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商量。”顾明日走到几案边,打开草笼,端出一碗药。“温度正好,喝了吧!”
水无艳一向不怕这些苦涩药汁,接过汤碗,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喝完了。明日,老爷子的案子……”
他压根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该休息了。”他让她躺倒在床上,然后他也翻身上床,躺在她身畔。
“明日……”她本来想请他放点水,让她处理一些公务,但侧眼看他苍白的颊上,隐隐一层淡灰流转。她受伤的这些时日,他恐怕过得比她更糟糕吧?
水无艳伸出手,握住他的。“放心吧,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你头发白了,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我会让你先走,有生之年,我都不让你孤单一个人。”
“无艳。”他身子一颤,伸手想抱她,又想起她有伤在身,大掌转而抚向她的颊,肌肤上还残留着重伤后的寒凉,指尖每一次碰触,他心头就一阵抽疼。“我爱你、我爱你……”他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因为有她,再多的苦都是甜的。
“我也爱你。”她微笑着,螓首倚入他臂弯,甜甜地沉入梦乡。
他倾听着她平稳的喘息,发誓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无艳,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侧过头,轻吻着她的额。
“喵,大师兄、大师兄……你好了没,快点出来……喵……”房门口,曹天娇着嗓子学猫叫。
顾明日再一次确定水无艳已经睡熟,才整理衣服下床。他打开房门,曹天娇差点跌进来。
“你干什么?”竟敢偷窃?不要命了。
曹天娇涎着脸皮笑。“那个……是二师兄叫我催你的,你有事找他去。”说完,她一溜烟跑到大门口等他。
“这句话我会告诉二师弟的。”整人嘛,由他动手,或者请人代劳,只要结果差不多,他不会太讲究。
顾明日和曹天娇出了城主府,一路西行,进了柳城最大一间油坊。
“大师兄,五师姊。”他们才进门,就有人将他们请入内室。这些都是鬼谷的记名弟子。
为了水无艳,顾明日这回可是动用鬼谷上下的一切势力。
顾明日走进内室,就闻到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味道。“吉丁怎么在这里?”
曹天娇尴尬地摸着下巴。“他跟踪我,所以……”她不知道吉丁擅长偷鸡摸狗,不小心被跟上了,被吉丁发现他们的通盘计划,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暂时将吉丁软禁起来。
“算了,他毕竟是无艳的人,让他闭嘴就好,别为难他。”
“知道了。”
顾明日走进房里,里头两张床,躺着的人是李寿和韩钰。
李寿看到顾明日,激动得在床上不停挣扎,若非鬼谷弟子事先将他手脚都绑起来,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韩钰躺在另一张床上,她看着死而复生的义父、看着顾明日、看着曹天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胡涂了。
“久违了,李寿。”顾明日走过去,淡淡地笑着,不冷也不热情,只是平淡,却更让人心悸。
李寿看着他空洞的眼,僵硬如木刻的脸,突然动不了了。他吐着大气,莫名地好怕好怕。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杀了我。”
“对,我恨你,你为一己之私诬告我爹,害死我顾家七十八口,我这双眼也是你亲手弄瞎的,我怎能不恨你?”如果不是他命大遇见师父,现在也是死人了。“我只是奇怪,我们姓顾的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自杀,死就死,为什么还要陷害我?”
韩钰张大嘴,不敢相信。“义父怎么可能自杀?”
“他确实自杀了。”卓不凡端着两碗汤药走进来。“那夜,有人给牢头送了一百两,进来探视李寿……就是你们喊黑子的那个人,他跟李寿说,女巡按跟顾明日在一块儿了。次日清晨,李寿便以暗藏的短箭自尽。”幸亏他在大牢埋伏了眼线,及时用一具死囚的尸体代替李寿,将人救了出去,但他没注意到李寿在书案底下做了手脚,才会有接下来的祸事。
“义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韩钰挣扎着起身,又不支地跌回去。“你说女巡按可以救你,我好辛苦才把人绑来,眼看着你就可以出狱,我们又能一家团圆,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很知道呢!”顾明日挥手,让人将黑子带进来。“也许我应该让我们三人对质,这样更能弄清楚为何黑子知道我的身分,知道你们绑的人是真正的女巡按后,会如此恐慌,不惜在客栈袭击我,失败后又下毒,引我出去,并且给你带口信,让你自杀。”
李寿沉默,黑子固执地睁大眼瞪着顾明日。这趟来之前,卓不凡就问过他口供,可惜他也不知道太多事,至于韩钰,她根本胡涂透顶。
第10章(2)
顾明日轻轻捻着手指,一下、两下、三下……他一点都不着急,反而一派悠闲。
“也罢,我毕竟不是官府中人,对于审讯并不在行,但没关系,柳城里有一个真正厉害的人物。二师弟、阿娇,一人带一个,将他三人带到城主府,交给巡按大人。”
“不要!”李寿的心防终于碎了。“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我愿意给你顾家赔命!”
“你既然相信女巡按会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肯去见她?”顾明日问。
李寿颤抖着唇,却怎么都不说理由。
“二师弟、阿娇,动手。”他自己则伸手拎起了李寿。
“不要、不要!求求你杀了我吧……”李寿不停地喊。
顾明日不再理他,随手把人扛在背上就往外走。
“我不要去、我不去啊——”一出大门,顶上明亮的日光一照,李寿的心防好像初春的薄雪般化了。他崩溃大哭。“我不去!我不能连累无艳,我不能害自己的女儿啊……”
顾明日手一颤,差点把李寿摔下。“不可能!无艳怎么会是你女儿?”
但他的心底凉了。水无艳一直强调李寿对她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而他了解的李寿分明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怎么可能尽心提拔一名下属?除非水无艳的地位不同常人……
李寿揭开的秘密让所有人,包含在门口偷听的吉丁都呆掉了。
顾明日绷着一张脸,将李寿丢回床上。“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去见无艳,你可以杀了我,但我绝对不去见无艳。”
“如果你的理由够充分,我兴许会答应你的要求。”
李寿沉吟着,良久,终于哆嗦着开口。“无艳是我年轻时偶然风流生的,当时我并不知情,后来她考中科考、过府拜师,身上带着我送她娘的玉佩。我去问了她娘才晓得,原来她是我女儿。可笑我有姬妾无数,从无所出,居然……我本要认她,又担心她怪我弃她们母女不顾,所以我一直照顾她,帮她在官场站稳脚步。我希望经过这般时日,让她亲近我,我想等我们亲如父女时,我再认她,她就不会恼我了。”
“但你没有认她。”
“我不敢。我每天看着她,她一心做个好官,解民倒悬,伸张正义,我越跟她相处,就越怕看到她澄澈如青天的眼。后来她的官越做越大,官声如日中天,我更怕了。我怎么能认她?万一哪天,我年轻时的胡涂事被翻出来,岂不是连累她?我……我年过半百才发现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能害她,于是我提前告老,宁可躲得远远地想念她,也不要有一天让她恨我。我在南疆住了几年,因为想她,我还收养了一个孤女……”他侧头看了一眼韩钰。“钰儿是个好孩子,但她也令我更加想念无艳,终于,我没忍住,又回来了。可我还是不敢去见她,就在柳城住下了,平时就探听她的消息,每天听人夸奖她公正无私,我已经满足了……没想到今天这一出,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这算什么?报应吗?顾明日闭上眼,听着李寿的懊悔,他也愁、也怒、也悲哀。李寿杀了他全家,毁去他的前半生,水无艳却拯救了他,这笔胡涂帐怎么算得清?
“你既然不想连累无艳,为何又欺骗韩钰,说她可以救你,让韩钰绑架她?”
“钰儿说她不能没有我,她一直哭,我心软了,加上处斩在即,无艳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至少让我在死前见她一面,所以……我想赌赌看,让钰儿绑来无艳,若能替我翻案便好,否则也成全了我遗愿。”
“果真为了死前遗愿,你就该跟韩钰说清楚无艳的形容样貌,结果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闹出“绑错”的乌龙事。
“我怎么说?我都下不定决心是见完无艳再自杀,还是干脆忍住别见她?我她想她,可是我更怕连累她……”
顾明日有些懂了。“因为你还没有决断,所以你把找无艳的工作交给韩钰,铲除我的事则由黑子负责,他们彼此并不清楚对方的任务。”李寿却不知,他的犹豫让韩钰和黑子做起事来绑手绑脚,又互相冲突,才给了他很多可乘之机,导致今天的结局。
“对,我知道你一直在搜集我的罪证,我试过阻止,却始终找不到鬼谷的正确位置,只好叫黑子跟在钰儿身边,并叮嘱他,在找无艳的过程中,若发现你,一定要想办法除掉你,倘使失手,则拖延你到柳城的时间,并将消息传报予我,让我做最后的收尾。”
“你的收尾就是自杀,并且陷害我?”
“只要能保全无艳,我愿意死,但你一定会揭穿我,就算没人知道我是无艳的亲生父亲,我依然是她恩师。我受吴城主连累,明志自尽,别人会同情她,但我通敌叛国被斩,无艳情何以堪?我没别的选择,只能把你变成罪犯,这样你说的话就不会有人信了。”
顾明日冷笑。“你真想保护她,就该向她自首,让她明正典刑判你的罪,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方法。”
“要无艳亲自判我斩刑,她会难过的,我不想看她伤心。”
但这真是为人父该有的作为吗?顾明日的心好乱。他比任何人都在乎水无艳,那是他的另一半,他怎么能伤害她?但李寿……就这样放过他是护住了水无艳,但如何对得起他爹娘在天之灵?
他像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困兽,在小小的房里来回踱着方步,沉默的表象下是紧紧揪着、已被伤害到千疮百孔的心。
“我给你两个选择。”良久,他沉重的声音像锥刺着自己。“第一,我放你走,就当你早死在大牢中,无艳不必面临审讯难关,也不会太悲伤。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跟无艳的关系,但我要抛出你的罪证,让无艳定你的罪,还我顾家七十八口一个清白,同时,这也能护住无艳的官声。你必须离开尚善国,永远不许回来。第二,我不揭穿你,我现在就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你可以保住声名,但要失去性命。你选择吧!”
李寿还没回答,韩钰突然挣脱曹天娇的掌握,跪倒在地。“义父,不要死!求求你……钰儿从小就没有爹娘,钰儿只有你一个亲人,钰儿不能没有你啊!义父……”
“钰儿……”李寿原本坚定赴死的心有了一丝动摇。韩钰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几年相处下来,他还是很疼爱这个义女的。
“义父!”韩钰跪地磕头。她本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额头白皙细腻,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撞击,没几下就磕得血流满面。“钰儿知道自己比不上无艳姊姊,但钰儿会加倍孝顺你,救你不要留下钰儿一个人……钰儿不想再没有家,义父……”
“主人!”黑子也跪下了。
“钰儿、无艳……”李寿闭上眼,身体不停地颤抖。“你答应不会牵连到无艳?”
“我保证,用我的性命发誓,无艳的身世绝不会曝光,更不会被这桩案子坏了声名。”顾明日说。
“我……钰儿……”李寿泪流满面。“我离开尚善国,永远不回来。”这一刻,他好像老了十岁,两个女儿,他根本选不了,择谁、舍谁?都是痛。
“义父……”韩钰哭着扑进李寿怀里。
“如你所愿。”顾明日转身走了出去。他放了仇人,为了保护水无艳,也许爹娘在天之灵会埋怨他,但他无法伤害她。
他说过,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无艳……”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拥着她,想得心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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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水无艳彻底康复后,办的第一件案子正是李寿的贪渎案。不得不说,这是件极之讽刺的事。
面对如山的证据,不敢相信忠义正直的恩师曾经是那么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沉默了一天一夜。
刘得松说,愿意替她处理这桩案子,可她拒绝了。恩师罪无可恕,她无法替他翻案,但身为学生,她至少可以给恩师最公正的审判。
她没有对李寿多加抹黑,以彰显自己,也不曾碍于私情,而隐匿罪证,完全按照国法,她追回了韩廷对李寿的诸多赏赐。
当然,她也恢复了顾明日爹娘的名誉。
“想不到你爹就是赫赫有名的帝国长城顾天豪。”二十多年前,顾天豪可是尚善国第一名将,只要有他镇守,番邦异族谁也不也轻踏边境,后来他阴谋造反,全家处斩。
现在才知,那封通敌书信是李寿捏造,而李寿之所以陷害顾天豪,正因为顾天豪捉到他私通外敌、走私军械的罪证。
或许,李寿被牵扯进前柳城吴城主盗卖军械一案,也可以看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时作恶,也许侥幸逃过了,但终有一日,还是有报应。
不过李寿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不需要再去追讨他的罪责了。
顾明日倒了杯茶给她。“有名又如何?任爹爹天大功劳,依旧不敌一封虚假的证据。”他恨李寿,但对于韩廷的无情,他仍是心凉。
“皇上已经下令,追封你爹为魏国公,九泉之下,他会安息的。”水无艳安慰他。
真的吗?爹爹不会怪他放了仇人?他的心底一直很不安。
她站起来,拉住顾明日的手。“明日,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爹娘宁可看你幸福,也不想你为旧仇一生忧虑的。”
“你又不是我爹娘,怎么知道他们想什么?”他也每日告诉自己,要忘掉过去,但有些事,真的太难。
“我不是你爹娘,但有一天,我会成为别人的爹娘,我当然知道为人爹娘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她倚进他怀里,小手揪着他衣襟。“明日,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爹娘,你也会明白为人爹娘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