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很义气地一抬脸:“放心好了!你别人不相信,还信不过我么?当初陈老师问起来的时候,我可也是一直在帮你说好话啊。”
“那是,兄弟我记着呢。明儿有空吧?一块吃顿饭。我请!”
看着他就是要别过的架势了,那人也乖觉得很,连连笑着:“好啊,在老师那儿周旋了半天,你也累了。明儿再跟你好好聊。”
沈烟轻都要转身了,听到他这话半转身子又立刻转了回来,严肃地纠正:“哎,那可不是周旋啊。我从头到尾可都是实话实说。老师们也不轻松,王老师那边还住着院呢,外院过来跟文学院说是商量着看怎么个解决法,其实压力还不都我们院顶了?陈老师他们为这事操了多少心啊,来来回回地跑,比我们辛苦的有的是,我这点算什么?我也跟老师们说了,柳缨缨对田老师其实就是特崇拜,要说爱不爱的,我看也未必是真的。小丫头片子看小说看多了,都有点不恰当的浪漫主义倾向。现在想想我也要检讨自己,从一开始我是知道她对田老师那崇拜情结的,可就是太不当心了。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她多注意点,及时把苗头给掐了,也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现在还害王老师住了院。唉。想想真对不住老师。”
这番话说下来,懊恼又认真,还兼且悔不当初的无奈,把那人听得惭愧的,拍着他的肩连连安慰。
终于跟那人道了别,沈烟轻斜睨着在旁边狂咳不已的沈雨浓,依然面无表情:“干吗反应这么激烈?”
沈雨浓咳得说不出话来,摆着手让他等会儿。沈烟轻果然不动了,就站在旁边等他缓过气。然后慢悠悠地开口:“刚才那个是有名的二腿子。整天围在老师身边转的那类。我跟柳缨缨的关系其实谁都不清楚究竟怎样。如果这时候还不管不顾地尽说些好话,那不是帮她,是害她。”
沈雨浓听明白了,边咳边点头。他其实就是传说中的被口水呛到,慢慢顺畅了,刚要说话,那边又跑来一人,边跑还边叫着沈烟轻。
是个女生,急匆匆地跑过来,又一脸急切地望着他,连招呼都来不及跟沈雨浓打:“我刚碰到黄杨,他说你在这里。怎么样怎么样?陈老师他们怎么说?”
这回沈烟轻的脸是温和中带着沉稳,很踏实的一个笑容,谁看着谁都心定。“没什么太大问题,我已经跟老师解释过了,争取大事化小。让她别多想,没什么好想不开的。也别老往医院跑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她自己也站在王老师的角度想想,人家都这么多年了。”
那女生点头:“是啊,我也这么说的。其实她也知道,可是就是……你也知道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哪这么容易想开?”
沈烟轻很温暖地笑起来:“没事。她那种性格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你要说她想不开,她其实想得比谁都开,否则也不会惹出这种事来了。让她停课就当放假,好好休息几天,觉得无聊就去看小说。一天看个七八本言情,不用动脑子,什么也别想。院里面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又不是什么好事。让她放心好了。叫家长也不过是循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这么大人了,还怕家长来?而且他们全家不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她爸又是那什么,学校有分数的。来了还正好呢。”
给他这么一说,再大的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了,那女生心定了,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那就行了。我就这么回去跟她说。”
“嗯。她知道怎么找我。跟她说,非常时期,我奉陪到底,保证随传随到。”还附上充满信服力的招牌微笑,那女生终于点着头,晕乎乎地走了。
含笑地看她走远,沈烟轻掏出呼机,看了看,直接按了关机。“妈的!这几天尽给这事缠的,烦死我了!”
沈雨浓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迟疑地想说:“哥,你刚才不是……”
抬眼瞪他个不知好歹:“她这种时候应该考虑的是该怎么跟田老师了结干净让人王老师安心养病,光想着找我诉苦有什么用?治标不治本。又浪费时间。”
“可是万一师姐找不到你,她不会……”
“不会。找不到就不找了,她清楚我的脾气。不高兴也没用。我又不是她的谁,不吃这套。”
沈雨浓沉默,跟在他后面,半晌之后终于充满敬畏地重新开口:“哥。”
“干吗?”面无表情。冷冷冰冰。
“你这样……呃,是不是就是人常说的那个,呃……两面三刀八面玲珑?”
倏地停下步子,冷冷地看过来:“你有意见?”
摇头,有点想笑又忍住,再摇头,碧绿透明的眼睛含笑地望着他:“我很喜欢。”
直到很久以后,沈烟轻回想起今时今日这个情景,还是禁不住的心跳如雷。
***
留学生部的毕业舞会是在四六级考试的当天晚上举行的。地点是他们学校东门外的公园,租用了整整一个露天舞池。
沈雨浓去了。代表中文系拿了毕业礼物去。
因为等女生们打扮,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地方很大,人不算多,可也不算少。难得看到这么多外国人齐聚一堂,难免让人有点紧张。
不愧是留学生部办的舞会,除去公园原有的设备,他们还自己搬了设备过来,即使在露天的条件下,也感觉得出非常专业。满场的彩灯闪耀,音乐劲爆,活力四射。跟外国人的蹦迪专业水准比起来,他们平时玩的就像小儿科。
沈雨浓一去就直奔控制台,几个领头的一定都在那儿。把礼物交到金钟实和几个要毕业的人手里,一一道了祝福,手里只还剩下一份,是给梅琳的。
“梅琳在跳舞。”金钟实大着嗓子在他耳边吼,指指舞池中央。
沈雨浓望过去,她正跟艾可礼两个人蹦得欢呢,于是对金钟实笑着点点头,从旁边拿了杯可乐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其实留学生们都很热情,这次又是他们当主人,看到有新来的同学,都很大方地招呼起来。虽然刚开始女生们都挺拘谨,不过在这样热情的招呼下,又都是年轻人,很快中外学生混成一团。
现场音乐震耳欲聋,还很多都是他们从没听过的。中国人常听的所谓英文金曲,跟真正国外年轻人当中的流行并不相同,所以现在冒出的很多曲子都觉得陌生得紧。不过蹦迪也不过是踩着节奏死劲蹦,甭管外国学生激动处跟着曲子在唱什么,自己跟着蹦就行。
沈雨浓是披着外国皮的中国人,从小就只知道学习,永远生怕时间不够。他哥好歹还踢踢球,他是连球都不看的,所有课外活动除非老师有要求,否则一概不参加。上体育课是因为课程需要,到了高三还坚持是因为高考有体育达标。他这种书呆子没成为小说中常形容的眼镜度数过千凡跑步必摔跤凡体育测试必拖尾凡打架必定只有挨打的份的经典形象,也勉强算个异数了。
他的眼镜度数平均两百,属于上课戴下课摘的范围。跑步从没摔过跤,因为身形高挑轻瘦腿长,虽然没努力锻炼过,但也没拖过后腿。所有体育测试因为成绩需要,虽然不是最好,但一定都一次过关。说到打架……自从身高过了178,也没机会试过。之前?有他哥在啊。再之前?那不还有王烨吗?
被人欺负只是小学时很短暂的一段经历罢了。他不想记忆,也渐渐地记得不是这么清楚。这么多年,他记得的只有王烨的一句话。
他说,你天生是个王子。
“沈雨浓!你来了?”突如其来的大叫将他的思绪忽地一下拉了回来,梅琳大喘气地站在他面前,他露出一个招呼的微笑。
“来了一会儿了。”
“那干嘛在这里坐?过来跳舞啊。”她抽出张纸巾擦擦汗,整个人热气腾腾的,像刚出笼的包子。
“不,你们去吧。”他摇头,还是礼貌地笑。“我不会跳。”
“嗯,你不会跳。”梅琳这么说着,还是伸手过来拉他,显然是不相信。
他赶紧闪开,苦笑:“是真的不会。你们去吧。”
“我教你。没问题的。”她说,不依不饶的。“这里是舞会,不跳舞来干嘛?”
“我、我,”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忽然一指金钟实,“金钟实不是也没跳?你去找他。”
梅琳一眼瞟过去,根本不在意:“呵,他啊,待会会下来的。我就找你跳。过来嘛。”
“我真的……我……”他是真的不喜欢跳舞,从来都觉得是超级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一件事。“啊,我要去打个电话,你先去找别人。”
简直是落荒而逃。
他们也不是没开过舞会,新生舞会,新年舞会,不过是组织部和文娱部的活动而已。他向来是只露个面就跑的,要么就是主动担当DJ,从不轻易下场。他们系的女生身材大多小巧而精致,以他的身高也不太容易找到适合的舞伴,只要他不开口,也没谁好意思主动去找他跳舞,于是乐得清闲。
可见梅琳实是他的克星。
没办法,还给梅琳盯着,只好真的走到旁边的一台公用电话前,很有模有样地拿起话筒,掏了电话卡出来,插进去,拨号。
那边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
“喂,你好。请问找谁?”温厚的男声,很客气。
“哥。是我。”
“怎么了?你不是去舞会?”沈烟轻顿了顿,似乎是听到了隐约的音乐,又问,“干嘛?”
他硬着头皮把被梅琳“逼迫”的遭遇讲了,他哥也没什么表示,就“哦”了声:“那就去啊。”
“我不想去。”
他哥又“哦”了声,不甚热心的样子。他觉得有些丧气,都不知道打这电话干嘛,只是本能地拨了这个号码。当然,他本来就没打算打电话的,都是给梅琳害的。
拿着话筒,他想想,又问:“你在干嘛?”
“看书。”
“哦。”
太熟的两个人百无聊赖之下竟找不到话题了。沈烟轻今天才考完六级,下午他才从他那儿出来,还有什么是需要问的?
沈烟轻不说话,等着他说,他转身看看场内,梅琳已经又回到舞池中了。“那,你慢慢看吧。不打扰你了。”
刚要放电话,忽然听到那边一阵轻笑,他咕哝了声:“干嘛?”
沈烟轻悠然地笑:“沈雨浓,要不要我过去陪你跳啊?”
他被他那笑弄火了,气得吼了声:“不用!”啪地就把电话放了。
跳舞,严格说起来沈雨浓不是不会。什么慢三快四,连国标的入门他高三就会了。可是问题是他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他哥沈烟轻。
大二的时候沈烟轻因为某个原因大学体育别人选修的都是网球羽毛球,他选的是国标。于是放假回家,一时好玩,就拿了沈雨浓当陪练。以沈雨浓认真的个性,就算是陪他哥,他也会尽心对待。而正因为是他哥想的,所以他更会花心思。一段时间下来,凭着两人多年的默契,简直可以舞得行云流水亲密无间。
然而——这个“然而”很重要——不久之后,两人,或者是只有他(他哥不可能不知道)忽然想起来,他跳的是女步。一直是女步。时至今日,他会的也只是女步。
所有的扫盲舞会他皆不上场,怕的就是不由自主跳出女步来。
为这件事,他不是没埋怨过他哥的。可是他哥当时扶着他的腰在屋子中央旋转时,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就是我的舞伴。只是我的。你还想跟谁跳?”
就为这句,他也死了跟别人跳舞的心了。
反正跳舞不在考试的内容,四年不跳也无所谓。
沈烟轻放了电话,看着墙上的话机出了一会神,又勉强回到面前的小说里去。
一个晚上他都没出去,为的就是等电话。刚才沈雨浓的电话过来,他真的给吓了一跳。一样东西期待得太久,神经绷得太紧,随便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受到刺激。
心神不宁的一晚上。
看沈雨浓还能悠哉地参加舞会,他只能苦笑。
沈雨浓跟金钟实和几个认识的留学生聊了一会儿,换了杯芬达,靠在围栏边上,看看表,盘算着什么时候偷溜比较合适。
一曲终了,舞池中的人散尽,舒缓的轻音乐响起,方才热舞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场边聊天。看这仗势,沈雨浓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旁边想起那熟悉又热情地女声:“沈雨浓,电话打完了吧?”
他转脸,陪笑:“嗯嗯。你辛苦了吧?快休息休息。”梅琳拿着瓶可乐靠在他旁边,刚要说话,他忽然想起来,“啊,等等。”说着跑到控制台拿了那份礼物过来,“这是给你的。”
“哦?还有礼物?”梅琳开心地接过去,放在耳边晃晃,听不到什么声响,好奇地问,“是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系里准备的,给你们做个纪念。”
梅琳笑得眼睛眯起来:“那我回去再看。”
沈雨浓好奇:“你们的习惯不是当场拆的吗?”
梅琳也好奇:“可是中国人的习惯不是等客人走了之后再拆吗?”
两个人相视一眼,忽然一起笑起来。沈雨浓挥挥手:“随便吧。反正也是你的东西了。”
“那你的呢?”
“我的什么?”
“礼物啊。这不是只是中文系的吗?”梅琳不客气地问。
“啊?”沈雨浓一愣,他是负责代替系里面挑选,倒真没想到私人的还该有一份。不过理论上,从他的手也送出去了东西,也没谁会像梅琳这样主动开口分开讨的吧?
这回梅琳笑起来:“呵呵。你不是希望我早点走吗?没有礼物我就不走了。”
沈雨浓一阵尴尬。“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明天补一份行吗?”
她立即做气愤状:“啊,你果然巴不得我早点走啊!”
“……”无言以对。
她喝了口可乐,得意地摇头晃脑:“跟你开玩笑的呀。我坐下个月5号的飞机到北京,4号请你吃饭好吗?你去了,就当是送我了一份很大很大的礼物。好不好?”
***
“铃——”
沈烟轻惊跳起来。心脏竟因此狂跳不已。
像瞪怪物似的瞪了那电话一会儿,他深吸口气,接起来。
“喂,你好。请问找谁?”
“小烟——”
“妈。”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话筒。
那边沉默了几秒,像是有点艰难但又分外清晰地说:“对不起。”
一声闷响,话筒掉在地上。又因为弹性的电线,被拉起,在墙上来回晃荡。
***
小烟,最新的消息过来了,证实了我之前的疑虑,他们确实——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