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种意义上说,说亲要讲究「门当户对」,还是很有道理的。
苏家是三代单传,已没有什么重要亲戚,今天女儿回门,又担心原家二少爷未必会陪着前来,所以连邻居也没有邀请来作陪,本想简单和女儿一起吃个团圆饭就好。
现在原齐之陪着来了,苏大娘便让苏老爹去请邻居家能说会道的来作陪喝酒,她则拉了女儿回了内室。
喜桃、喜莲把礼物送进内室,便乖巧地退了出去,到院子里去看做豆腐的工具。
母女俩静静地对坐一会儿,苏抹微被母亲的目光盯得有点头皮发麻,不由得轻轻唤道:「娘?」
苏大娘恩了声,坐到苏抹微身边,摸摸她的头,说:「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苏抹微点点头,「是啊,今天我还收到许多生日礼物呢。看我这一身,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腰间佩的,都是礼物呢!」
苏大娘随意打量了一番,也不以为意,只是让苏抹微把女婿带来的礼物打开。
苏抹微有点奇怪,娘亲不是见钱眼开、贪图富贵的人啊,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看礼物?
不过,她还是乖乖地把礼物拿到床上,逐一打开。
第5章(2)
先打开的是那个朱红雕花盒子,很轻,苏抹微也好奇里面会有什么,不会什么也没装,就拿一个空盒子当礼物吧?
盒子打开,盒底静静地放着一块素白染着暗红花朵的锦缎。
「咦?这什么啊?」苏抹微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了这是初夜落红,不由得大窘,又有些气恼,急忙把盒子盖上,脸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可以拿来做礼物……
太不要脸了!
苏大娘接过盒子,又打开看了看,目光复杂,看着那白色锦缎上的落红,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尖锐的痛苦。
「娘?」苏抹微有点担忧地看着苏大娘,推了推她的胳膊。
苏大娘回过神,笑了笑,「你这孩子出嫁得匆忙,娘都没来得及好好教导过你,这是回门锦,是夫家认可了新娘子的清白,正式接纳她进门为妇的证据,三朝回门时给女方父母看过,请他们放下心,这还是要带回去的。」
苏抹微又气又窘,呐呐半晌,才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真不把女人当人。那万一要是没有落红呢?」
「那就死。」苏大娘冷冷地道。
苏抹微一怔,有点被娘亲的语气吓住。
苏大娘摸摸自家闺女的头,「运气好点的会被遣送回娘家,但就算回了娘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就是了。这个社会,对女人向来就是苛刻的。」
苏抹微想起自己小妾的身分,以后恐怕也会度日艰难,不由得黯然。
苏抹微为了转移话题,又急忙把那个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三套衣服,一套石青色素缎男装,一套宝蓝色云缎女装,一套大红的细棉布男童装,显然是给苏抹微爹娘和弟弟预备的。
除了这些,就是那篮子点心果子,再无其他。
苏抹微虽然不奢望原齐之金银珠宝地堆砌做礼品,但是礼物如此之轻:心顽不免还是有点失落,她忍不住对苏大娘抱怨道:「赵裁缝家的闺女回门,她那丑女婿好歹还带了一整头猪,请左邻右舍饱餐一顿呢。」
苏大娘噗哧一笑,忍不住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家闺女的额头,「你真是眼皮子浅,没见识!两头猪也换不来这一身衣裳。更何况,赵家那杀猪丑女婿是什么身分,原齐之是什么身分?他今天肯陪你来,就比把金山银山搬来更让娘高兴。」
苏抹微的眼眶一红,投身到苏大娘的怀里,哭道:「娘,对不起,都是我的命不好,给人做了小妾,让爹娘和弟弟都跟着没脸。」
「打嘴!」苏大娘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巴,「这话你日后万万不可再说,可不是要伤了原家女婿的心吗?人家的命都是靠你冲喜得回来的,你却说自己命不好,这不是咒人家吗?」
苏抹微赶紧点头。
苏大娘低头为女儿擦泪,「命不命的不要多想,多想也无益,事已至此,就要向前看,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看原家少爷并不是轻浮纨裤,你真心待他,想必他不会辜负了你的。」
苏抹微再次点头。
娘儿俩正说着知心话,却听到外面一阵吵嚷。
苏大娘脸色一沉,苏抹微疑惑地站起身来,苏抹云冲进房间喊道:「娘,昨天那人又来了!」
「什么人?」苏抹微问。
苏抹云快嘴道:「说是咱们舅舅家的大管家。」
「舅舅?」苏抹微诧异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母亲娘家还有亲戚存在呢!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世了,母亲也没有亲戚了。
苏大娘的柳眉愈皱愈紧,她看了眼苏抹微好奇中略带担忧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她如今已经是原家媳妇,虽然只是个妾,但也算正式踏进了豪门,不能再单纯无知下去,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这事闹了两天了,你也躲在帘幕后面听听吧!」
苏抹微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苏大娘用手抿了抿鬓角,才挺直若背,端正地走出了内室。
苏抹云因为年纪太小,也被强行留在了内室,陪着姊姊,躲在内室的绣花门帘后面,听堂屋的声响。
堂屋正中,上位端坐的是原齐之,旁边陪坐着苏老爹。
一个身穿靛蓝薄绸的中年男子面色窘迫地跪在地上,正给原齐之叩首行大礼。
中年男子身材略胖,面白无须,眼睛小却闪烁着精光,满面堆笑,只是笑得有点勉强,他万万没想到原齐之会屈尊陪着一个小妾回娘家。
他的额头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油汗,暗自担忧今天会把事情办砸了。
原齐之目光冷肃,直到中年男子头叩在地板上不敢抬起,他才慢慢地用手指叩着桌面,开口道:「袁福,我倒不知你们袁家几时和苏家扯上了关系?嗯?」
袁福再磕了一个头,才回道:「禀原二公子,我家老爷也是最近才知道苏家太太原来是失去音信多年的长姊,是我们袁家的正经大姑太太。」
「喔?」原齐之的声音更冷,剑眉微挑,「这可真是巧了。」
袁福讪笑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老爷知道了也是大感惊喜,立即就让小的上门认亲了。说起来,苏姨奶奶和我们大小姐还是表姊妹,等日后我们大小姐进了门,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原齐之的手指在桌子上缓缓叩着,袁福就觉得好像叩在自己心坎上,让他呼吸都困难,难受得紧。
说起来,他也觉得自家老爷做事不讲究,可那又如何,他这个做仆人的,只能听命行事。
袁家老爷袁可望吩咐袁福,认亲事小,最要紧的是要让大姑太大苏大娘和姑表小姐苏抹微在准姑爷原齐之的面前,帮着袁家说几句好话,如今原齐之转危为安,袁家担心袁丽华的婚事有危险了。
当初,原家最早是要袁丽华提早嫁进门为原齐之冲喜的,可是在战场上见过原齐之半死不活摸样的袁可望担心女儿进门就守寡,决定再观望一些时候,所以拒绝了原家冲喜的要求,反正他也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才害得原齐之受重伤,如果再冲喜不成,那自己女儿不仅守寡,还要承受原家人的牵连怨恨,倒不如不嫁。
这种种思考的后果,就是更加得罪了原家,等得到原齐之转危为安的消息,袁可望想再和原家搭上关系,原家已经懒得搭理他了。
袁可望有点焦急。
如果还能联姻,那么原家或许会看在自己女儿的面子上,不会太追究他在战场的责任,甚至出面在皇帝面前为他说两句好话。
如果联姻失败,女儿被退婚,别说以后自家女儿能否再嫁人,就算再嫁,也找不到好婆家了,一个自私自利、没有担当的罪名就足以毁了女儿的闰誉。
无论为自己,还是为了女儿,他都不能和原家真的翻脸,所以就着急了,几经翻查,意外发现原齐之冲喜小妾的身分有点名堂,苏抹微的母亲居然是二十年前以为已经死了的袁家大小姐,袁可望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所以才有了袁福的登门认亲。
苏大娘从内室走出来,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袁福,冷冷地道:「你家老爷弄错了,民妇娘家已经没有亲人,可不是什么袁家大姑太太。」
「姑太太,我家老爷说断没有认错的,当年老太爷身边伺候的老人还在,还认得姑太太。」
苏大娘冷笑,「他们认得民妇,民妇可不认得他们,民妇的家在万里之遥的乡下,从没听说有个兄弟,可高攀不起袁大将军。你请回吧,也别再来了,否则民妇就要告官了,问问你家老爷能不能扯得下脸来跟官府周旋。」
自古以来民告官都不容易,但是如今苏家不同以往,苏家女儿成了原府的冲喜小妾,官府怎么也要高看几分。
袁福有些为难,哀求地看向原齐之。
原齐之道:「苏家现在是原府的正经亲戚,听苏太太的吩咐,以后不要再来打扰苏家的清净。」他停顿了下,才似笑非笑地道:「以后有什么事儿,还是直接找我吧!」
袁福无奈,再给原齐之磕了个头,才狼狈地带着半车的重礼离去了。
没办法,袁家虽然算是军中大佬,但和原家这种世家大族还是无法相比,更何况如今袁可望犯了大过,正担心皇帝的问罪责难,更不敢再得罪原家,为自己树敌。
袁福认为,原齐之怕是知道了袁家的事,今日才特意来给苏家撑腰的。否则哪里有贵族少爷到一个妾室的娘家登门拜望的,那实在太失礼数了呢!
第6章(1)
苏抹微在内室里听得一头雾水。
袁福离去后,邻居家陪酒的叔叔也来了,苏老爹在正堂开了酒席,陪着原齐之喝酒。
苏大娘重新回到内室,看见苏抹微正坐在窗前的花凳上若有所思,便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咱娘俩在内室吃点吧!原以为原家女婿是不来的,咱关门吃个团圆饭就行了。」
苏抹微笑道:「和娘单独吃我更开心。」
「外面姑爷那里有十二道菜,四冷盘,八热菜,咱娘俩只有六道菜,就凑合着点吧!」
苏抹微嗔道:「娘,您怎么这就把女儿当外人了?」
苏大娘笑了,又叹口气,摸摸女儿绾起的发髻,「已经成为他人妇,可不就成了外人?」
苏抹微还要撒娇,苏大娘拍拍她的手,「先吃饭,一会儿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苏抹微帮着娘亲挑鱼刺,把挑好的鱼肉放到她碗里。苏大娘看着比婚前更为娇媚的女儿,心里又疼又酸,她这从小就伶俐聪慧、勤劳善良的女儿啊,以后真的就生死都在豪门大宅了,就算她想管,都管不起。
所以,她只有倾尽所能把所有大宅门里的那些阴私之事告诉女儿,那些见不得光的争宠内斗,那些阴狠毒辣手段,她的女儿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知道,不能不防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大宅门里生活,如果连这点自觉都没有,恐怕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娘儿俩絮絮叨叨讲了许久,苏抹微越听越惊心,她简直难以相信,那些内姹女人居然如此狠心?人命似乎如蝼蚁,轻易就能毁去。
苏大娘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帕子抿了抿嘴角,冷笑道:「才讲这么点你就受不了了?你可要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一辈子的。以后饮食起居都小心着点,千万别着了人家的道。等你怀了身孕的时候就更要注意,内宅里滑胎是常事,一尸两命更不希罕。」
苏抹微感到分外难受,小声叫道:「娘。」
苏大娘叹气,「你要记住最要紧的一点,要想过得好,就要牢牢抓住自己男人的心,让他的心一直在你这里才行,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那什么女诫、女则的,你要倒背如流,行为上也不要让人抓住错处,但真照做就是傻子了,没有男人会真的喜欢木头人的。」
苏抹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苏大娘忍不住嗤笑,「豪门贵族就是这样,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最肮脏的事儿都发生在那些人身上。所以你要多看多听,少说少做,祸从口出,做的多错的多。」
苏抹微黯然点头,「是,我一定听娘的。」
「必要的时候有必要的手段,千万别被世俗规则给束缚住。」苏大娘又叮咛道。
「是,女儿都记住了。」
「你记住了,却未必懂。」苏大娘捏了捏眉心,犹豫了片刻才下了决心,道:「你大概还在好奇今天来的那人吧?是,他说的没错,娘出身袁家,和那袁可望是同父异母的姊弟,说起来,娘也算是出身名门了。」
这下,苏抹微是真的惊呆了,好久,她才小声问:「那为何娘这么多年和他们断了联系?」
苏大娘冷笑几声,「何止是没了联系,娘在袁家的坟头只怕早已长满了荒草。」
苏抹微一阵惊愕。
苏大娘用手揉了揉越发疼得剧烈的眉心,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夫人,但是不得父亲喜爱,所以一直被留在乡下老家伺候公婆,我也跟在母亲身边过活。后来,我的祖父母都相继过世了,那时候父亲在前线打仗,无法回家,母亲又因为操劳过度而病逝,临走前嘱咐我到金陵寻找父亲。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在乡下已是举目无亲,给金陵的信也久久没有回音,只好变卖家产,带了银两上路,路经徽州时候遇到拦路劫匪,被抓到匪窝里。」
苏抹微的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胳膊,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冷漠的母亲居然经历过这么多的人生磨难。
这哪里是一个弱女子所能承受的?
被迫嫁入原府做冲喜小妾,苏抹微以为自己已经遭受了莫大委屈,可是和母亲所遭遇的灾难相比,算什么呢?
苏大娘拍拍女儿的手,「没事,你看我现在不过得挺好吗?」
苏抹微的眼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摇晃。
「我的仆人被杀,我被抓去,害怕受辱,却又不甘心自尽,发现那劫匪中的二当家面目斯文,言行举止与其他粗鲁匪徒截然不同,而且他看我的时候眼神中颇多不忍,我便趁机向他示好,表示愿意做他的女人,如果不行,就宁愿去死,也不想被其他的粗鲁男人糟蹋。我是故意引诱他的,为了活下去。」
苏抹微微微张开了樱唇,她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娘亲。
苏大娘道:「这就是我告诉你的,人命大过天,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如果和命相比,那什么妇德妇训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