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想到那个人重伤的模样,她就感到心如刀割。
那日,她只打算吓唬他一下,料想侍卫们都是他的下属,不会真的对他用刑,然而她失算了,他竟然亲自动手,把自己打成重伤……
铁剑一声一声击打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也一声一声击打在她的心里。
她当时骑虎难下,不敢贸然阻止他,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对他的感情,可又害怕再打下去,他会真的受伤。
于是她只能背转身去,一动不动,怕稍微一动,便会现出她的真心。
她以为他有内力护体,不会有大碍,谁料他竟收了内力,一举将自己打到吐血。
看着他在鲜血喷染中倒下去,她的眼泪禁不住涌出来。
这一涌,便再也停不住,直到泪干,她仍旧颤抖地抽泣,几乎泣出眼中的血来。
当南周帝宣布罚她到慧安寺面壁思过的时候,她痛苦的心情才稍稍得到了缓解。
她将在佛前长跪,为病中的他日日祈祷,恳求佛祖狠狠地处罚自己,不要轻饶自己的罪过。
佛香萦绕眼前,木鱼敲打在耳边,不知不觉,她已经跪了三日,因为一动也不动,所以双膝已经麻木,再加上滴水未进,身子变得越发单薄。
“娘娘……”宫女端进粥菜,搁在她的面前。
“我不是说过我不饿吗?”并非强忍,她是真的因为伤心而没有食欲。
“娘娘,山门外有一个人求见。”宫女怯怯地道。
“谁?”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见她?
“他说自己是京城的绸缎商,从前娘娘喜欢用的那些布料,都是他进贡的。”
文妲闻言一怔。
若说从前在宫中风光的时候,不时有皇商前来求见讨好倒也不奇怪,可此刻她被罚面壁思过,这人还来干什么?
怔愣之后是自嘲地笑,“我如今在此,绫罗绸缎是用不上了,他来追讨从前浪费在我身上的银子吗?”
“娘娘,他是真心想见您,您就见一见吧。”宫女劝道。
“一个陌生人,你这样帮他说话?莫非是收了人家的贿?”文妲挑挑眉。
被她说中,宫女低头无言。
“好吧,让他进来。”她缓缓起身,“我对此人的来意倒也好奇。”
宫女默默去了,不一会儿,引进一名白衣男子。
男子面如满月,笑若春花,一袭白衣潇洒飘逸,他一进来,便使整个幽黯阴沉的佛堂霎时有了一束明媚的光芒。
“参见娘娘。”他收起水墨点染的纸扇,朝文妲躬身一拜。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她淡淡背转身,燃亮一炷香。
“在下姓花,”来人笑意盈盈,“娘娘直接唤我‘亭风’即可。”
“花亭风?”她对这个名字似有印象,“阁下便是京城第一大商家,‘风记’的主人?”
“娘娘知道在下?”
“花掌柜大名鼎鼎,听说还是南敬王爷的挚交好友,本宫虽孤陋寡闻,却也略有所闻。”
“呵呵,娘娘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草民,幸得南敬王爷厚爱,得以在京城混口饭吃而已。”
“不知花掌柜在百忙之中来见本宫,所为何事?”文妲懒得再与他寒暄,直入主题。
“近日亭风觅得一件奇物,想献与娘娘。”
“奇物?”她又是一怔,“花掌柜,本宫在此修身养性,你的奇物我是用不上了,不如献给宫中其他娘娘,或许还能不负花掌柜一片苦心。”
“娘娘误会了,”他上前一步,“花某此次献宝,并非刻意阿谀奉承,而是想把宝物送给识货之人。”
“花掌柜又怎么判定本宫是识货之人?”
“娘娘一看便知。”他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到文妲面前。
那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玉佩,但她一看之下,顿时大惊。
因为那玉佩上雕着北梁国战旗上的图腾。
“你……”她这才定睛细细打量花亭风的俊颜,压低了嗓音问:“阁下到底是何人?”
“花某在北梁国的时候,复姓纳也。”他唇角微绽。
“王爷……”文妲霎时泪花模糊双眼,膝间一曲,便要向对方跪下。
“不必多礼,以防四周有耳目。”花亭风连忙扶住她。
纳也,北梁皇后的姓氏。
皇后一族在北梁人丁稀少,所以通常听到这个姓,便知道拥有此姓者与皇后关系重大。
临嫁之前,北梁帝曾告诉她,皇后的亲侄子“西诚王”已潜入南周充当奸细多年,只为将来南周与北梁开战之时,能与北梁大军里应外合,假如她在南周遇到困难,西诚王会出手相助。
她万万没想到,西诚王会是京城巨贾花亭风。
“我起初听说你在宫中十分受宠,怎么才短短三个月就落到这步田地?”花亭风问。
“我……”她咬唇无语。
“你为何要下令鞭打铁鹰?他是皇上器重的红人,又与南敬王穆展颜有竹马之好,武功盖世,为人谦和,深受军中将士钦佩,无怨无仇的,你为何要动他?”
“我……”她只得说实话,“奴婢去年来南周游玩时,曾与他相识……”
“你就是他失踪的未婚妻子?”花亭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文妲哽咽地点点头,“请王爷责罚……”
“我怎么会责罚你?”不料他却轻轻一叹,换了温婉语调,“本王了解你的心情。”
她不解,困惑地抬眼。
但他没有解释原因,只问:“南周帝不会是真的厌恶你了吧?”
“他对奴婢一直很好,应该不会就此厌恶奴婢的。”
“才短短三个月,想必他对你的兴趣也不会褪得那么快,”花亭风微微一笑,“你该趁他还宠爱你,早些添子嗣才好。”
“恐怕不太可能。”
“怎么?”
“那南周帝年老体衰,已经不能行房中之事了……”文妲羞怯地启齿。
“哦?这倒是鲜为人知的秘密。”花亭风又是一笑,“他肯让你知道,说明他很喜爱你啊。”
“倘若没有子嗣,奴婢在宫中地位是否会不牢?”她皱眉问。
“的确会有影响,不过不必担心,咱们还有另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
“夺后。”
“夺后?”文妲大骇。
“对,后位虚待已久,只要你能夺取皇后之位,南周便再无人敢对你不敬,对我北梁也益处多多。”
“区区皇后之位,真有那么大功效吗?”
“南周帝年迈,不久之后便会有新皇即位,新皇即位后,你便是太后。你瞧瞧当今太后在国中的份量有多重,就会知道将来你的份量会有多重!”
“当今太后的确举国景仰,有时候皇帝也要听她三分。”她不由得点头。
“南周虽由男人当政,可女子在国中的地位也不低,甚至可以辅佐君王处理国事,这是他们同咱们北梁的区别。”
“可凭我一个外来的女子,如何能夺后?”文妲担忧地叹气。
“你如今已位四妃之列,后位必在四妃之中产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四妃之上还有贵妃呢。”
“贵妃不足惧,她已失宠多年,况且她的儿子荒淫蛮横,深为南周帝所厌恶,如今能保住她贵妃之位就不错了,想夺后恐怕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我就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了?”
“不,是二分之一的机会。”
“二分之一?”文妲又不解。
“四妃之中,惟有你与淑妃有夺后之望,其他德、贤二妃均无资格。”
“为什么?”
“因为德妃与贤妃均为庶民出身,不似你与淑妃血统高贵。”
“我这个假冒的公主,又怎能算血统高贵?”她忍不住自嘲。
“可南周国人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在他们眼中,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花亭风正视她,用坚定的眼光给她一丝鼓励,“记住,你的对手只有淑妃,击败了她,你在宫里便无敌了,后位迟早归于你裙下。”
真的吗?她喃喃自问。
听起来夺后之事似乎轻轻巧巧便可解决,可做起来却不知艰难到什么地步,就拿那位鼎鼎大名的淑妃娘娘来说,她就不知该如何对付!
淑妃雪姬,是她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
她有时会在傍晚时分,御花园的池畔,看到雪姬在散步。
雪姬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珠光首饰,只穿着素净的薄纱衣衫,然而那举手投足间的美丽,却令夕阳失色,令池中天鹅自惭形秽。
淑妃雪姬,也是宫中最受宠的女子。
文妲知道自己之受宠,不过短暂如流星,可雪姬却能得到南周帝长久的敬重和喜爱。
好几次在宫廷的宴会上,虽然她坐在南周帝的身边,可每当雪姬出现的时候,南周帝会立刻起身,对雪姬深深一笑,命宫人把最好的美酒佳肴端到雪姬面前。
而且有一点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雪姬相比的──对方生有一子,但她注定今后膝下空空。
雪姬的儿子是南周帝最小的儿子,生得粉雕玉琢,自幼逢人便笑,从不哭闹,仿佛天使,可爱非凡。
宫中的嫔妃就算对雪姬藏有嫉妒之心,可见到她的儿子也真心喜爱,争相逗他玩耍,送他玩具。
他三岁便会念诗,南周帝疼他如国宝,常把他挂在嘴边,倘若他再年长些,恐怕会废掉太子,立他为东宫也不一定。
母凭子贵,再加上雪姬本就高贵,如此在宫中地位便更加显赫,但她却没有恃宠而骄,反而为人十分低调,常常久居寝宫不出,不与任何人为敌,深得朝廷上下称赞。
文妲想不出自己凭什么击败这样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对手。
她在寺里住了大约半月,南周帝果然找了一个借口把她接回宫去──太后举办一年一度的赏花宴,让她前去助兴。
赏花之日,宫里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文妲知道自己并不讨太后的喜欢,所以便挑了一个最冷僻的位子,掩没于人群中,由其他嫔妃去出风头。
其实她今天来这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暗中观察淑妃。
淑妃平时深居简出,要见一面着实不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她连见淑妃一面都那么困难,又怎么能了解对方,击垮对方?
今天是太后设宴之日,淑妃一定会出现,她觉得这是一个“知彼”的好机会。
宴会开始之后,淑妃才姗姗而来。
当时太后宫里最得宠的乐师柳郁正在抚琴,太后听着琴声,似乎着了迷。
淑妃没有上前打扰,只立在花荫底下,望着琴弦拨动处,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四下响起掌声,柳郁低头受了太后赏赐,缓缓退下。
文妲以为这个时候淑妃会去给太后请安,然而她却惊奇地发现,淑妃竟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席而去。
她这是去哪儿?
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她也偷偷站了起来,尾随其后。
只见淑妃如风般疾行,不一会儿,到达一处幽静的湖畔。
忽然,薄影一没,淑妃步入丛林中,不见了!
人呢?文妲焦急地东张西望,无奈湖畔丛林繁茂,她一时之间寻不到伊人的踪迹。
正四下徘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咳,她骇然回首,发现铁鹰正站在不远处!
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你……”按住跳动不止的心口好一阵子,她怔愣不知所措。
“卑职给娘娘请安。”铁鹰一张俊颜表情阴晴不定,上前微微一躬身。
“铁校尉,好久不见了……”文妲感到双手微微颤抖,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这些日子她日夜在思念他,设想过一千种见到他时自己应有的反应,可一旦见到,所有的彩排却都不管用,她只会发呆。
他为什么要这样忽然出现,不给她一点儿预兆?
她此刻的表情,是否会暴露什么蛛丝马迹,让他猜到自己的身份?
“铁校尉,那日真是对不起了,你的伤好点了吗?都怪本宫太过任性……”清了清嗓子,文妲故作镇静地说。
“不关娘娘的事,都是卑职太无礼。”他静静地道。
“铁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笑笑,想让这难堪的气氛有所缓和。
然而,他似乎存心要让这难堪继续下去。
“因为我一直跟着娘娘。”
“什么?”他、他居然在跟踪她?那他有没有发现她也在跟踪淑妃?
呵,真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竟在其后。
“铁校尉找本宫……有事吗?”文妲唇齿战栗地问。
“卑职只是想给娘娘讲一个故事。”他驱步上前,让她感到一种逼迫之势。
“故事?”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天,他似乎是前来摊牌的。
倘若他再像那夜般深情地叫自己一声“小荷”,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招架得住……
“一年多前,卑职在陵州认识了一名女子,”他不顾她仓皇无措的神情,继续迫人地道,“当时南敬王爷派卑职去查探欲对他不利之人的动向,卑职追查所有与他有接触的人,一直查到陵州,后来那名女子出现在卑职所住的客栈之内,千方百计接近我,我自然以为她是刺客派来的奸细。”
“那……那她是奸细吗?”咬了咬唇,文妲小声地问。
“一个风雨之夜,卑职失手将她打伤,她在生命垂危之际坦言告诉卑职──她千方百计接近我,只是因为喜欢我。”
她心间一震,连忙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泪花。
“卑职从来没碰过一个女子像她那样坦率可爱,世人对于‘爱’字一向吝啬启齿,她却胆敢对一个陌生男子说爱他,那一刻,实在令卑职十分感动。”他盯着她低垂的头,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似乎坚持要用灼热的目光把她看穿。
“后来呢?”沉默半晌,最后她哽咽地道。
“后来她成为我的未婚妻,我本以为今生可以一世与她相守,谁知她忽然消失了。”
他被阳光映耀的影子,高高的,大大的,包裹着她,虽然影子没有丝毫重量,却让她感到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怪她离开我,如果她后悔与我订婚之事,如果她遇到了另一个更让她心动的男子,我都可以放手给她自由,但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让我日夜担心她是否出了什么意外……只要、只要让我知道她一切平安,我可以发誓,永远不再打扰她。”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刻,文妲感到自己快要被他击溃了。
任何一个女子听到这样的表白,都会被击溃的,她强忍到此时,已算不易。
“娘娘,恕卑职无礼,您与卑职的未婚妻子实在长得太相像了,仿佛同一个人……”他低头轻问:“卑职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只要娘娘摇摇头,或者点点头,让卑职解除心中迷惑,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来打扰娘娘。”
他养伤的半月,躺在床上想了许多。
想到那日她下令鞭打自己时的表情,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是故意的吗?故意下令打他,以绝他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