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妈妈白他,不过还是拿过放在电话旁的本子,照上面写的念了一遍:“是不是这个地址?你现在还是住在王烨那儿吧?这是人家王烨爸爸给我的……我要干吗?哈,你以为我这么好精神还亲自去广州拎你回来啊?美得你啊!人家王烨在那边无亲无故,有工作也是养自己的,现在多你一个吃闲饭的……呵,你倒清楚我要说什么啊。不过我看少爷你是很酷地坐了飞机去的吧?……你给我少来!你去抢银行啊你还有钱!连小雨都是我去把他接回来的!那家人抓着他要他赔医药费,可怜他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沈雨浓哭笑不得地听他老妈掰,忽然手里就一下多了个话筒,“腾”地头发就竖起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妈妈很雍容地扶了扶头发,说了声:“替我接着,我去厕所。”施施然地就出了房间,还很顺手地关上了门。
抖着手,迟疑地把话筒放在耳边,心脏像去蹦极一下被拉高到了极点,咬着牙才能不带抖音地叫了声:“哥……”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怀疑在电话线里还没走出这栋楼的线程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那边没答话,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不回应。
但只要没马上被摔了话筒,他就已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鼓起勇气又说:“哥,你还好吧?……王烨那边,他那边还住得惯吗?妈要给你汇钱……你要在广州住得久么?是不是……暑假都不回来了?三千够不够?我听说广州租房挺贵的,我让妈给你汇五千好不好?其实你别看她刚才说成那样,她是真担心死你了。听说了……那件事之后,她硬是请了假回来的。听说还跟他们组长吵了架。从肯尼亚转了三次机才到的武汉,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脸色白得吓人……前天我还看到她偷偷地在哭。哥,其实、其实我们都想你,我、也……”
“李嘉家的人为难你了?”平静得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就这么打断了他。他忽然听到这个声音,手竟然禁不住一抖,赶紧用另一只一同握紧了,稳了稳心跳,才故作轻松地答:
“没、没有啦,你别听妈瞎说。她吓唬你的。刚开始是有点……她爸妈还硬拉着陈老师到寝室找我呢,好夸张,哈哈。不过李嘉说你们只是小误会,又一口咬定是他先动的手,说跟你没关系,其实学校都已经不太想管了,但是他是他们家的独子,他家里好像在湖北有点来头,所以他爸妈开始不肯罢休……不过也就是开始,后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再后来妈到了,你也知道咱妈的厉害……”
“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早点走?何必留在那里做靶子?”
“……你走了,我怎么能走?万一他们趁我们家没人在乱给你加罪名怎么办?况且还有学校要问起来,老师们我也比较熟,也好说话……”
“嘟嘟嘟”,还没等他说完,那边忽然传来被挂断的忙音。沈雨浓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寒得连心脏都要麻痹了。
怔着呆住了,一股酸痛从心里涌上来,竟连呼吸的力气也被猛然地抽了空。
呼——呼——呼……像困在浅滩的鱼,吐着白沫拼命想重获在润湿的水中呼吸的生机,却是抖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得感觉干涸的空气研灼着脆弱的肺部。
他慢慢地,轻轻地放了话筒。沈妈妈悄悄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这个僵硬地坐在原地的样子。
“铃——”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叹了口气,过去接起来:“喂,哪位?……啊?……哦。”短暂的电话一分钟也没有,沈妈妈放了话筒,又看看他。
沈雨浓抬起头,本来清澈的眼里只有一片空白,神情疲倦地随口问:“谁?”
“他说,”不用多的解释,只是个不言自明的代词也立刻就让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精神。“刚才王烨手机没电了。还有,你的信他都看到了。每一封。”
脸上一下绽放出了希望的光彩:“然后?”
沈妈妈扁扁嘴,很习惯地作了个耸肩的动作:“就这样,没有然后。”
“哦。”光彩又黯淡下去。继续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还有,梅琳走的那天,莱特来跟我谈过了,”沈妈妈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来,“既然是你主动答应的,我也没话好说。他让我转告你,他们办理那些手续还要段时间,因为不想大张旗鼓,所以很多事情要私下里慢慢进行,嗯,让你不用着急。不过,我看你这样,应该也是不急的。”
“妈,你也怪我么?”他只是低低地问出这句话。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沈妈妈轻轻地摸摸他的发,“你长大了,自己的人生当然要自己作主,我对小烟,对你都是一样的对待。这是你自己的路,无论怎么样,都要一个人走。没有人能帮得了你。所以不管你决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小烟,应该也是一样的。”
“不,”他抬了头,脸上一片惨淡,“哥怪我。他觉得我是背叛者。”
“小雨,”沈妈妈叹了口气,了然又怜惜的目光落下来,不知望的究竟是谁。“小烟那种性子,一旦有事从来都是先怪的自己,这么多年来了,你还不知道么?”
沈雨浓一震,只听她幽幽地叹了又叹,仿佛十几年来时时悬着的心都在这一次统统叹了出来。如今有了结果,不管怎么样,都不用再担着这份心了。
他眨眨眼睛,眼眶里一片干涩灼热,平静地低语:“所以我走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沈妈妈原本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一紧,面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忧伤地看着他,声音里也听不出变化:“怎么会?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妈妈又怎么舍得你走?”
沈雨浓只是低下头,更轻地径直说:“妈,哥就是喜欢我,他不是喜欢男孩子。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你又老不在家,我总跟着他,我们、我们从来没分开过……所以……他也许也喜欢女孩的,只是老给我缠着,没机会。……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们其实还是……不踏实。所以以后,如果有机会,有合适的,你就给他……也许他会……”
沈妈妈终于慢慢坐直了身:“小雨,你是说真的?”
沉默。
慢慢地闭上了眼,牙咬了又咬,还是抵不住那把锥子在心里捣得钻心的疼,再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颤:
“……不是……我希望他就爱我一个。从我知道生日可以许愿开始,年年的愿望就只有一个——他能喜欢我,像我这么喜欢他的喜欢我。就喜欢我一个,一辈子。这么多年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他要不高兴我就觉得天都是灰蒙蒙的看着难受。我爱他。你让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们相爱,这份爱就像长合在一起皮肉,如果你认为长痛不如短痛,那么硬分开也只能剩下死皮和死肉。”
“妈,”他一直低着头,这声却把沈妈妈叫得难受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又调开了目光。“你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无罪的。兄弟也好,同性也好,我们真正渴望得到的不过是你的祝福。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这算是亲情还是爱情,也不知道要是能一直在一起的话,这段感情能活多久。未来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但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的人生,只能我们自己走下去,谁也帮不了,也没有人有权干涉。老天怎么安排,那是它的事。我只希望你对我们的爱,能全部化为祝福。因为我们也一样这么爱你。”
沈妈妈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这样,面对着小儿子,竟不知该怎么说话。
好久,才长叹一口气:“小雨,我果然没有看错,奥齐的儿子,又是小烟带大的弟弟,怎么会是个迟钝的孩子。你总是很少出头,一直那么乖巧听话,而性子看着又比你哥的有韧性,所以我才一直担心的都是他。”
沈雨浓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少说话做个笨蛋就好了。哥就像个华丽耀眼的发光体,不管站在哪里都能让人注意。而我,光为隐藏这个外表都来不及了,所以只要能骄傲地看着他散发光芒,就觉得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如果还能看到他为我用心,这样的甜蜜就算给我全世界,我也不换。”
他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地轻声说完,出神地注视着眼前的杯子,又平静地说:“妈,你给我讲讲我爸爸妈妈的事吧。”
沈妈妈一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他抬眼对她笑笑,难掩苦涩,“反正都要回去了,我不想从别人嘴巴里认识他们。而且这么久了,我都没把他们的事放在心上过,哥知道的都比我多,这么想想,好像挺不孝的。”
沈妈妈认真看他的表情,轻声说:“小雨,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好了。”
沈雨浓还是笑,只是笑容更惨淡了:“不,哥告诉我爸爸不在了的时候,我已经哭过了。没关系,妈,你讲吧。”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说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或者,是如何相爱的,他们的生活……随便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多少了解一点罢了。”
沈妈妈只好开始讲了。像讲一个跟他们都无关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怎样的人,女主人公又是怎样的出身,他们如何相识,又是怎样相爱……
讲述时,她看着沈雨浓不知是听得入神,还是其实自己在想什么想得出神的凝固的表情,眼光清幽地专注着那个杯子,但只要她稍微有些要迟疑地停下来询问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在间隙插上句“哦,是这样。”或是“原来她是孤儿。”再或是“波兰吗?也是个美丽的国家啊。我还真的算混血儿啊……”诸如此类,偶尔她有意讲起他们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也会配合地轻笑一下,虽然那个笑意根本到不了无神的眼里。
沈妈妈心痛如绞,终于恳求:“小雨,你哭一次吧,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他转过头,像是想安慰她地微微笑笑,却不知不觉地泛着倦意:“妈,如果我说我正在哭,你会不会不相信?可是真的很奇怪,自从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好像被一次都用光了一样。所以虽然我在哭,你却看不出来,是不是?……妈,你过几天也要回去了吧?其实我只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我们也不总有机会这样聊天,你的声音还跟小女孩似的清清脆脆,很好听。你以前就老不在家,以后我要是想听就更听不到了。你走了,哥也不回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好像我真的该到挪威去,否则总是一个人,多冷清,对不对?……妈,我不说了,你别这样。”
沈妈妈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反而是他空茫的眼睛像平静得仿佛漂浮着死亡气息的海面,透明地绿着,却缺乏生气。
***
七月二十五日,广州,白云机场国际候机室。
沈雨浓把一直拖在手里的大行李箱交给沈妈妈,露出个让她放心的微笑,示意她该进关了。
沈妈妈虽然也微笑着,眼里却泛着泪光,不舍地摸摸他的脸,转身往海关入口走。
沈雨浓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到她正要把机票和护照交给入口工作人员的时候,忽然迟疑了一下,对那位小姐低低说了声什么,匆匆走了回来。他赶紧迎上去。
“怎么了?是不是忘了什么?”
“对不起,”沈妈妈只是在他面前微低了头,平视他胸前的扣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小雨,是妈妈对不……”
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话截断在胸口:“别傻了,妈。你是我们的妈妈,当然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对我们说对不起。”
一片暖暖的湿意在他的肩头化开,沈妈妈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啜泣。
他拍拍她的背,看到机场工作人员在频频投来询问的目光,于是放柔了声音:“海关快关了。你不是最讨厌法航这个死板的提前一个小时check in么?还不赶紧去,省得又去跟他们那讨厌的投诉处打交道。”
“小雨,我之所以那样做……不是因为同性恋或者道德、社会什么的,而是……爱情太容易伤人了,你们爱得太死太危险了,明白么?这条路走起来又那么难……伤心,比伤身要难治得多。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些,也不那么清楚,只看到眼前的快乐就以为都是开心的,但妈妈知道。所以我才举棋不定,主意改了又改……”沈妈妈摸着他的脸,艰难地想说下去,“但是你那么聪明,知道跟妈妈说那些话,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妈妈总以为能为你们做点事,让你们将来不要后悔,或是受到太大的伤害。我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想着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对你们还是有好处的。可是我明明自己都吃过这种苦头……对不起,是妈妈糊涂。”
沈雨浓用手给她擦着眼泪,像哄孩子地安抚着:“妈,你看你……你真的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我们又没有怪你。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妆都糊了。”
沈妈妈安慰地笑笑,下了决心地凑近他的耳边,像是怕给谁听到地悄声说:“莱特要签我的文件,我故意拖了几天,最后那份我还没给他。剩下的需要你的签名,你……”
人来人往的国际候机厅里,很多人都不由地看着这对相拥饮泣的男女,浮想联翩。直到海关最后一次广播通知发出,美貌的东方女士才在英俊的西方少年耳边把话说完,依依不舍地亲了亲他的颊,转身再次往海关走去。工作人员检查了证件和机票,女士按照规定把行李放上检测仪的传送带,再由工作人员检查了周身,安然过关,继续往里面的check in处走。少年忽然跑向海关,站在隔离带外面,对她大喊了声:“你到了记得打个电话回来。还有,我们都爱你,妈!”
沈妈妈回头对他挥挥手,泪光闪烁间笑颜灿烂。
沈雨浓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道的防护栏后,才慢慢地转了身,却发现周围的人似乎刚从地上纷纷爬起来。
***
D……E……F座,是这栋了。
攥着那张几乎已经给捏出了水来的小纸条,他抬头看了看。按照格局,501的窗户应该从外墙就能看到。所以他看着那扇虽然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但还没有灯亮起来的窗子,心想大概还没有人回来。不知怎么的,又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满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