐深沉,屋里的声音也渐渐低沉,衣裳磨擦的窸窣声,还有似有若无的呻吟声。声音很模糊,屋外低徊的风声,树叶沙沙的响声交混在一起,将那些声音掩饰了过去。
***
飞天伸手轻轻虚拢衣裳。
烛芯冒了一点火星,火苗无声跳跃闪动,屋里被黄晕的烛光洒上了一份慵懒温情。
「有水,要不要洗一下?」
杨行云懒懒抱住飞天修长细韧的腰肢,「不要……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怎么都好闻。」
飞天脸上红晕未褪,喃喃说:「汗气……有什么好闻的。」
「我喜欢就好……在外面的时候,想念得睡不着觉,全身都在渴望你……」
飞天连耳朵都红了,脸伏在他臂弯中,不肯抬起。
这个人……和自己生死相许的人。这样可爱,让人移不开眼,只想这样一直的看着他,直到……直到……永远。
窗缝里漏进的风,鼓动着烛火跃动起舞,屋里弥漫着爱欲的气息。
「今晚可能也会下雪吧?」
他转开话题,飞天终于自在了一些,放松躺在爱人的臂弯里,「大概吧……」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像是隔了一个漫长的轮回。或许因为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想起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有些模糊。
那时……集齐了杨行云的魂魄,辉月在神殿要施展秘术,连星华都不能进来,只有平舟在侧。
「飞天,你可想好了?」平舟沉着地问一句。
飞天深深点头,举起手来,衣袖滑下去,露出光滑消瘦的手腕。
「一半的热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半?一半算得了什么?如果可以换回行云,全身所有的血都流干,也不算什么。
飞天嘴角微微扬起,脸上并无愁容,「有你和辉月在,绝不会有什么万一。就是有,也会变没有,不是吗?」
辉月眉眼上像笼着薄薄的银光,一直沉默着,双盈剑上那一缕缈缈的影子,被他的手掌吸了过去。
飞天的眼光那样专注,似乎全副神魂都要从眼中挣出,跟着那影子一起去。
辉月的掌心中聚了一团光,微茫而朦胧。那光渐渐变强,平舟轻轻咳了一声,飞天如梦初醒,双盈剑横过来,划开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血如泉水般涌出来,沿着玉白的手腕淌下,滴落在案上的一具鼎中。
那鼎也是奇怪,血滴了进去立即被鼎壁吸没,好像那不是一樽玉器而是一块海绵。
飞天的眼光缠绵而热切地注视着辉月掌中的光茫,眉目舒展的样子像是置身天堂。
手上伤处根本也不觉得痛楚,热血正汩汩地流出身体,他却觉得满心喜欢,心跳极轻快,像是长了翅膀,就要离体飞起来。
辉月看看飞天,又低头注视玉鼎,手掌翻过来,掌心的光团慢慢坠落,没入鼎中。
一团绯红的光晕从鼎口释了出来,飞天的血流得很快,从鼎开始发光起,便不再被鼎壁吸没。
晶莹的玉鼎从外看去,暗红渐渐充满升高,飞天脸色褪得惨白一片,嘴唇渐呈现出一抹骇人的青紫。
平舟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辉月目光一扫,温雅的眸光中全是冷冷的肃然,平舟心中打个突,咬牙又缩回手来。
飞天身形摇摇欲坠,右手已经持不住剑,双盈银光轻闪落在地下,飞天恍然不觉。他头微微向前伸,要去看那鼎中积聚了多少鲜血。
眼前陡然一黑,他头直向下沉去。
平舟一把扣住他腰,将他抱住,看着仍涓涓流血的手腕,忍不住说:「够了吗?可以了吗?」
辉月轻轻点头,平舟一手抚上飞天的手腕,流血立时便被止住。
飞天脸如白纸,银发胡乱地披了一身,呼吸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平舟一手从他背心源源不绝输送灵力进去,轻声问:「还需要多久?」
辉月挥手布下结界,「你好好照顾他……」
平舟点点头,将飞天横抱着走了出去。
辉月轻轻吁了口气,转回头来看那静静地,腥香满溢的一鼎血。
「你愿为了他放弃一切,他又愿为了你不要性命舍掉所有……」辉月手轻轻抬了起来,点点流光横飞曼舞,「你们还真是……天生的一对。」他手掌轻轻平推,闪烁的流光落进玉鼎中去。
***
飞天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摸索前行,眼前有一团隐隐的光亮,可是无论怎么走,始终无法靠近。
这是要去哪里?
模糊地想起来,呵,是了,他要去找行云啊。行云呢?行云在哪里?他……
行云死了。
心里蓦然尖痛,飞天猛然睁开了眼睛。杂乱无章的往事乱纷纷向眼前涌来,他翻身坐起,只觉得喉头干痛如火灼,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舞。
不,行云不会死。已经集齐了他的魂魄,有辉月在,有平舟……行云不会死!他撑着床边想站起来,刚刚站起便又无力地倒回去,胸口起伏剧烈,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进殿来。飞天呼吸急促,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甜香,像是桂花酥糖粥的味道,可是要淡雅许多,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奇异而亲近的香味。
飞天调息两口,找回些力气。起来,一定要起身,行云如何了?辉月他……
飞天睁大的眼睛,与一个人的目光正正对上。
那人端着托盘,盘中有一碗甜粥,正散发着淡而诱人的香气。
飞天嘴唇发抖,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想抓住些什么。疼痛,苦难,惶恐,相思……种种错乱的情绪交错袭来,最后只化成两个字。
「行……行云!」
那白衣的少年点头微笑,「飞天。」
托盘被打翻,粥碗落在坚硬的地上打碎,粥泼了一地,甜香的味道满空弥漫起来。
飞天紧紧抱住怀中人,止不住地抖,忍不了的泪,话语全部失声,什么也说不出。
行云叹息着,紧紧回抱着他。
「我没事,没事。我现在好好的,你看我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杨行云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句话,拍着飞天的背脊轻声安抚,细碎的吻落在他的面颊上和鬓发边。
他吓坏了……将他吓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若是我早一些到;若是我们不分开,我们一起去;若是我没让你一个去,你不会……」
「嘘,静一静,飞天,静下来。我没事,你看,我没有事。」
「对不起,行云,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
「好了,别说了。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才真。你吃了多少苦……」杨行云轻轻握住他一缕泛着银光的白发,心中痛得揪了起来。「我都知道……」
飞天的身体慢慢暖热起来,定一定神,低声说:「行云,我不能没有你……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傻,轻易得到的东西从不珍惜,却要到失去时才知道可贵。」
杨行云在飞天唇边轻轻印下一吻,「你哪有不珍惜我?从我们再见面以来,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
「飞天,你知道吗?我在那高台上坠下的时候,心中只想着,若我死了,你怎么办?谁来陪伴你,谁来照料你?我真的不惧死,可是……想到要和你永诀,心真的要裂作碎片一样地痛。」
带着痛楚的声音,渐渐不闻。
两个人相抱着坐在寝殿的地下,手臂环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却不再说一句话。
呼吸,心跳,似乎每根血脉都是通着的。是了,是通的。
行云的体内有他的血……行云也曾经紧紧附在他的剑上,藏在他的心中。这难道还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
太多的苦难波折,这一刻的静静相拥,珍贵得两人都不肯将手稍松一松。
杨行云轻轻执起飞天一只手,瘦骨嶙峋,肌肤似张苍白的薄绢一样裹着指骨,血脉的颜色都浅淡凹陷着。
这段不知道该说是生离还是死别的日子,飞天以惊人的速度消减憔悴下去。他只有一魂相随,似明非明,似梦非梦。
最后那一剑,那一剑……
若不是双盈剑的力量突然贯盈,飞天得以执剑而挡,飞天早就已经……
突如其来的心慌,要失去飞天的念头像一条毒蛇,咬一口,就足以致命。
看着飞天的他,是如此心情。那么,看着他死去的飞天,心中会痛到何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