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轻也很随意地回笑,不置一词。
莱特将那个东西放好,两手一摊,再次在他对面坐下,说:“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这其实不算什么,只是一些为了处事方便的技巧罢了。”
沈烟轻同样很有风度地对他含笑点头,不温不火:“我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调查是您的自由,我们各有立场,我很能理解,也无意干涉您的处事风格。我只不过也同样在维护我的个人私隐罢了。下次换了场合对象,您尽管继续用,我一点意见也不会有。”
莱特被讽刺得几近无言以对,但现在不是该跟他口角的时候。只能白着脸岔开话:“既然他们还没到,那么我们就先聊聊别的。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觉你让我很欣赏。中国古书中形容少年英才喜欢说‘此子绝非池中物’,我想便是像沈先生这样的感觉。”
“不敢当。突然被您这么推崇,我真是受宠若惊。”
“但我有个问题,沈先生刚进门时和后来的神情表现简直判若两人。这让我一直很纳闷。可以问问是什么使你发生了转变么?”
沈烟轻先是静心听了一阵门外的动静,才对他又是一笑,温文尔雅。“坦白说,从我收到您的信,到我今天来到您房间的门前,心情一直很不平静——也许应该说很糟糕才对。从很早以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我和小雨的生活受到了打扰,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安,也很厌烦。受邀前来其实是不得不的行动,相信您也很清楚,我到现在也没有半分愉悦的情绪。但直到我进了门之后,从您对我说的一些话,让我忽然明白,您其实也很紧张,因为您手上其实并没有拿到足够支撑您的要求的筹码。我们都心知肚明,今天为什么要见这个面。不过都是在赌。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机会是一半一半,看谁的运气比较好罢了。”
莱特也不反驳,只是微微笑着观察他:“你认为你有赢的可能?”
“这个嘛,”沈烟轻摸摸鼻子,“只要他还在我这边,应该不至于输才是。”
话音刚落,门便打开了。他好整以暇地望去,目光越过前面的梅琳,直接落到那个人身上。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彼此的神色都是一亮,眼中再无旁人。
沈雨浓快步走进来,看了莱特一眼只是一怔,就走到沈烟轻身边,叫了声:“哥。”
沈烟轻回以一个让他放心的笑,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等他很听话地坐下之后,才看了看从进来就有些不好意思的梅琳,问他:“不是说今天梅琳要请你吃饭?怎么就在隔壁么?”
沈雨浓赶紧撇清:“饭已经吃完了。是、是梅琳说要让我看些东西,所以……我才顺便送她回来。”
沈烟轻一挑眉:“哦?什么东西能这么让你有兴趣?说出来让我也开开眼。”
“是……”沈雨浓瞟瞟那还杵着的梅琳,又瞟瞟正饶有兴趣看他们对话的莱特,暗地里一咬牙,没敢吱声。心里不住地恨声道,这回给个梅琳害死了!
沈烟轻一副洞若烛火的样子,特宽容地对他笑,笑得他冷汗都快下来了,心里直打鼓。“那我就来猜猜。唔,是——有关你的身世的?或者干脆就是想让你听听我和莱特先生的现场会谈?这位梅琳小姐想必是跟你说了她跟你爸爸那边还有些渊源啦?”
沈雨浓知道瞒不过他哥那双眼,一开始也没打算瞒住,自然就点了头:“嗯。她——”看看梅琳,“她说她奶奶是我奶奶的姐姐……呃,这是她说的。我可没承认奶奶什么的。”
“但是你相信了,所以才跟她回来。不是么?”
“我——只是好奇……”沈雨浓为难地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怯怯地看他,“哥……我真的只是……”
沈烟轻也没打算怎么他,心想着解决完这里回去再收拾你,没等他说完就笑咪咪地看看那两位说:“皇家的设备想必十分精良。”又回过头来,“那么就是说刚才我跟莱特先生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我当时就想过来的,可是梅琳不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很好。既然今天的焦点是你,那如果你有什么对我刚才的话要补充或修正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沈雨浓自然是摇头的,还没等沈烟轻继续发言,静观了半晌的莱特开口了:“沈雨浓先生现在暂时可以不必发表意见,一切等我们都说清楚了之后,最后做决定就可以了。”
沈雨浓立即接过去:“我现在就可以做决定——”
“不,”莱特拦住他,“您对所有的情况并不了解,只是单方面地要站在沈先生一边,这样做出的决定将是主观草率而不明智的。不妨先听我把话说完。不必急于一时,以免留下遗憾。”
沈雨浓皱着眉,又想摇头,就被沈烟轻一拉,看着他特从容地还是对莱特微笑:“小雨,我们就听听莱特先生要说些什么。要知道大律师的风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
莱特眼见着沈雨浓本来坚持的表情只因为这一句就慢慢消散了,果然乖乖地坐在他哥身边也安静地注视着他。他迅速估算了一下沈烟轻对沈雨浓影响力,不动声色地重新露出一副专业级的和煦微笑,仿佛面对的两位才是他重要的当事人。
招呼着梅琳也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开始发表正式的声明:“沈雨浓先生,今晚我们的会面,我想目的你已经很清楚了。那便是弄清楚你的身世,并对你转达拉夫公爵阁下——他很可能与你存在血缘上的祖孙关系——对你的要求和期望,以及在法律上他可以对你行使的监护人所有权。还必须说明的是,如果你们的关系确认,那么您将继承公爵阁下的爵位,成为下一任的公爵。”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如果我的意思你都已经清楚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对这们这个关系的求证工作。”
看沈雨浓只是平静地一点头,他又转向沈烟轻:“至于沈烟轻先生,基于你与沈雨浓先生的密切关系,你当然有权对在我举证的过程中提出疑问和反证,这是无庸置疑的。”
沈烟轻笑得理所当然:“谢谢。我不会浪费我的权利的,您可以放心。”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第三章
莱特站起来,转身进了一直掩着门的卧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沓卷宗。重新坐下,仔细翻查了后,抽出了两份摆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沈雨浓先生的出生情况调查。原文是英文,为了防止理解上的歧义,我也专门准备了一份中文的。都已经过权威机构公证,保证了其一致和真实性。”
沈烟轻看也不看那份英文的,直接拿过中文的翻:“您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英文差。”
沈雨浓凑过去就着他哥手上的一起看。莱特忍不住提醒:“这份英文的是一样的。”
他头也不抬,答:“我的英文也差。”说完想想,像是想起什么,又抬起头补充,“我是中文系的。”然后理所当然地又钻回去看中文版。
莱特看看梅琳,哭笑不得:“两位都太谦虚了……”他跟沈雨浓说过英文,程度怎么样当然心里有数。至于沈烟轻,听说六级成绩是优秀。
看着是一小沓,其实中心不过几页纸的工夫,翻翻就完了,沈烟轻看完,随手塞给沈雨浓,抬起头来:“就这样?”
“你认为还不够?”
“嗯。”他点点头,很随意,“拉夫公爵与沈雨浓的DNA检测证明。”一副不觉得有怎样的表情。
“是一致的。”莱特耐下性子用口头表达一遍,“这份检测证实了沈雨浓先生与公爵阁下的血缘关系。”
又是这个词。沈烟轻心里冷笑,面上淡淡地回应:“啊,是啊。谢谢你告诉我,我们总算弄清楚了我们家小雨的老爸来自哪一系。不过,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莱特对他的轻忽姿态简直不能相信,有些气急地加重声音重复一次,“那当然就证明沈雨浓先生是公爵的孙子,他具有爵位继承权,并且公爵先生才是他成年前的合法监护人。”
沈烟轻忽然笑起来,表情愉快地对沈雨浓说:“小雨,公爵哟,恭喜你哦!不过,”转向莱特,细长的眸子里一丝笑意也没有,“前一个结论我愿意承认,至于最后一个嘛,尤未可知。律师先生,如果您利用我们对相关法律的生疏而进行不恰当的认知诱导,这一样是违法的哦。这样的诱供证词听说即使在法庭上也不具备法律效用。”
莱特冰冷地说:“你想说什么?既然沈雨浓先生确实是拉夫公爵的孙子,他自然就是他的监护人,这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沈烟轻收起伪笑,同样冷冷地答,“您很清楚,即使不从生物学角度,单就法律而言,血缘关系上也存在着近亲和远亲的区别。所以对应这两种关系的法律也同样有微妙的区别。就算那个公爵大人是沈雨浓的亲爷爷好了,但那又怎样?相对别的旁系亲属来说,爷爷也许算近亲,但是相对更近的亲缘,他就远得八竿子也打不到了!他还管不着沈雨浓,自己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怀念悔恨去吧!”
“沈先生!”莱特终于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是梅琳在旁边轻咳了声,才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又压了下来,“在奥齐先生已经去世的前提下,你所谓的更近的亲缘指的又是谁?不会是你自己吧?”
沈烟轻看了沈雨浓一眼,看到他全心信赖随他发挥的目光,便眉尖一挑,露出个胸有成竹的微笑:“既然我跟他是一母所生,自然就是了。虽说按理监护人什么的该算到我妈那边去,但既然我现在也早已成年,同样具有对未成年人监护的权利。”眼角斜飞的眼睛安然地瞟过去,那个表情仿佛自己的话天经地义极了,“您认为再近的亲还能比兄弟更近么?”
沉默。
莱特沉默地看着他。梅琳沉默地看着他。沈雨浓很想很想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但还是忍着,放在膝盖上,又实在紧张,很想抓住什么。于是悄悄地握成拳。
这么看了他们一会儿,莱特的眼神终于一晃,几乎没让人觉察地摇了摇头,从面前的卷宗里又翻出两份资料,看了看,无声地放在他们面前。
还是直接拿起中文的,沈烟轻迅速翻了翻,又浮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转给沈雨浓。
莱特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沈先生?”
沈烟轻面不改色:“不过是我们家小雨在何年何月何日出生于哪家医院的证明,出生体重,长短,健康状况而已。”他颇遗憾地摩挲着额头,“您要有兴趣我可以直接提供更详细的资料,比如他到几岁还尿床,多大了还得人陪着上厕所,五岁以前下楼喜欢单腿蹦直到我妈吓唬他人脚跟有根筋连到大脑蹦坏了会变白痴之后才改双脚走下去……您的调查就那些?也太辛苦了吧?”沈雨浓合起文件,正认真地放回桌面,听到这话,撇过头偷笑。
莱特已经知道了不要跟他较劲的道理,没多理会:“不管怎么说,这份文件上证实了沈雨浓先生的母亲是阿尕·弗尔女士。所以……”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涵义不言自明。
沈烟轻还是很吃惊:“嗯,这个——有吗?很抱歉,我没看出来。”
莱特一怔:“就在你刚才看过的那份调查里。你可以再仔细看一看。”
沈烟轻点头:“是。这看起来是一份报告,其实是两份,不对么?一份是沈雨浓的出生证明,一份是费尔太太的生产证明。”他好笑地望着莱特,“您不会以为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们就该认为它们有联系吧?不过,”他又以一副很了解的样子点点头,“这是个好办法哦。对逻辑不清的人而言,相信很有用。”
莱特气得花白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梅琳终于插进来,其实她是没明白沈烟轻的意思:“呃,沈雨浓当然是费尔夫人生的呀,那上面不是写了吗?”
沈烟轻很无辜地睁大眼睛:“写了?哪里?”伸手翻开那些文件,很认真地看,“这份,小雨的出生证明……父栏,空白,母栏,正是我妈的名字。这份,费尔太太的生产证明,产下男婴一名,名字,空白。不过的确很巧呀,费尔太太的孩子的基本情况跟沈雨浓的几乎一模一样哦。这是怎么回事?”
“沈先生你不必装了!”莱特愤声说,“你心里很清楚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你母亲沈女士在原档案上动了手脚的缘故。当然我必须承认,在奥齐先生过世之后不久,费尔女士就觉察到公爵阁下对他们的生活仍有关注,出于某些不必要的不信任心理,她在沈女士的帮助下藏了起来,然后又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时候偷偷产下了孩子。所谓始料未及,当然就是指这个婴儿不是足月出世的,他是只有七个月的早产儿。又鉴于费尔女士当时的身体虚弱,以及生产的地方医院偏僻简陋,很多医疗人手和设备不足,她最后死于难产。”
沈烟轻肃然:“我对费尔女士的遭遇也很遗憾,但是您因此就指责我母亲在档案上曾做过什么事情,不觉得太武断了吗?没有真凭实据的话,这无疑是诬蔑!我想我同样需要保留向您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还没等莱特反驳,一直没出声的沈雨浓终于也加入了:“对不起,虽然我母亲供职的机构比较特别,但我仍不认为她有这个能力能擅自改动医院的原始档案。我记得梅琳对我说过,奥齐先生夫妇当时是在美国,依照当地的法律,这种医疗档案应该是被严密保管的不是么?您只凭主观臆断就说出这样的话是非常不恰当的,对我们的母亲和我们都是种伤害。”
莱特对这个反而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我早就猜到你们会这么说。的确,我们手头暂时还没有支持这个猜想的证据,因为一来时间很久了,二来,”他看着沈雨浓说,“我们光是寻找这个医院就花了不少时间。你大概也从不知道吧?不错,当时奥齐先生夫妇是生活在美国,但你是在墨西哥出世的。在她南部的一个偏远小城,叫杜加莫利南卡。连墨西哥的本国地图上都不太清晰的一个小点。上帝才知道沈女士是怎么找到那里的!我不得不说,联合国的机构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地方!让她的交游之广说出来相信连你们也会咂舌,这也同样给我们的寻找调查添了数不尽的麻烦。特别是她的工作行踪飘忽不定又有足够的保密措施,害我们几乎把六大洲上百个国家都踏遍了——甚至包括非洲的中西部。你们可以想象我们花费的时间之长精力之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