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四岁的席舒嫚,坐在南投埔里外婆家的大庭院,优闲的晒着太阳,百无聊赖的阅读着外婆所收藏稗官野史的闲书。
她腿上搁着书,此刻正读到一篇名为“订婚店”的月下老人故事,故事中这样写道:
唐朝人韦固巧遇月下老人,在月下老人指引下,提早看见正在襁褓中他未来的妻子。韦固因心中不信,故意派家仆去把小女孩杀掉,想看看她将来还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没想到十四年后,在洞房花烛夜那天,他发现新婚妻子的眉间贴着红花装饰,这才知道原来十四年前她曾遭恶徒攻击受伤过。这种种巧合于是让韦固明白,原来月下老人所说的话,并非开玩笑,他们的姻缘真的是上天注定好。
“好神奇呀!”席舒嫚喃喃自语。
在她年轻稚嫩的心中,因这则月老的故事啧啧称奇,她开始幻想着,就在这会儿,是否也有那样一个人,他脚上的红线,好巧不巧的,正系在她的脚上?
她低下头,瞥见自己白皙纤瘦的脚踝,温温的笑了出来。阳光映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病容。
是她想太多了!
从小,她的身体就不好,大小病痛不断,成天就只能与药罐为伍,心疼她的父亲母亲,考虑了好久才听从家庭医生的建议,将她从繁华的台北都市送到好山好水好空气的埔里来,让慈祥的外婆好好照顾她,盼望在这样清幽的环境下,让她的身子骨能长得壮些。
想到父母常常为她的身体着急的白了发红了眼眶,她的心就缓缓的一沉,像她这样的身体,只怕连月老都不忍心派一个男人来接续父母的担心与心伤,这样沉重的负荷,是折磨吧。
“舒嫚啊!外公帮你带回新制服和新书包喔!快进来看呀!”外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打断席舒嫚的冥想。
“喔,我马上进来。”席舒嫚迭声应和着,赶忙放下书进屋去。
风吹动折页,书页飞动了几下后,平静安稳的翻至某页,上头记载了月下老人曾说过的话:
这些红绳是用来系夫妻的脚的,不管男女双方是仇人或距离很远,我只要用这些红绳系在他们的脚上,他们就一定会和好,并且结成夫妻……
灿灿的阳光映得大地一片金黄,隐约间,席舒嫚纤白的脚踝上,似乎闪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忽隐乍现的绵延,朝向不知的未来……
第1章(1)
“起立,立正,敬礼。”
“老师好。”
“坐下。”
席舒嫚站在年轻的女班导后边,等着同学行完礼,一颗心忐忐忑忑的不安。
她尴尬的绞扭着手,一双眼怎么也不敢抬起,粉颊飞上霞云。
“咳嗯!”女班导清了清喉咙,示意底下乱成一团的学生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席舒嫚。她是从台北转过来的,请各位同学要好好照顾她!”
“新同学耶……”
“台北来的耶……”
席舒嫚被动的任由热情的女班导拉着她的手上台,她低着头,假装对底下众多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她一向胆小,对于上台这种事几乎是能避就避,真躲不过了,就只好佯装无所谓来掩饰。
“席舒嫚,你好白,都不晒太阳吗?”忽然,一个爽朗的男孩子声音穿过一层层耳语般的私论,直捣众人耳朵。
此话一出,所有人便此起彼落的附和着。
“对啊对啊,好白喔!”
“真的好白喔,跟我家墙壁一样……”
席舒嫚对那人好听的声音起了反应,终于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搜寻声音的主人,忽地,她的眼神对到一片海海晴空。
她看见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孩子,深深的眉、深深的眼、深深的发色和皮肤,整个人像是用墨色浓重的炭笔勾勒出来一样,但,他的样子很好看,好看到让她莫名所以的舒服。
“翟浚谦,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班导佯装板起脸孔训斥这个爽健的男孩,嘴角却透着一抹宠爱的微笑。
“老师,我说真的啊!席舒嫚好白,你看看我们班上女生,全都跟‘油炸鬼’一样。”翟浚谦搔搔头,吐着舌头扮了扮鬼脸。
“翟浚谦,你真的很欠扁喔!”
果然,班上半数的女孩子皆同他一样晒成小麦色,一闻此言皆笑骂于他,但女孩子们的声音里不见苛责,倒听起来多了几分撒娇。
翟浚谦再多看了席舒嫚一眼。
这个台北转来的女孩子好特别,露出制服外的皮肤白得像要透了一样,可爱的浏海干净清爽的覆在她小巧精致的脸上,她浑身流露着一种跟他们截然不同的气息,若硬要说的话,只能说她像是粉白的樱,而他,则是满载青草的土地。
忽地,他脑海中浮现,自幼受到那深爱文学的爸爸薰陶,对于大家名着多有涉猎,在那烟雨红楼中,描摹的人儿来。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若说她是我见犹怜的林黛玉,但他可不是贾宝玉,唯有三国豪气干云如赵子龙,才是他心向往之人物。
“舒嫚,你就坐在翟浚谦后面的位子。”班导指着后头,“浚谦,从今天开始就麻烦你照顾舒嫚,带她认识环境。”
“哎呀!老师,我不要当保母啦!”活泼好动的翟浚谦,一听到老师交派的工作,当下反应就是哀号反驳。
他一下课就立刻冲到篮球场上报到,身后绑着一个拖油瓶,他怎么想怎么怪,也不知老师为何要把这个细细弱弱、彷佛风吹就会倒的白瓷娃娃托付给他照顾啊。
“老师,我没关系的,用不着人照……”席舒嫚一听到也急了。
这个老师怎么这样专断?竟就将她指派给一个陌生的男同学照顾,她并没有这么娇弱啊!更何况,照常理一般都会安排女生带她认识环境的不是吗?
“不行,就这样,老师说的话算话。舒嫚,你赶快到位子坐下。”班导不容辨驳的打断她,轻笑的脸容中带有深思。
“来来来,开始上课了,同学们把国文课本拿出来,今天要上的是第三课,来,各位同学先把课文朗诵一遍……”
席舒嫚提着随身的书包,无奈的拖着脚步走往位子,经过翟浚谦时,她看到他爽朗又带点尴尬的笑,正忙着应付附近死党的戏谑,但那闪着光的眼,却熠熠的直射向她。
带了点好奇,夹杂了点深意,她不知道,在他这样的眼神里,对于她,到底是存着怎样的一份心思?
下课了,正要离开教室的翟浚谦忽然折返了脚步。
在众死党及其他女同学注视下,他走到席舒嫚的座位旁,问她:“你会打球吗?”
不明所以的席舒嫚,很老实的摇摇头,“我不会。”
“浚谦,她怎么可能会打球,你看看她的手臂,再看看她的鞋子,球场上有哪个女生跟她一样?”绰号“蟑螂”的死党张正传等得不耐烦,站在后门朝翟浚谦大喊,“快走啦!球网会被大牛他们占走啦。”
“我知道啦!你们先过去占位子,我随后就到。”
打发走了死党,翟浚谦看着她不发一语,忽然,他抓起她细白的手腕,使力要她站起来。“你跟我来。”
席舒嫚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到,加上手腕被抓得疼痛,她惊呼:“啊!”楚楚可怜的眼,此时看起来更加柔弱了。
“你太不健康了,我想我终于体会到老师要我带你认识新环境的用意了。”翟浚谦咧开一口白牙,笑得阳光般灿烂。
首先,他要带席舒嫚认识的东西,就是阳光──
可怜的席舒嫚,转学至今才一个多礼拜,她就变成了“全班公敌”。
现在的她,坐在篮球场旁边的看台上,和她几步之遥却壁垒分明的那群,就是翟浚谦口中“油炸鬼”一样的班上女同学。
此刻,她们和她一样守在看台边,不同的是她们笑着闹着,嘴里谈的却不外都是翟浚谦、翟浚谦。
席舒嫚蹙着眉心,看着场内身手矫健的身影。
她不得不承认,翟浚谦真的非常非常有运动天分,举凡所有球类、田径类的运动,他样样都得心应手,难不倒他。
“刷”的一声,他的三分长射劲射入网,场外又引起一阵阵欢呼。
席舒嫚不用转头看,就能知道这些欢呼声全来自他的爱慕者,也是拿她当“情敌”看待的那些女同学。
她在心里哀号了一声,简直就要被他害死了呀。
就因为老师的一句吩咐,造就了他和她这段的不解之缘,该说他是孽缘吗?他害得她现在走到哪,都要被大家指指点点。
她就是缠着翟浚谦的那个女生!
大家都是这样看待她的,天知道她跟他也是千百万个不愿意啊,但又有什么办法?
翟浚谦无法拒绝老师的要求,而她无法拒绝翟浚谦的要求,所以每节下课,她被他拉着到球场旁“守候”他的情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就像一再重拍坏了的肥皂剧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喂,你不要整天死缠着翟浚谦,看了就令人讨厌!”同班同学胡丽晶突然移到她身边。
胡丽晶是班上女生的头头,她长得黑黑高高,不特别出色,但一双眼飘飞却媚得十分有味道,但总打量得她不舒服极了。
此刻她站在更高的台阶上,睥睨着席舒嫚。
“对啊!自以为从台北来就很了不起吗?装得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以为所有人都要照顾你,真是恶心极了。”一旁的应声虫李佳仙也双手环胸的附和。
她们俩是翟浚谦的头号死忠拥戴者,在学校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翟浚谦最讨厌的就是和麻烦的女生打交道,只要对他有意思的女生,他一律归为麻烦人物。
偏生他这样不领情、不造作的个性,却让更多女生为其着迷、飞蛾扑火而来,也注定让她因他而成为众矢之的。
席舒嫚不言语,静静的垂着头,若非翟浚谦的坚持,她根本不想蹚这浑水,平白乱了一圈涟漪。
“为什么不讲话?仗着老师和翟浚谦挺你,你就可以这样嚣张吗?”胡丽晶见席舒嫚不理自己,恼羞成怒之余,口气愈发不客气。
“你回答啊!难不成你是哑巴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的,目标全都是让她们既羡慕又嫉妒的席舒嫚,反倒是席舒嫚一迳的静默,异常平静的脸容看不出她的思绪来。
第1章(2)
“你们在干什么?”翟浚谦的声音突然响起。
由于太过于专心对付席舒嫚,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翟浚谦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胡丽晶等人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几乎苍白了脸,她们刚刚欺负席舒嫚的话,全被他听去了吗?
“培……培……培养感情啊!”胡丽晶这时候竟然还可以睁眼说瞎话,她不禁佩服起自己。
“对……对不对啊?佳仙。”她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李佳仙,后者赶紧跟着陪笑。
“对……对啊!”
“舒嫚同学,我们刚是在跟你开玩笑的,你说对不对?”胡丽晶一脸假笑,心中祈祷席舒嫚不会当着翟浚谦的面拆穿她的谎言。
“是吗?席舒嫚,她们说的是真的吗?”翟浚谦挑眉问。
他刚在球场上就看见班上素有大姊头之称的胡丽晶,领着她那一票死党不怀好意地靠近席舒嫚,不知想做什么,于是他便丢下了手边的对战,赶紧跑过来了解情况。
“唔。”席舒嫚抬起眼睫,她向来不是苛刻的人,对于胡丽晶的心思似懂非懂,所以她不想计较也不愿意去计较。
“她们没欺负你吧?”翟浚谦不相信的又再问一次。
席舒嫚摇摇头。
“是啊是啊!你看,是你想太多了。”胡丽晶见席舒嫚没拆穿自己,知道久留无益,赶紧鸣金收兵,“舒嫚同学,那我们下次再来找你聊喔!”
一帮人一下子鸟兽散去,偌大的看台只剩下坐着的席舒嫚和站在一旁的翟浚谦。
“席舒嫚,来看我打球你会觉得无聊吗?”翟浚谦唤她时,总是连名带姓。
“还好。”她老实的回答。
他是她在这所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对于他霸道的占用她的下课时间,她却找不到任何怨言,只除了要面对他的那些爱慕者以外。
“那就好。”他在她身旁坐下。
也许是不习惯这样并肩坐着、太过熟稔的亲昵,席舒嫚稍微朝旁边移动了位置,想拉开和翟浚谦之间的距离。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翟浚谦却立刻发现了,他不悦的大声说:“你干嘛坐离我这么远?”
他发现自己竟有点生气。
她是怕他吗?否则为何他才坐下来,她就迫不及待想离开他身边。
“我没有。”席舒嫚吓了一跳,对于他的直接,她又再一次见识到。
“你应该多晒点太阳,”隔了一会儿,他才板着一张脸说,“你太白了,我爸说这样的人很不健康,你应该不想早死吧?”
怎么有人这样说话的啊?舒嫚心中暗笑。
“嗯!”她用力的点一下头。
“那就好,以后你就在这里晒太阳看我打球,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教你玩球。”他不看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却深刻烙印至她心里。
他刻意不说教她打球,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怎么也学不会。
但他却有种希望,希望她会陪在他身旁,即使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也好,或许有一天,他可以看到她健康飞扬的笑脸,同他一块儿享受运动的喜悦。
席舒嫚看着他的侧脸,咀嚼着他所说的话,心中忽然产生了点感动,“好。”
或许,这会是个不错的提议。
听见她的回覆,翟浚谦不知道心中莫名的欢欣是从何而来,但他是真真实实的笑开了颊。
为了什么?
也许就为了她的那么一句:好吧!
这天放学,席舒嫚被翟浚谦拉到球场上看球晒太阳,但她想到出门前忘记先跟外婆说一声,深怕外婆为她操心,于是她便匆匆忙忙道别翟浚谦,却已赶不上放学回家的路队。
她一个人漫步在校门对外连接的小径上,一路上风光明媚,这些天已进阶成“全校公敌”的她,心情忽地开始好转,暖暖的阳光融化她心中淡淡的、浅浅的不愉快,她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微笑。
她无法否认,翟浚谦是个很吸引人的男孩子,虽然他个头不高,但是他的运动神经超级发达,加上功课一等一,各项语文竞赛他更是常胜军,允文允武的他,自然成为青春期小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但他对她,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护人还比较恰当些。
这些天,他对她的活动细心安排,也不知他是否真如此负责的想要将老师交代的事情办好,但这样的举动,不仅没有让她融入这个班级,反而加大了她和同侪间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