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双盈剑上的森森银辉,可惜他看不到自己飞起来的头颅。
他那双像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死亡。那应该是世上最恐怖的情形。
血横着飞洒,扬起半天高。
紧紧抱着怀里的杨行云,飞天小声说:「行云,这个家伙是坏人,我替你杀他了。你醒过来吧……」醒过来呀,行云。
场中人全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彷佛失了魂的飞天,一身浴血,抱着行云的尸体喃喃自言自语。
众人惊喊嘶吼的声音慢一步才响起来。
一瞬间飞天周身全是杀气。数不清的寒刃在月光中闪动利芒,向飞天刺了过来。
飞天把脸埋在杨行云茂密的发丝里,剑信手挥出去。
他们都是坏人对不对……
飞天脚步凌乱沉重地向前,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身上脸上,他小心的避让,不让它们沾上杨行云。撕心裂肺的惨呼一直延绵不绝。
飞天手臂已经麻木,可剑还是在不停地递出去。眼前像什么都没看到,那些团团包围上来的人,恐怖狰狞脸孔,闪着寒光的刀剑,断体残肢被荡开,血腥漫天地泼下来。
只有强烈的痛楚,像是把心肺活生生地、一分一分地撕碎,尖锐的痛在胸口突窜。喉头发甜,飞天强硬地把涌上的血腥咽下,抱着行云的手臂紧了一紧,勉力抬腿向前。
飞天眼前一阵红,又一阵黑。
身后有强劲的气流,激射而至,无声无息,迅疾如斯。
飞天侧身险险让过,劈下的剑被反挑了回来。
那人喝叱了一句什么话,他听不见,刀横推过来,斩向飞天腰间。
飞天腾身劈开这厉不可当的一剑,拾回一点神智,看着眼前那出刀的人。
星华的战刀在月光下闪闪的发亮。飞天不动,他也不动。
「飞天,冷静些!」星华喝道。
刚才好像也是这么一句,但是飞天听不进去。
飞天呆滞地看着他,星华伸出手来,「别冲动,把剑放下。」
嘴唇开合,飞天轻声说:「星华,你来了?」
星华走近了一步。
「行云,星华来了。」飞天低头说。
「飞天,行云已经死了,你把他放下吧。」星华说。
飞天来不及想清楚星华的话是什么意思,忽然一柄剑从星华身后掠了出来,径刺向面门。飞天头微微向后偏了一偏,双盈剑迎了上去。
星华的战刀横劈,把这一招化解开。飞天努力睁大眼看他,「星华,你要杀我?」
「不是,不是的,飞天。你听我说……」他的刀头又垂下去,急切地说。
「还有什么好说?」一个女音插了进来,她就站在星华的身后,现在向前一步,目光中全是怨毒,「他杀了我弟弟!」
飞天看看自己一身浴血,杨行云的身上也尽是猩红。
行云很爱洁的,现在身上这么脏,他会生气吧……等下离开这里,马上帮你净身……就像第一次,在凤林的花园里交欢之后,他抱着他那样做的。
温热的水气中,那张美丽的脸。
行云……
裂肤的寒劲无声地涌至,飞天反手还了一剑,身形向一边飘退。
星华为什么要为难我?
星华和那个女子拉扯着,余人又向前涌过来。
已经腾空的身子,却突然硬生生的剎住,飞天脚上一紧,失了平衡,向下仆跌。
飞天低头看到脚踝上一条细的银鞭,双盈剑撩上去,那鞭却灵动宛如毒蛇,一下子缩了回去。
阻了这么一下,飞天又落回人丛中。
所有人手中的兵器团团的围着,飞天周身不过方寸之地,密密的锋刃利芒。他却像不知道惧怕,清冷迷惘的眼光,与满身的血腥,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
银鞭在空中矫如游龙,飞天沿着那银光看过去。
人丛分开的地方,辉月站在那里,他缓缓走了过来,踏着满地的鲜血,不疾不徐。
「飞天。」辉月轻声说:「把行云放下吧,他已经死了。」
飞天摇摇头,看着陌生的眼前的所有。那模样像个迷途的孩子,仓皇无助。
「你抱着他也没有用,他已经死了,活不来了。」辉月的手扬了起来,玉白晶莹的,在空中划了道圆弧。
飞天手中一轻,惊骇欲绝地低头,发现行云被乌发卷包的身体,那垂仰着头颅的身体,竟然化作一团闪亮的烟幕,万点飞尘,一下子消没在空中。
「不——行云不要——」飞天嘶喊起来,眼眶剧痛得流下血,「不要,行云——」
飞天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拥抱,可是扑了一个空,那件沾满血的衣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里面空空如也。
「行云——」飞天紧紧抓着那件衣裳把脸凑上去,拼命想找回一点他的气息,他的尘埃,他的痕迹。可是那衣裳单薄的,垂死的,无声的依在脸上,冰冷血腥的衣裳。
「啊啊——」凄厉地,像是垂死野兽的叫声,「行云——行云!把行云还我——」双盈剑破空劈了去,飞天砍向站在那里的辉月。「把行云还我!把行云还我——」
手腕一紧,辉月手中那长的银鞭紧紧绞住了飞天的手腕,挣不脱,撕不断。
「他是羽族,死后化灰。」辉月冷冷的声音,「他已经死了。」
飞天听而不闻,用尽全力和那银鞭纠缠,双盈剑在挣扎中掉落在地。飞天低头狠狠咬了上去,血肉迸裂,热红四溢。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
那银色的鞭像蛇一样越绞越紧,勒进肉中,深得触到骨头。
飞天满嘴的血,可是咬不断这银色的捆绑。
行云的衣裳还在怀里,可是行云没了,找不到行云。
飞天仰起头,像重伤垂死的兽一样嗥叫着。被人按住手脚压在地上,狂乱地挣扎,垂死的抵抗,撕心裂肺的痛。长长凄厉的叫声,划破漆黑的夜。
「行云——」
***
石牢里黑得很。
飞天从不知道辉月殿里还有这样的石牢,从前只看到这里光明的那一面。
墙上不知道是嵌了什么东西,冷冷的寒光照亮幽幽的一小块地方。
飞天坐在那光团的下面,仰头看着那点光。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飞天的手脚都因为寒冷麻痹了,刺刺地痛。
「殿下?」
一只手摸在飞天的脸上,声音细弱,「殿下?」
飞天慢慢低下头,看到一脸惶急的汉青,他清秀的脸上全是震惊恐惧的表情。
汉青看着飞天的头发,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泪一下子流出来。
「吓到你了吗?」飞天转了一下头,他早就看到了。
看着头发一寸一寸,由黑转灰,由灰变成苍白。像是颜色褪尽的月季花,那种将死黯淡的白色。
「殿下……」汉青拉着飞天的袖子,哀哀啜泣,「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又要回来。你杀了七神之一的菩罗,天帝陛下已经动身赶到天城来了……殿下……」
「别哭,汉青。」飞天的手没法动,被牢牢钉在墙上,「别哭。我要去见行云了,你也不要哭。」
汉青泪如雨下,打湿了飞天已经变白的头发。
「不要哭,汉青。」不要哭泣。其实死亡没有什么可怕,最可怕的已经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再能更可怕呢?
人死后有没有灵识?有没有魂魄?既然有天人,有妖,有魔,那么,鬼魂应该也有的吧。行云现在会不会在什么地方看着他,等着他一起走?
「殿下……」汉青咬住唇不再哭出声,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滚落。他翻开飞天的衣服,给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上药。
「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以后要是有事找平舟帮你。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舟总管在落阳武馆,我见过他。」汉青抽噎着,气有些促。
飞天轻声跟他说:「你回去吧。让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没有好处。」
汉青用手背抹泪,「辉月殿下知道我进来,他说你受了伤。」
是吗?其实飞天的伤不重,最深的一处大概就是手腕,可以看得到白森森的骨头。
辉月的功力真的深不可测。
汉青擦掉那里的血污,看到狰狞外翻的皮肉,红红白白的,眼泪滴在飞天的伤口上,灼得有些疼。
「疼吗?」汉青小声问。
「也不疼。」飞天轻声回答他。
真的没觉得怎么疼。辉月也算手下留情,要是他不拦阻,可能那些围上来的人会当场杀死他吧?
并不需要他来这样维护,也毫不感激他。
他不是一直在保护行云吗?为什么今天行云来找他……却……
不知道行云走了多远,他还能不能追得上。行云有的时候喜欢捉弄人,也许会故意躲起来不让他找到。
汉青哭了一阵,替飞天收拾伤口后,慢慢地走了。
平舟和汉青应该不会被牵累。这就行了,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飞天看着头上微弱寒冷的光,等着时间过去,等着死亡来临。
飞天身体越来越冷,连手足的那种麻痛都渐渐消失了。他看着头上那一点光,很奇怪为什么那光看起来越来越遥远。
「飞天。」
呆滞地看着头顶唯一的光源,似乎也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飞天。」
有人捏着他的下巴,飞天被动地看到一张秀丽的脸庞。
「飞天。」
他目光停在那变白的头发上。
很难看吗?行云如果见了……会不会嫌弃?会讨厌这样子丑陋的他吗?
「奔雷已经到了。」辉月站起身来,声音清冷自持,「他会亲自审问你。」
飞天想点点头,不过脖颈已经僵硬,于是只好眨一眨眼。
「你想给他殉情?」辉月冷冷的声音里带着嘲弄,「你以为以他的身手,菩罗一个伤得了他吗?他的仇,你就扔下了?」
飞天心头一震。
辉月站在朦胧的昏暗里,看不清他的脸,飞天挣扎出声,「还有谁?」
辉月冷冷地笑了一声,「等你从奔雷那里活着出来,再问我这个问题。」
辉月走得决绝,再也没说一个字。
***
飞天又一次见到了奔雷。想到上次与他的相见,真是恍如隔世。
奔雷并没有穿着那样金彩辉煌的礼服,甚至没有像辉月说的那样把飞天带去审问。
他来的时候,飞天还是被牢牢锢在墙上,头无力地垂着。
奔雷摸着他的头发,把他抱住。
「我会死吗?」
「不会。」奔雷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是你的奔雷哥哥……虽然……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飞天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痛,说明他是活着的。
「你要怎么和其它人说?」
奔雷把飞天的头发握在手里,语气温柔但是目光坚定,「我要你活着,你就不要管其它的了。」
是吗?有这么容易?
奔雷抱着飞天离开石牢,一路上许多的人跪伏着,头抵在地上。
在回廊处,星华迎面拦着,急切地说:「破军在集结人手,怕是一定要发落飞天,你们现在不要出去。」
手脚渐渐回复知觉,飞天看着星华憔悴了许多的脸,觉得他意外地陌生。「我的剑呢?」飞天挣扎下地,又问了一次:「我的剑呢?」
星华扶了他一把,把背上的剑解下来递过。
「你尽量能走多远走多远。」星华眼睛红红的。「再也别回上界来了。」
飞天冲星华笑笑。算是杀了他小舅子,他还在这里讲义气。
可是,行云的仇人还没有杀完呢。他不会走。
奔雷伸出手来想拉他,飞天反过剑锋来,在他袖子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飞天?」
「陛下,你刚硬正直,因私废公的事,不该你来做。」飞天看着在明亮处立着的奔雷,何必多拖一个人下水。「我是伤了你逃脱的,你现在可以去调集人马来捉拿我。」
飞天居然笑了笑,「不过,调慢一点好了,我还想去会会七神的老大呢。」
「星华,昨天,究竟有多少人伤了行云?」
星华看着这样陌生的飞天,张口结舌。他肆无忌惮,像是绝望的火焰在周身燃烧。
飞天战栗了一下,觉得手中握的剑柄一时冷一时热。不是错觉,是真的忽冷忽热。
双盈剑也难过吗?这把像是已经和主人心灵相通的剑,也在为行云哭泣吗?
不要哭……要去报仇。
为什么行云会遭遇不幸,是什么人杀害他,要靠自己去弄个清楚明白。行云那么骄傲,如果躲在奔雷的身后苟活,会被他看不起的吧。
「你如果告诉我,那我可以避免错杀无辜。」飞天稳稳站着,双盈剑握在手中。
不是星华的错觉,有汹涌的怒焰从剑身上烧到飞天的身上。似乎双盈剑在赞同着他的话。
去报仇,让伤害了行云的人,付出代价!
「如果你不说的话,那么昨天所有在辉月殿的人,我都不会放过……」飞天慢慢地抬起剑来,凌乱的白发缠在臂上,剑上,身上。
「包括你和辉月在内!」
「辉月是我叫出去的……」星华揉揉鼻子,眼睛通红。「跟他商议几天后的比武,听到这边惊变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我只知道破军是今天才来的,其它六个人,昨天都到了辉月殿。」
「六个吗?」飞天弹弹剑刃,勾起嘴角要笑不笑,「原来是六个。」
行云,他们是怎么伤害你的?是怎么伤害你的?让他们全都还出来,好吗?
第十七章
「多少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给我留会儿时间。」飞天握紧剑,「完事以后,随便你们要怎么样都可以。」
侧耳听一听,飞天微微一笑。星华看着他那个一切都不在乎的笑容,张口结舌,背上全是冷汗。
来了,省了他去找的工夫,他们已经来了。
在辉月殿里这样气势汹汹,打着除恶的旗帜,真是师出有名。
飞天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辉月远远地站着,汉青随在他身后,掩着口不停流泪。
哭泣真是软弱,从昨夜到现在飞天都不想哭泣。也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来不及体味悲伤,也许是觉得死亡并不能分隔他们,所以哭泣是极无必要的一件事。
对不住了汉青,以前答应你的事,看样子是没法做到。
大风吹得头发乱舞,飞天握紧了手中的剑。
也许行云就在冥冥中看着,看着他用他亲手教的剑法,替他杀死那些人。
你在看着我吗?行云,请看着吧。
飞天觉得炽热的力量,从身上流到握的剑上又流返回来,像是剑成了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伤处都不觉得痛,身体力量充盈。
是谁的力量?是他的、还是剑的、还是什么别的来处?那不重要……
飞天站在石阶的顶上,潮水样的人向他拥来。
当先一个冲到面前的人,看到他的时候居然呆愣了一下,长枪的攻势缓了一缓。
他的目光落在飞天的头发上,半张着口,可能想表示一下讶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