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张金山「哦」一声,明显质疑她的说法。
「我不知对方目的,只能猜到或许这个人与你曾有过过节,而这个人可能也认识我爸和郑智元。」
张金山认真思索,并无所获。「很多人已经没有往来了。」
「那为何不静待司法调查?」颜隽沉静许久,此刻才出声。
张金山低眼注茶,哈哈笑着。「等到警方抓到人,我不知还要被诬陷几次,不如我直接把人找出来问清是什么情况。」
「用处理江湖事的方式处理?」沈观不以为然,不过是更添麻烦罢了。
张金山摆摆手。「我都这年纪了,打打杀杀多没意思,顶多给点教训而已。」
他一口就是一杯的茶水,问:「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没有。」沈观连想都没想。「我都还没说要怎么合作。」
「给警方调查就是最好的方式。」
「你就这么信那些贼头?」张金山抬眼看她。
「我相信警察,更相信因果报应。」沈观说话时,淡淡地与他对视。张金山看看她,再看看她身侧男人,两人神情与眼色几乎一致,这倒是让他感到有些趣味。
「你这样一讲,我倒是想起来,听说当年没人敢帮你们打官司,是一名贼头帮你们找到律师,才顺利将阿元仔送进牢里。」他笑一声,「这也难怪,难怪你相信他们。」
听他提起颜隽父亲,沈观这时才后觉地发现,她的手还被包覆在他掌下,略出了点汗。
张金山不在意她有无回应,开口说:「说起来,当年我跟你爸交情还算不错,要不是他找人去赌场设计我,我也不会跟他结下梁子,本来想要跟他算账,哪晓得他就这样被阿元仔毙了。」
沈观忽问:「既然你跟我爸有交情,知不知道他曾经得罪过谁?」
「太多了啦!以前大家都干八大行业,酒店、赌场这些地方拉关系很容易,得罪人也容易,算都算不清。」张金山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跟我这事不可能是那些人干的,这明显的嫁祸手法太粗糙,不像我们这种PRO级级的会干的。」
PRO级?她唇稍稍一扯,问:「郑智元还有没有亲人?」
张金山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我跟在他身边好几年,知道他脾气不好、性格粗残,疑心病又相当重,兄弟姊妹早就没往来。他爸走得早,只有他妈妈对他还抱有期望,但他妈妈前几年肝癌走啦,他老婆在他妈离开后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实在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亲人。」
说不失望是假的,还以为能从中得到什么线索。沈观抿抿唇,问:「那天的监视影像你看过没有?」
「是指你阿嬷跟你妈要调的那段?」张金山点了根烟抽。「说来也真是阴错阳差。那几天信徒那么多,庙里大家都很忙,我事后就忘了这件事,等我想起来想去调画面出来看,才发现监视器真的坏了。找了人来修,说是线路被破坏,刚好那几天香油钱被偷,我根本没联想到是跟你那事有关,直觉认为是小偷搞的鬼。」
「偷香油钱的有抓到吗?」
「就是没抓到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贼头上哪找人?所以我才说你要靠贼头揪出那个幕后藏镜人,倒不如让我那些小弟去帮忙还比较快。」
沈观始终没同意与他合作。离开时,张金山派人送他们,她并不愿上车。
「宝哥,你就让他们这样走了?」阿三看着张金山。
「不然咧?」张金山负手望着身影渐远的两道背影。「你真的相信她不知道是谁在搞鬼?」
张金山瞄他一眼。「不是我信不信她的问题,是她不愿意讲。我不让她走,难道留她下来吃三餐?」
「那怎么办?你被冤枉这事就算了吗?」
「是不会派人跟着沈观吗!」张金山「嗤」了声,转身回屋。
走了好长一段路,出了身汗,背上湿黏,着实不爽快;她呼息渐促,前方又路途遥遥,不知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走回市区。沈观不后悔拒绝让张金山手下送他们下山,只是懊恼又让身后人跟她受苦。
「抱歉,让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她开口说话,声线不稳。
颜隽瞧得出她体力不济,问:「休息一会再走?」
她摇头,脚步未歇。「我好饿,又好渴,想早点回去喝水吃东西。」
她罕有地流露出不满足又委屈的稚气感。他瞅她一眼,默默跟在后头走了几步,道:「沈小姐,我背你吧。」
「不用了。不要到最后连你也没体力。」突如其来的脆弱感令她声音渐细,声嗓带了点哽咽,她一向坚强隐忍,在眼眶发热时即有自觉。她眨眨眼,两手滑入口袋,转身倒着走,故作轻松地看他,笑道:「如果手机还在,现在就能打电话叫车了。头一次发现手机其实很重要,以后要善待它。」
他盯着她勉力撑着弧度的唇角,沉稳道:「也许运气好,等等就遇上出租车经过也说不定。」
沈观不是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安慰她,这时间这地段要等到出租车实在困难。在眼尾的湿润守不住之前,她回过身,迅速抬指去揩眼角,手放回口袋的同时,指尖在角落碰见一点硬物。
抽出一看,是装有两颗糖球的小夹炼袋,里头是传统的柑仔糖,一绿一红。她倒出糖,两颗糖球就躺在她手心上。
「颜先生,吃糖吗?」她侧身看他。他无来由想笑,也确实抿着淡淡的笑意。「又是你妈妈给的?」
「是啊。」她捡了红色那颗塞嘴里,含着糖球,说:「听说吃糖心情会变好,你也吃一颗吧。」她手心向着他。
她目光莹莹,还能瞧见方才哽咽留下的水光。他抬手,差点去碰她的眼,最后将手指落在她手心,拈了那颗糖放嘴里。
沈观笑颜渐展,脚步轻盈起来。
他重新跟上她步伐,又走了一段,听她将糖果咬得喀喀响。
「心情好了?」
「也不算。」她摇头,抿了抿唇上的糖味。「还是觉得莫名其妙。」说着就叹口气。
「这辈子该受的惊吓都在这阵子受够了吧,比我第一次上解剖台还要刺激数倍。」
沈观低头往前走,眼睛看着鞋尖。「你说,我们身上什么防身工具都没有,要是人家这时想对付我,我们也走不到家了吧。」
他并未立即给予响应。若真如此发展,依眼下情况,他确实无法保证能护她完整无伤。
稍长的静默后,他启口:「你不要怕,我在你身边。」
她止步,慢慢回过身看他,他在她倏然转身时,停下移动的双腿。
夜色下,他面庞陷在黑暗里,一双深眸落在她微微仰起的面容上,目光轻触,织了一片网,只要再上前一步,便会陷入无路可退的地步。
他退了一步。
沈观垂眼,安静数秒,看着两人鞋尖,衡量距离。片刻时光后,她轻轻挪了脚,鞋尖抵着他的。
察觉他要动,她急伸手握住他两臂。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但又不希望你在我身边。」说完,寂静得仅偶尔传来几声虫鸣的这方天地里,只余两人微快的呼息。
她多数时候穿跟鞋,今日套了双平底鞋,这一靠近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高
出甚多。她踮脚,几乎要贴上他的唇,声音略低地问:「你知道我需要,但知道我为什么不希望吗?」
那张泛着甜香的唇就在他眼前开合,他胸膛重重起伏数次。启口时,是他对她的称呼、是身分的提醒:「沈小姐,你——」
「你是不是喜欢逃避?」
他微愣,看进她的眼睛。「不是。」
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仍是维持仰着脸看他的姿态。她视线在他黑眸停留一秒,往下落在鼻尖,然后是人中,是嘴唇……
颜隽见她目光停在他唇上,下意识抿了嘴。他偏过脸庞,她看透他心思,下一瞬她右手去捧他脸缘,轻轻扳回来。「你是。你喜欢逃避……」沙哑的声音结束在他唇上。
沈观以唇去轻碰他的唇瓣,他没动,她张嘴去含他上唇,他垂在两侧的掌心收起又松开,再收起、松开,最终是握成了拳,绷得紧的手背上布着青色血脉。
她很认真去吻、很虔诚地吻,她是翻出了自己的心给他看,可他没给出任何回应,只听见他略沉的呼吸。她停下动作,双手慢慢从他脸上、肩上滑落;她低垂着眼,目光停留在他榇衣的第三颗钮扣。
长长的静默后,她抬起脸,轻轻笑了一下。「原来你的糖是柠檬味。」
沐浴后,沈观一碰到沙发,再不想起身,一头湿发未拭干,湿漉漉的,发上水珠滴落胸前,湿了衣也不管不顾。
步行两个多小时,终于拦到出租车,回到她车子暂扔下的地方,再开车回来,折腾到这时,已近凌晨三点。
从被拦车开始,再到上了对方的车、颜隽被捜身、见到张金山……今晚一切宛如一场梦。若非亲身经历,真要以为这些浮夸事只存在电影情节里。她不知道她单纯的生活还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她一面冀望还她安稳,一面又隐隐期望有些东西不要改变,不要改变……
她弯身,拉开茶几下的抽屉,取出红色厚纸制圆盒,盒里还有一个有两朵粉色干燥玫瑰花藏在盒中的透明夹炼袋。她取出握在手中,想着那已被她吃掉的红枣、桂圆和糖球,想那个没了下文的吻。
颜隽刚洗完澡,走过来见到的是她坐在沙发里,面容向着阳台的画面,她右手自然垂放在肚腹间,左手握着一个瞧不清是什么的物事。她没开天花板上那方块造型的吸顶灯,只亮了立在沙发旁的那盏复古风布艺立式灯。
她行事风格干脆不啰嗦,穿着一贯是各式各样的衬衣搭长裤或短裙;她全身上下总是透着几分独立与利落、专业,此刻她着棉质的成套短睡衣,浸沐软黄灯光下的身影,竟有丝脆弱无助。
「沈小姐。」他站在吧台边,喊了她,她似未听见,他摁亮吧台桌上方那盏吊灯及厨房灯源,再唤:「沈小姐?」
候了数秒,他绕过吧台桌,开冰箱看见两个便当都未动,他拿出便当微波,再拎出瓶装果汁,取杯注入八分满,擎杯慢慢走向她。他在沙发边站定,觑见她胸前濡湿,又看见一颗水珠悬在她发尾,随时都会滴落。想出口提醒,开口说的却是:「沈小姐,喝果汁。」
沈观回神,才从阳台玻璃门上看见他身影,及身后那片灯光。她坐正身子,接杯子时手上夹炼袋碍事,被她塞进睡衣口袋。「谢谢。」
「帮你把便当拿过来?」返回途中经过便利商店,两人下车买了晚餐,她又多拎了瓶果汁。
她抿口柳橙汁,放下杯子。
「我自己来就好。」套上拖鞋前,她把茶几上那圆盒盖起,收进底下抽屉。
他瞄了一眼,盒盖上有神像,不明所以。
沈观握着杯子步进厨房,经过垃圾桶时忽然将杯子往旁边桌子一摆,伸手从口袋掏出夹炼袋往桶内扔,随即弯身开冰箱欲拿出她的便当。
「微波的那个是你的。」颜隽跟在身后,觑见她动作,看了眼垃圾桶。
「谢谢。」微波炉恰好「叮」一声,她将便当取出,放进他的。
「那我先吃了。」她取了餐具,坐上椅子开始用餐。
她安静吃饭,他靠在微波炉旁看她,直至听见一声「叮」,他将便当盒取出,坐到她对面用餐。他们吃饭时很少进行交谈,这一顿他却非常希望她能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谈。
他时不时抬眼瞅她,从方才她坐下开始,她始终低着眼帘把饭菜拨入口中,密睫在她眼下投了半圈阴影,盖住她的心思,直至她吃光便当,抬脸抽纸,他才看见她沉静的面容。
沈观擦嘴时对上他目光,他似意外,面上神色略带不自然。察觉他要避开眼光,她开口:「虽然刚吃饱就睡觉是相当不健康的行为,但今晚实在很累,所以我要先睡了,你慢用。」
他放筷起身。「我先去你房里看看。」
她扔了餐盒,洗净餐具与杯子,正要进房,他刚从她房里走出,两人在房门口对视数秒,他先开口:「晚安。」
她淡点下颔。「你也早点休息。」
错身而过时,他喊了她:「沈小姐。」
「嗯。」她轻轻应。「……请记得先把头发擦干。」
她沉静一会。「我知道。」
颜隽回吧台桌前,迅速将剩下的便当吃干净,扔餐盒时,看见另一个空餐盒旁的那个夹炼袋,里头有两朵粉色玫瑰。他忆起这几次她总是从口袋里掏出夹炼袋与他分食内容物的画面。
原来你的糖是柠檬味。
他弯身拾起那个夹炼袋,开水龙头清洗外头,再抽纸拭去水珠。
熄了外头所有的灯,进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厅,拉开茶几下方抽屉,看见那个圆盒。犹豫甚久,终究是违反了职业道德,他掀开纸盖,打开立灯,盒里却是什么也没。他将圆盒收回时,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庙宇名称。
第8章(1)
颜隽刚结束一通电话,解剖实验室内灯光还亮着,他收起手机,看着廊道两侧悬挂的大体老师照片与行谊,几乎将长廊绕过一圈,再回来时,她还在实验室里。
长舒口气,他推门而入,冷凉的空气混着特殊气味瞬间袭来,让即便已进出这实验室十来次的他,能习惯这温度,但依然无法习惯这里的味道——那是一辈子都难忘、也难言的气味。
沈观只套上白色长袍与手套,正在解剖台边,在无影灯下弯身为大体绑上绳子。学期尚未结束,解剖台上的大体均不完整,身体被划拉开,脏器早被拿出收在专供内脏置放的桶里,头颅也被切割,皮肤筋肉全被翻掀,头盖骨被取下,左右大脑清晰可见。
颜隽走近。她实验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两只纤细前臂,拿着镊子时却蕴藏力量,她正倾身在大体的脑袋里不知翻找什么。当目光触及人脑时,他别开眼。多数人遇这画面,又在这时间近九点的夜,难免恐惧、不安,她何来这等勇气,在这时间点能独自与十位皮肉脏器分离、头盖骨被摘下的大体相处,还不惧怕也不戴口罩?
听见身后是他很轻很低的叹息,沈观开口:「颜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等我,去我办公室坐,你会比较自在。」
「我就在这里等。」他音色一贯沉稳、笃定。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没那么快好,这里冷,你去我办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试,她需在这些大体老师身上绑线系牌出考题,一个让学生在四十秒内就得答出的问题,她却得花上数十分钟才能将线与牌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