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反复咀嚼回味的当下,怎么也想不到这几天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会成为他日后的心魔。
曾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督促他不停力争上游的动力。
从小人人说他长得丑,骂他是来路不明的杂种,就连身为他父亲的康阳王尉迟定睿也嫌弃他太过霸道深邃的长相,甚至怀疑过究竟是不是他的血脉,连带的也就冷落了他本就地位卑微的母亲。
讽剌的是,这两人最后竟然是抱在一起共赴黄泉。
尉迟观因为外表异于常人,可以说是受尽屈辱的长大,看着兄长们毛还没长齐,就个个都有娇妻美妾,过着左拥右抱的纵欲生活,只有他到十六岁了仍旧不谙人事,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还要受尽奚落。
“凭你的长相,要找到足以跟你匹配的,恐怕比登天还难!”说这话的是他的大哥,原本的康阳王世子,现在早已灰飞烟灭。
但那句讪笑,深深刻印在他的骨血里,尽管当初嘲笑轻视他的一干人等,全都葬身在同一场大火,他却执拗的非要向世人证明自己有那能耐娶回天下第一美女。
所以他拿自己积累多年的军功,求皇上赐婚名满天下的当朝美人,才有了跟萧湘湘的那纸婚约。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做到了自己一直很想做到的事情,可为什么随着婚期的逼近,他却越品尝不到当初的狂喜?
要是那一夜,他没有多管闲事救下红书,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心烦意乱?
要是他不要一次又一次的主动靠近,现在是不是就会觉得心满意足?
但是,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有机会知道被人真心相待的感受像寒冬里的温泉一样烫脚,又让你暖到心头。
他也不会知道有个姑娘满心信赖的跟随着他,会让他自觉天下无敌。
他更不会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因为他若是圆满了少年时的愿望,就必须割舍掉红书没有明说的情意……
他做了选择,却陷入了恶梦里。
梦里,都是红书巧笑倩兮依偎着旁人的画面,任凭他暴跳如雷,红书依旧和那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消失在眼前。
梦里,还有红书嬉笑怒骂的鲜活神情,如磁石般吸引着他,却始终不肯让他靠近……
梦里,是他和红书在洞穴里缠绵拥吻,他动情不已的轻吻她小巧可爱的耳垂,一抬头,却赫然看见萧湘湘美丽却嫌恶他的脸。
尉迟观三番两次的被自己的梦境吓醒,说不清每次发现自己旁边空无一人时是宽慰多一些,还是惆怅多一些……
就连一手提拔他的皇上,都看出他的不对劲,当他在御书房主动请缨到南疆平定叛乱时,罕见的遭到劝阻。
“尉迟,你可是忘记自己再过几日就要大婚?”
多年前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两人如今虽是一君一臣,私底下却颇为惺惺相惜。
尉迟观阵色一黯,却也知道君无戏言,没必要把一个人的烦恼变成两个人的问题,于是选择避重就轻的回答。
“臣没忘,只是国家有难,怎能耽溺在儿女情长?再说,难道等我凯旋归来时,美人就不美了?若真是如此,我可要请皇上为我做主了。”
他若是当面坦承自己心中所想,只怕皇上多半会以为自己嫌命太长……
登基不过五年有余的新皇若有所思看着他好一会,才慢吞吞的批了奏折。
“朕就准了你和右丞相之请。下去吧。”右丞相三个字还说得特别响亮。
尉迟观听了但笑不语、从容离去的反应,倒是让这个未到而立之年的新皇暗自玩味了许久……
第6章(2)
也因为有了皇上的钦命,尉迟观才会跟出身商贾之家的龚玄阳联袂出现在江南这鱼米之乡,表面上是顺路同行,其实是借着南下参加喜宴的名义前来借粮。
这天,他们应粮商商会的邀约前去游湖听曲,龚玄阳倒是兴致盎然的拉着他评头论足,从江南的湖光山色说到苏杭温柔似水的美女,无一不评。
“尉迟,你看那公子好大的福气,真是万红丛中一点绿。”龚玄阳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忽然欣羡揶揄起来。
对面的画舫聚集了一群莺莺燕燕,倒也大大方方的打量起同样倚在船舷的他们。尉迟观拗不住龚玄阳的起哄,懒懒的扬眸睇视,却再也移不开眼……
“红书……”他贪婪的将她看个仔细,生怕一眨眼就错过。
一旁的龚玄阳闻言挑眉,刻意凑近尉迟观一些,神情颇为古怪。
“那是上次在春光小酒馆见过的红书姑娘?你大老远亲自去找回来的那一个?怎么……好像有些不一样?”
龚玄阳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居然反常的露齿而笑,那玉树临风的翩翩丰采霎时引来对面画舫上一阵骚动,只有那个文弱书生不为所动,依旧痴痴遥望着他身旁像座小山一样的男子。
“尉迟,那个红书姑娘眼睛不太好对不对?”让同一个人三番两次的打击自己的信心,就算龚玄阳这样不曾缺乏自信心的人也有点摇摇欲坠。
望着那抹匆忙转身的背影,尉迟观这才回过神来,正好听见龚玄阳的臆测,不自觉的漾起笑意。
“她眼力很好。”好到可以在夜色中看清他脸上所有疤痕,还无动于衷。“那她就是美感出了问题!”某个被尊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家伙心里非常不平衡,倒也没想到尉迟观会同意他的谬论。
“我猜也是。”要不然怎么能无视他令人心生畏惧的脸庞和他泰然相处?又怎能……
尉迟观倏然心口一窒,猛然抬头凝视着方才红书伫立的位置,哪儿还有佳人芳踪?!
红书,你究竟看上了我什么?
苏府千金虽然私底下有些百无禁忌,口无遮拦,但是在人情世故以及待人处世这方面的拿捏,已经有当家主母的手段风范。
游湖巧遇尉迟观的当天,事后她虽然好奇的打量过红书几眼,却不曾开口提起这个小插曲,也可能因为紧接着就是她出嫁之日,除了红书之外,苏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忙得昏天暗地,谁还有空理这个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红书直到那种萍水相逢的强烈喜悦渐渐褪去之后,才想到尉迟观怎么会来到江南?照理说,他应该刚刚成亲没多久。
难道……一想到他的美丽娇妻也许就依偎在他身后看她的笑话,她顿时觉得悔不当初,又禁不住庆幸自己除了多看他几眼之外,没再惹出其他丑事来。
喜宴的酒席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红书却如坐针毡,因为一直有丫鬟小厮帮自家小姐偷偷递了拜帖给她,统统是以邀请她到府上小住为名义,希望能让她拿捏一番的待嫁闺女。
最后红书不堪其扰,勉强等到新郎官来敬过酒后,才不顾许多人关爱的眼神,落荒而逃。
她胡乱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苏府发派给她使唤的小厮,想到这样喜庆的日子,这些下人也是要沾沾喜气,好吃好喝一顿,她说走就走,人家八成会在心里埋怨她呢。
红书漫无目的的在这偌大的府邸里乱逛,沿途遇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婢女也无人闻问,大概是她的神色太过泰然,让人不觉得这个年轻俊俏的书生其实是迷路了吧。
空气中忽然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红书沿路循香而行,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精心布置的花园中,一座小巧的凉亭巧妙嵌在小桥流水的尽头,在几盏灯笼烛火的辉映之下,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她欣喜万分的快步走去,直到走进凉亭,才赫然发现早就有人捷足先登!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红书没有细看对方的长相,也无意与人共享这一处小天地,她失望的转身,才刚刚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她,就突然让人圈抱在怀里。
一阵酒香跟着体温挥散开来……
“你做什么?快放手!”红书气急败坏的怒斥,却没有半点效用,反而觉得箍紧自己腰身的手臂越圈越紧,直到自己挣扎不休的身躯牢牢熨贴在一副坚硬宽阔的胸膛上。
肌肤上窜起熟悉的酥麻刺痛,原本剧烈挣扎的红书忽然静止了下来,世界瞬间缩小成这方寸之地,只听得见男人强壮平稳的心跳声,还有她自己紊乱轻浅的呼吸。
“尉迟……不!”红书苦笑着摇头,上一刻的喜悦在现实的冲击之下成了嚷不下的苦涩,“是王爷才对……”
红书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轻轻的叹了口气,“请你放手。”
她很自豪的在心里给自己拍手鼓掌,这次声音平稳得几乎没有破绽。
牢牢将她圈抱在怀里的男人维持着沉默,却也没有松手的打算,好像只要能这样拥着她,就心满意足了。
红书却一根又一根的试图扳开他的手指,神情温婉,态度却十分决绝。
“我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回头路了!
秋夜沁凉如水,大厅里喧哗嘈杂,杯盘碰撞声不时夹杂着劝酒鼓噪的喝采,这节骨眼上,又有谁会听见隐藏在花圜一角的小凉亭里传来的幽幽叹息?
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像是欣喜命运的安排,又感叹彼此必须形同陌路。
“红书,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你。”他以为她早已在回到京城的路上,方才听见她的声音时,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红书不无伤感的闭上眼,似乎也想起了前几日画舫上的隔空凝视。“王爷,放开我,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冷静自持的不像她,“别忘了你已成亲。”
尉迟观闻言低声朗笑,“红书不傻了呢,知道要避嫌了。”
他又何尝不是刻意阻止自己去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呢?
可是他越说,却将她拥得越紧,当下心中百转千折,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庞闪过一丝坚决。
“我还没成亲。”御书房里的决定,如今看来的确是明智之举。
红书浑身一僵,接着慢慢的柔软了下来,“王爷,就算这样,你也该放开我。”
他热烫的体温把她牢牢的包围着,让她不由得心慌晕眩。
“你还是叫我尉迟吧,反正你从来也没把我当成王爷看待。”尉迟观带有凹槽的坚毅下巴在她发顶轻轻的磨蹭,有着说不出的亲昵。
红书低喘了一声,握紧了小手,勉强抑制住从四肢百骸蜂拥而上的酥麻颤栗,当下明白自己必须趁着理智尚存的时候,尽快跟他拉开距离。
“晚了,我该走了,明天还得早起。”
相对的,在宴席上还郁郁寡欢的尉迟观不知为何却显得轻松了许多,似乎有了谈天说地的兴致。
“早起?做什么?”他得寸进尺的将自己的脸庞依偎在她纤巧的肩上,激起怀中女子一声娇喘,还有他心房满满的快意。
“我……回京城。”红书音线明显的颤抖,卑微的发现自己和他耳鬓厮磨的这一刻……只觉得幸福喜悦。
“我也是明日离开这里……去南疆。”他低声说着自己的行程,没想到红书会一脸忧虑的半转过身来。
他和她四目相对,看见了无庸置疑的关怀与爱恋,那瞬间,他在这世间的存在顿时重于泰山,不再轻如鸿毛。
“南疆……”这两个字最近时常听见旁人挂在嘴上,红书倏然双眼圆瞠,想起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你又要去打仗?”红书下意识的扭紧他胸前的衣襟,没发现自己早已跟他面对面,颇有几分投怀送抱的暧昧。
“嗯。”尉迟观敏锐的察觉她的温驯,顺势将她贴靠在自己胸膛上,“前线粮草不足,我这次是来借粮的。”
生死关头,红书只惦念着他能否平安。
“一定要打赢才能回来吗?”她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评然作响,不知怎么的泛起了浓浓的不安。
“嗯,输了,不是死在战场,就是回来向皇上负荆请罪。”尉迟观事不关己似的分析战败的下场,不知是太有信心,还是早已把生死置之于度外?
红书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心中不祥的念头,近乎恳求的跟他商量,“先求平安,再求打胜仗……可以吗?”
她肤浅,她懦弱,她只是一个渴望跟家人团聚,也希望心仪的男人平安顺利的傻姑娘,她才不要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对国家的爱戴与忠诚。
“你求我。”尉迟观双手捧住她只剩巴掌大的脸,就着前方回廊微弱的烛光,仔细端详她益发柔美清丽的五官,暗自惊叹她这几个月的变化。
“我……求你?”
她螓首微仰,无助忧虑的模样让他对于“美”这个字,一了新的体会。
他微微俯身和她额头靠着额头,温柔诱哄,“对,求我。”
红书只想确认一件事,“只要我求你,你就会平安归来?”
尉迟观轻轻阖上双眼,毫不犹豫的应允,“我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尉迟观,我求你此去南疆务必平安回返,凯旋归来。”她不假思索的说出心中念想,没有故作姿态,没有百般刁难,只有一心一意——
望君早归!
他低头吻住她微微发颤的唇瓣,轻轻柔柔的注满怜惜,这几个月空虚飘荡的灵魂终于回到原点,心神一片清明。
“红书,要是我死在战场上……别为我哭。”尉迟观的低语让轻风吹散,想凝神细听,却只闻桂花香浓。
红书愕然跌坐在石凳上,足足愣了半晌,才明白尉迟观早已悄悄离开,回廊上忽然灯影幢幢,有人举高了手中烛火,朝着小凉亭的方向大喊——
“红师傅?是红师傅吗?”
这寻人的小厮,不就是苏府指派给她的那一个?
“是……我是。”红书飞快的整理好稍嫌凌乱的外表,若无其事的走下小凉亭。
若不是自己的唇瓣火辣红肿,她还真要以为自己方才作了一场槐南梦。
藏身在假山后头的高大男人同时伸手抚着自己宽厚的唇瓣,意犹未尽的无声叹息……
第7章(1)
龚玄阳出身京城首富,龚家庞大的产业遍及全国,如今他身负重任来到水乡江南,自然也有一处雅致的临水别苑可供休憩。
这几天忙着跟这群粮商虚与委蛇的龚玄阳此刻坐在书房里,紧盯着从喜宴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沉思的尉迟观,两个人就这样默然无语的分坐一旁,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龚玄阳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该不会打算这样坐到早上吧?”他可是累了,恕不奉陪。
尉迟观终于抬眼看他,摇摇头后又变回石像。
龚玄阳更加确定他不对劲。
“你刚刚吃酒席吃到一半,跑去哪里了?”好像从他回到座位上开始,就更加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