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烨被他的郑重其事逗笑了:“不用这么认真吧?”
他只是偏了头,对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烨,如果让你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吃饭,你会忍不住想做什么?”
王烨想了想,露出一种因想象而神往却又似乎因为怪异的念头而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想尝尝他碗里的东西,因为看到他一直在吃……”忽然顿住,看向江漓,看到他得意地笑起来,不由感慨,“阿滴,你好厉害!”
江漓只是“果然如此”地笑着,忽然又咳起来,咳得急,心里都泛起了微酸。
烨,爱一个人,就总想跟他做最亲密的接触,无时无刻。吃饭也好,睡觉也好,走路也好,只希望能一直看着他,贴着他……你有多爱她,我就有多爱你。可惜,你的眼睛大概都不会有时间看到吧?
难得仗着生病,可以撒娇。盘腿坐在床上,沙哑的喉咙发出磨人的声调:“烨……”
“嗯?”王烨在把包里的衣服放进衣柜。
“今天是除夕。”
“我知道。”王烨正弯着腰拿衣服,一抬头。笑,“怎么?要吃满汉全席?”
江漓取笑地问:“你做啊?”
王烨收拾着衣眼,只是随意地答:“难不成你做?你都这么不舒服了,我还没这么没人性吧?”
“不要吧?”江漓怕怕地有点想收回原本的念头,“你连个菜都不会炒。”
“你又知道?”
“当然知道!你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炒过个蛋么?”
“还不是因为你做菜好吃吗?”他回过头来对他笑。
“……”怎么听怎么像诡辩。“不用太复杂的,我今天想吃饺子。家里做的,不要外面买的那种冷冻饺。”
“好啊。我们一起包?”
“嗯!”
江漓调馅,王烨和面,两个人都是行动派,在春晚开始前,热腾腾的饺子就已经上桌了。
嘴里吃着流着热汤汁的饺子,江漓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真好!像在家里一样。”声音哑哑的,看了动作迟疑了一拍的王烨,又笑着补充,“我家里。”
王烨顿时释然。“你们家过年吃饺子?那不是北方人才有的习惯吗?”
“我爸是北方人,我们家年年过年都吃饺子。”
“是吗?”
“嗯。以前我妈还在的时候,就是我妈调馅,我爸和面。”
王烨很顺口地就问起:“你妈妈怎么去世的?”
江漓的手悬在半空,慢慢落下来,忽然就对他一笑:“说出来好多人都不相信。有天傍晚,我妈下班回来去买菜,那天刮八级大风,于是在路上,一个巨型广告牌——就是那种用很粗的杆子单独竖在外面的上面横着一大块广告板的广告牌,硬生生被刮下来,砸到了路上的很多人,两死两伤,我妈就是那两死中的一个。很难想象的飞来横祸是不是?”看到他的样子,笑得惨然,“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的表情。一度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又不是拍电视,哪有那么巧的?可是,天底下的事多怪的都有。”
王烨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是很巧,我妈也不在了。她是上夜班的时候,被棉条缠住了脖子。那个蒸煮棉条的机器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概没扣紧,门忽然松开了,棉条一下甩出来,就绞住了她。”说着也很惨淡地一笑,“你说得对,这天底下的巧事就是这么多。我们都不知道该怪谁,只能怪她们运气不好,骂老天爷不公平。”
“所以说,世事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好了,难得过年,不说这些了。来,快吃吧,吃了你就回床上歇着。”
江漓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茫然的光:“烨,以前有人说,像我这种人最好别养小动物,否则它要是有个灾啊病啊,丢了死了,我一定会难过死。刚开始我也觉得是,就老不敢碰这些东西,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个世界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别说动物,就是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离开你了。所以呀,要趁他还在的时候,多爱他,多想着他,把在一起的时间都变成好的回忆,那以后他就是走了,彼此也没有遗憾了。”
王烨停住了,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悠远,像是又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慢慢地才迟疑地说:“这么爱过他,他要走了,怎么能不遗憾?”
江漓一笑,笑容里是无可奈何:“但要走的,又怎么留得住?如果他走了之后,才发现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有这么多不愉快,这么多想弥补又没弥补上的地方,那不是更遗憾?”
王烨出神地盯着他,不说话了。
他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目光温柔:“烨,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想我应该也不会遗憾。因为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我会永远记得这些甜蜜的感觉,只要想起你,心里就全是甜滋滋的味道。”
王烨笑了,覆上他的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也轻柔地笑:“不知道。忽然想到这些就说了。这个圈子总是分分合合,今天看着要相守到老的,也许明年的今天就连对方名字都不记得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所以,能在一起一天,就要珍惜一天。这世上的人这么多,遇上一个自己喜欢又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人,多不容易。”
王烨愣了一下,“阿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也许我常常会有一些地方让你觉得没安全感,也许到了要走的那天,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但我始终都很感激你愿意跟我在一起。这些日子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这么情真意切地说完,江漓反而不说话了,像看到怪物一样愕然地盯着他,又让他好笑起来:“你怎么了?”
江漓眨眨眼:“不是,王烨,虽然多肉麻的话都听你说过,可是说得这么真心的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我、我觉得……”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他。
王烨搂着他,正要说话,他忽然又咳起来,抓得他紧紧的,一直咳,没办法,只好先轻轻拍他的背,好容易他才停下来,松开他,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咳还是话,红红的,像要哭出来。王烨只好取笑地揪揪他的鼻尖,他任他揪,只是哑哑地说:“这个年,我过得好高兴。”
洗了澡,两个人蜷在被子里,王烨抱着他问:“往年的除夕,你们都做些什么?”
“跟朋友出去玩,泡温泉……不外乎这些。”
“那今年这么淡,你不会觉得闷?”
“不会啊。还是你想玩?”
王烨只是摇头笑:“我十五岁就什么都玩遍了,那些都是我玩剩下的。现在早没兴趣了。”
江漓不满地白他:“当个小流氓也这么神气。”
“哪神气了?”王烨看他,“不知道多自卑呢。”
“哦?”这可稀奇了,“你也会自卑?我还以为你应该是看不起优等生的那种跩到不行的人呢。”
“呵,我是看不起优等生啊,都是死脑筋的读书虫。不过,我以前有个朋友,就很会读书,人又聪明,整个人像道光一样,在他面前我就会很没底气,但是每次别人说起他,我也觉得特别有面子。”
“那后来呢?”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才不过技校毕业,他面上是不会露出看不起低学历的样子,但我知道我们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很不甘心一辈子都要这样抬着头仰望他,所以就跟着现在这个老板出来闯,一心要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
“那你现在做到了?”江漓的声音嘶哑,但安慰的语气还是很暖人。
王烨却只是沉默。
江漓倒不解了:“二十一岁就能当上分公司经理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你朋友如果知道,应该会觉得你很了不起才对啊。你这次回家见到她了?她怎么说?”
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王烨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忽然说:“阿漓。”
“嗯?”
“有些东西如果不属于你,那么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一千倍一万倍也好,也还是得不到。这个道理,我到现在才懂得。”
江漓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对他,看到他到家之后一直佯装无事,现在却第一次露出一种被伤害后的脆弱和痛苦的表情,紧紧地锁着眉,像是在拼命压抑那种钻心的疼痛。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他体内炸裂开来,那些裂纹从身体的深处一层层扩散,让整个人变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江漓心疼地拼命一遍遍抚着他的眉,顾不得自己也难过得在皱着眉。
“你还有我啊,烨,你还有我……”
王烨抱住他,紧紧地,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求救。
然后,深深地吻住了他。
可惜这个吻在三秒钟之后就被江漓一把推开,然后王烨就只能看着他扭头对头另一边倾起半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充满了失意色彩的寻求安慰之吻最后被他咳成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担心。
“阿漓,”王烨几乎没见过这个仗势,完全不知所措,手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只得在他背后轻拍,做些聊胜于无的安抚。“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江漓咳得面红耳赤,无力地摇摇手,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边。
王烨听着他的喘息里已经带上明显的杂音,更觉得事不宜迟,也不管他多不愿意,硬把他拉起来,套了件毛衣,用大衣裹了,就这么半扶半抱地出了门,去就近的医院看急诊。
大年夜,也只有老家不在广州的年轻医生留守,看他们居然是今晚的第一例患者,而且还跟往年的私放烟花爆竹被炸伤啊,大鱼大肉吃坏了肚子啊之类的“春节病”没啥关系,不免有点惊讶。给江漓做了初步检查,小医生就开始训话:受凉引起的咽喉不适,加上没有细心调理,炎症自然愈演愈烈,有脓肿不说,再这么下去气管和肺部都咳伤也有可能。早该来看了!
自知理亏的两人就算小医生的口气再不好听也只得连连点头。医生看他们还挺受教,最后也只能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写了张方子,保险起见,又让他们初三放射科有人上班之后再来拍张片。
急诊的取药处就在急诊值班室的抖对面,他们去取药,医生没事了又跑回值班室跟同样可怜的几个同僚一起看电视。取药处值班的小姑娘看他们出来,也慢腾腾地从值班室挪回岗位上。拿过药方看了看,又看了看他们,面无表情地收了钱,转身进去拿药。
江漓只在上身套了件毛衣穿着大衣,里面其实还是睡衣而已,下身更只有一条睡裤,来的时候在车上有空调还好,下来之后一阵折腾,本来在冬夜里站在分外通风的走廊上就有点发抖,被那个小姑娘看了两眼,自己也醒觉过来目前的样子一定是狼狈之极。他又是爱干净漂亮的,刚从床上被拖起来,哪有什么光辉形象,赶紧用手扒了扒头发,又不自觉地求助似的看向王烨。王烨倒是随便惯了,看他尴尬的表情,虽然觉得根本没什么,但也伸了手帮他梳理整齐。
左右弄了几下,才整体看了看,说了声:“好了。”正说着,碰到了他的手,被冰得一缩,又立即抓了过来,“手怎么这么冷?刚才明明还没这么冷啊。”赶紧两手把他的手都包起,紧紧地握了握,死劲想让它们暖和起来。
倒是江漓被他的大手劲握得手指有点痛,一边苦着脸想抽出来,一边说:“冬天嘛,都除夕了,哪有不冷的?”
王烨看看他微红的脸颊,神情严肃:“我觉得冷得不对劲,还在发抖。头晕不晕?”松开一只手想探探,想起手心里给他冰冷了,于是扶着他的后脑,把自己的额头贴了过去,细细感觉了一会儿,才松开。“怎么觉得有点烫,刚那医生怎么没说有发烧?”
越想越不放心,就着还包着他的手暖着的姿势,又把他拉到值班室门口:“医生!医生!”
江漓给他紧紧拉着,又瞥见取药处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更不知在那看了多久,现在甚至分外好奇地又从取药处的侧门出来,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顿时觉得超尴尬的,又不敢忤逆王烨的焦虑举动,只好小小声地说:“我真的没事,就是咳嗽。其它……咳……什么事都没有……咳咳……”
一说话就忍不住要咳,王烨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医生硬是给他叫出来了:“怎么了?”
“我觉得他的温度不正常,你不觉得有些烫么?是不是发烧?”
医生对已经确诊的病患又要“生事”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过他还是把江漓又带回了科室,重新给他量了体温。
“他的咽喉里有炎症,轻微的发热是正常的,我刚才不是给你开了青霉素吗?药取来了没有?取来了就赶紧做皮试,没过敏就可以打了。放心,这个温度是正常的,我也没发现他有其它发烧的病征。打完针赶紧回家休息,别熬夜守岁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应该就好多了。剩下的针你们自己看是在你们住处附近找个诊所打还是回我们医院打都行。”
“这样吗?”王烨看看江漓,江漓也附和地点点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精神百倍的笑,这才让他放心了。“那赶紧去打针吧。”
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护士小姐在注射室门口伸个头出来:“快来快来。”
等待过敏结果的这十分钟里,王烨就一直拿手给他捂着另一只手,揣在自己口袋里。任护士小姐惊疑不定地偷瞄了好几次也若无其事地只管捂着。
好容易终于打了针,拿了药,王烨就这么牵着他的手出了门,江漓一路异常不自在地感受着背后依然投来的越来越多的视线,头低得快要藏进衣领里。
“烨,已经很暖了。”他想抽手,王烨却握得更紧。
“在意的是他们,你紧张什么?”一脸坦然,头也不回。
“你……就一点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关系,那又怎么了?又不犯法。”
“人家、人家会说闲话的。”尝过那种滋味,就绝不想再尝了。
“嘴巴是他们的,爱说就说呗,关我们什么事?”走到了车前面,王烨开了车门让他坐进去,自己绕到这边也坐进来。“就像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关他们什么事?”说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笑,发动了车。
江漓对他的这份镇定自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上淌过一道舒缓的暖流,只觉是从面对自己的身份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