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笑,居然为了这种理由就送了小命。
剑贯穿血肉,刺到骨髓上的感觉,如此鲜明,像是手指在那令人作呕的肮脏身体里摩擦过一样。剑好像成了他手臂的延长。
飞天冷笑着踢开那已破败的肉体,含笑看着台阶下目露凶光可是面带惧色的人群。七神的装束与旁人不同。这是七神中的哪一个?
飞天不认得,但昨天他已经杀了一个,应该还有一个是女的,那个叫菩晶的。
漫天横飞的血肉,像是赤红腥涩的梦魇。血珠沿着双盈剑辉煌流光的剑身流下来,像是艳丽的宝石蜿蜒。
清亮的宝剑变得诡异嗜血,这才是它喜欢的一切吧?破坏,毁灭,杀戮,鲜血。
看着像潮水涌上来的人,飞天在心底无声冷笑。这个才是飞天,这样才是双盈剑。
七神呢?只会躲在人丛的后面,贪生怕死的,看着这些蝼蚁送命吗?
可笑,那些人始终不敢冲到他的面前,离着十几步远,就惊恐颤抖,惶惶地注视着,包围着。
飞天看着白石的阶梯上洒满了猩红的血,恶意地想笑,不知道辉月看到这样狼藉的辉月殿,会不会狠狠头痛皱眉。能打碎他万年镇定的面具,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
人丛向两边分开,两把刀一前一后,凌厉无匹向飞天当头劈下来。
飞天在喧嚣的死寂中挥剑迎上,他心境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净过,来者的每个细微动作,眼神,心跳,呼吸,出刀,身法,甚至可能的后招,都一瞬间在心中清楚了悟。
长刀击在双盈剑的刃口处,怪异的力量,像是吞陷又像是要吸取走他的力量。但双盈剑坚韧不拔,分毫不动。
飞天揉身卷扑了上去,背后要害全露给了另一个执刀者,身子团起来,重重撞在了先一个人的胸口。
耳中听到可怕的骨折声,那人口吐鲜血向后仆跌。身后的刀发出的寒劲已经割破了飞天背心的衣裳。
身子以绝不可能的迅疾和柔软,飞天在那刀尖刺进皮肉的瞬间团缩起来,刀割过背脊,长长的一道凉意后是辣辣的痛。反手间,双盈剑从飞天的腋下向身后疾刺回去。
不用回头,飞天知道双盈剑一定没有失手,因为它饮到鲜血而快乐愉悦,有些颤抖。它这样渴望着杀戮,如此时的飞天一样。
身子左侧目光难及的死角处,杀机一闪而骤强,飞天吸气闪退,那剑尖如影随形而至,像附骨之蛆般紧盯不舍。
双盈剑明明格了出去,却击在空处。用错的力道令飞天胸口气血翻腾着难受。
飞天偏头回望,却是一团如银星的剑芒,虚实闪烁,幻花人眼,不知道它将要再刺向身体的哪一处要害。
很厉害的剑法。尖细的痛,在飞天左臂上爆开来。
他一瞬间作出反应,肌肉紧缩着滑开避其锋芒,将被刺中的伤害减到最小。
双盈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回来,切在那执剑的手腕上。
惨叫与惊嗥声大作,那血淋淋的断肢,还紧握着利剑,斜斜飞了出去。
双盈剑根本一分一毫的犹疑也没有,直挑上去刺穿了他的喉咙。血溅得极高。
两耳被喊杀声灌满,飞天迎着下一个人出剑……
血肉横飞,原来就是这样。因为剑太快,血太旺,真的是横飞,不是纷纷落地。
……多久了?杀了七神中的几个了?昨天晚上是一个。刚才呢,是三个还是四个?
星华的未婚妻是女子,不在其内。
应该还有一个,是破军吗?那个一直没露面的人哪里去了?
飞天倒提着剑,身上的袍子因为吸足了鲜血而显得饱满沉厚,在风中竟然并不摆动,头发却因为周身凌厉的杀气而狂舞。
四周的人震惊地看着,修罗一样在杀戮中狂欢的飞天。
忽然人缓缓向外退去。一瞬间,四周的气像被抽空,飞天乱舞的头发竟然全部垂落。巨大的杀机的压迫,他慢慢回头。
一身黑衣的老者,手执长剑立在血泊中。
「破军?」飞天扯扯嘴角,「我应该是没猜错。
「你不算是我的仇人……昨天你不在。」飞天轻轻吐字:「要是你现在走开,我想我不会杀你。」
破军看着这一地的血肉竟然毫不动容,冷眼注视着飞天一举一动。
飞天冷冷一笑,剑尖提了起来指着他,「要打就打吧,还看什么?」
绝料不到这个死气沉沉的老儿,动起手来强横得比星华毫不逊色!七神之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交手十余招,硬生生拼了一记,刀剑相格的爆弹气劲令飞天向后翻仰,臂上腿上十余处伤口迸血剧痛。
抹了一把额上被刀柄磕伤流下来的血,飞天不惧反笑。有什么好怕,那几个家伙已经收拾掉了,只剩这个老骨头。打他不过,去陪行云就是。
他敢拼命吗?飞天一无牵挂,生无可恋,飞天可以毫不留连,他能吗?
嘴角扯动,飞天露出一个几乎是流动温情的笑意,双盈剑杀气满满刺了出去。
飞天长啸着,长剑疾取破军的双眼,完全无视他搠向小腹的攻击,明明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果然破军回剑格当闪劈,气势弱了一层。
怕死。飞天心中冷笑着,招招式式都不留余地。只是奇怪为什么另一边也传来格击拼斗的声音。还有谁在这里动手?
那人牵制住周身那些兵卒的大部分注意力,他们纵然还有余裕向飞天偷施暗算,攻势也不会对他构成太大威胁。惨呼声纷纷传来,破军的气势又为之一馁。
飞天知道那动手的人不会是辉月他们,但是破军应该是不知道,他在辉月的地盘上,毕竟不可能肆无忌惮。
飞天仍是剑剑紧逼,破军却越斗越是散乱气虚。
破军被削断手臂,委顿在地的时候,那人已经一路冲到了飞天的面前。
青衫上处处染血,头发有些散乱,呼吸却还宁定。
飞天一手扣着破军的喉头,回头看着那人。
「飞天。」他口唇动了两下,喊了一声。
「平舟。」飞天平静地说。大约猜到了,可能会是他——平舟。
他怎么会来?他不应该来。
「飞天。」他说,走近了,微低下头来,「你伤得重吗?」
飞天摇摇头,「你不该来。」
手上紧紧扣着破军的喉头,看着他一双眼里写满怨毒和恐惧。飞天咬咬嘴唇,要杀了这个老家伙吗?
双盈剑像是感知了他的想法,兴奋地轻颤不停。
「杀了你……」飞天轻声呢喃,看破军那双眼因为恐怖和窒息而睁得更大,几乎要挤出眼眶。「可是杀了你,你也就不痛苦了……」
飞天喃喃地说,忽然转头问:
「平舟,天城有没有那个对天奴处刑的烙记?」
平舟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回答:「有。辉月殿中就有。」
他一直痛恨把行云的骄傲击伤的天奴标记。看着手中那个颤抖不停的老头,飞天恶意地笑,「我不杀你。」
行云,这些渣滓践踏你的骄傲和尊严,凭借什么?就是凭借他们高一等的身分吧。
飞天提着双盈剑,拖曳着破军,平舟静默地跟在他的身边不作声。沿路所遇的人无不惊逃远遁。
飞天直想发笑。看这些人,胆怯懦弱,虚伪丑恶,没有一个比得上孔雀公子。可是他们却可以昂首挺胸立在天地间,他们可以对他轻视鄙贱,肆意侮辱。
飞天觉得胸口窒闷难受,双盈剑不安地激荡。
平舟让人取来了一个不大的盒子,敞开口,就是一把黑沉沉的烙器。飞天拿起来看了看。不是铁的,也不是金银之属,很奇怪的质材。
烙器在火中静静的,任凭烈焰焚烧。
「疼吗?」飞天自言自语,「行云,当初,很疼吧?」
不记得行云在受这种苦楚时,他在做什么。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记得行云。
但是行云死了。
破军委顿在地,已经去了九成的性命。
飞天执起那烙的一端,平舟静静看着他,一语不发。
「哪里好呢……」飞天左右看看那张像树皮的老脸,怎么看都不顺眼,随手就按了下去。
可怕的惨嗥声音撕扯着人的耳鼓,隐隐地疼。
皮肉焦臭青烟升腾,飞天皱皱鼻子。不喜欢这味道。
当初行云很痛吧?飞天厌恶地看着手里的烙器。行云一定恨这个东西。
双盈剑银光闪烁着,飞天朝那烙器劈了下去。火花迸溅,双盈剑居然弹了起来,那烙器分毫未损。
飞天好奇起来,还没见过双盈剑劈不碎的东西。这是什么材料做的?
飞天抱着那仍然火烫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端详。平舟从身后抱住他,想把它取走。
飞天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抢东西,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记忆中的平舟是不会哭的,他的眼泪滴在手上,挺疼的。飞天手上起了水泡,被那烙器的柄灼伤了。平舟的眼泪落在那些鼓起来的水泡上。
飞天笑起来,「不怎么疼,不要哭,真的不疼。」
飞天不肯放手,紧紧握着那烙器。平舟没有继续跟他硬夺,只是那样环抱着他。
不知道……真的很疼吗?飞天看看那烙器,仍然有灼人眼目的奇热。
行云当初很疼吧?
飞天按着那烙器,一下抵在了自己的胸前。衣裳瞬间化成焦灰,灼热的皮肉有奇异的声响,青烟极其难闻。很痛,身体被剧痛强烈地贯穿,手脚一下子失去力气。
平舟惊呼着,终于把那个烙器抢了过去。
很疼……行云,很疼……
飞天恍惚地看着平舟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他衣服,拿出药瓶,粉末纷纷扬扬倒在伤口上。
真的很疼……当初行云也这么疼过对不对……
眼前晃动的人影渐渐变多,飞天努力撑着自己,把眼前那已看不清面目的人推开。
「飞天!」
谁在叫他?看不清的人影晃动,飞天跌跌撞撞,扶着墙看着围在身边的人。
都是谁?是谁?
飞天扶着墙慢慢向外走。有人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手腕一翻,双盈剑就挥出去。
他眼前一团的混沌,各种各样的颜色,耳边是乱纷纷的声音,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只有一个念头……生死,都不分开。一起走。
一起走,去游历天下,去看遍名花,去故乡,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耳边彷佛有大风呼啸,像狼的号哭。那种失了群的一只孤狼,在雪夜里迷途,将死之前的号声。
飞天定定神,看清楚拦在前面的是星华。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一笑,「好兄弟,你来送我上路的吗?我要去找行云,以后就不回来了。」
星华说的话都被耳边大风的声音掩掉,飞天无力地推一把他的身子,继续向前走。
行云在哪里?找不到他的方向。他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飞天茫然四顾,烟水浩淼。后面有人在喊他,声音渐渐清晰。
「飞天,回来,飞天!」
「回来,飞天!」
飞天看到身后许多人,站在崖岸上。岸上……是了,他站在水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路上跌跌撞撞,他打伤了星华,推开了平舟,跃身跳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飞天,回来!」
回去做什么?飞天咬咬嘴唇,他记得他要找行云。那里没有行云,为什么要回去?
发尾湿了水,淋漓地披了一身。飞天看着湖水里的自己,慢慢地冲那影子微笑。
尾声
时光残酷,一去不见回,谁能留住世上温情?
杨行云翻着桌上那一迭纸,上头是飞天的习字。这句话写在上头,墨迹淋漓,不像写字,倒像秋风狂草。他的毛笔字写得始终不好,和他现在高贵的地位极不相称。
不过他也不是不用功,可能写字这件事真的有先天不足的说法,并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写好。最起码,飞天已经非常刻苦地在练习,但那蛇爬虫走的字还是没有什么进步。
风吹得纸页哗啦哗啦地轻响,飞天安然地伏在书桌边的软榻上,腰间的薄绸软被已经一大半滑到地上,衣衫松脱,露出光滑的肩膀。
银光闪烁的发丝柔顺的,像水一样覆了一身,飞天呼吸平稳,好梦正酣。
杨行云轻轻掬起他一缕银色的发丝在唇边亲吻,替他把绸被向上拉一拉,轻快又不失优雅地收拾起狼藉的桌子。
团皱的纸收拾到一边,笔墨、砚台、纸镇、茶杯……
还有一块圆石,光滑剔透,上面有柔润的水光。这么一块石头,虽然好看,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杨行云笑着叹口气,把石头拿起来,手指慢慢摩挲过光滑的表面。
「回来了?」飞天懒懒出声,一手支起头,眼里带着没完全清醒的朦胧,「今天早……」
杨行云笑着斜他一眼,把石头放下。「练字又练到梦里去了?」
飞天推被起来,「不是,昨天睡得不好……谁让你又外宿呢,害我孤枕难眠……」懒懒地爬起来,双手缠上了杨行云的腰间。
杨行云失笑,却放松身体将重量都交给了他,「这不是回来了,往后一个半月都不走了。」
飞天眼一亮,「那我们……」
「我陪着你,把字好好练练。」
飞天立即垮下脸,「还练……大好时光不用来谈情说爱,练什么字啊,多煞风景,很无趣的……」
杨行云不理他碎碎念,把桌上收拾出一片光洁平整的原貌。「辉月给你送了一瓶什么妙石髓,说是对身体有好处,回来记得让汉青提醒你服,一天一次,不要忘了。」
飞天把脸埋进他的发丛,深深吸了一口气,「行云,我想你了……」
杨行云的声音一瞬间柔情似水,「我也想念你……」
「胡说,你要想我,怎么一去半年多……」
杨行云哭笑不得,反手在飞天手背上拍了一下。「总得有个人赚钱养家。你现在是只超大米虫,光吃不动,我当然得多辛苦一些。」
飞天闷声说:「我可以不吃补品,药也可以少吃……你多在家里就好了。」
在家……
杨行云露出一个淡淡的甜蜜微笑。
是啊,在家。他们两个人的家,不大的小院子,三间屋子,院子里的花还是他们亲手种下,亲手浇灌植株。
这里是他们的家。哪怕在外头再苦再累,飘泊多远,只要想到这个温暖的小巢,窗里明亮的烛光,淡淡的茶香气和药香气……
杨行云舒展的眉头又轻轻蹙起。要是飞天的体质能再好一些,一切就都完美了。他曾经失去了一大半的鲜血……杨行云轻轻靠在飞天肩上,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飞天的血……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到了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这个他所爱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用生命将他唤回这世间,令他死而复生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