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禁不住摸上还能隐约觉得哽痛的脖子,相信那五根鲜明的指印还留在上面。他昨天连喝水都有些吞咽困难。如果就真的那样死了……
沈烟轻,沈烟轻,把他害得这么惨的混蛋!他理应恨他!理应很恨很恨!恨入骨髓,天天诅咒,咒他个永世不能超生!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的感觉,反而比最初醒悟到他和他那个弟弟的关系时觉得恶心觉得有种莫名的嫉恨时更淡?甚至不比在教工礼堂里看到他给他擦汗解领扣时更难受——那时的难受让他晚上想起后立刻去吐了个干净——因为觉得异样,觉得心悸,觉得不能忍受,觉得如受重击。
后来的某天傍晚,他带着相机在校园里取景,在回来的路上偶然看到那对兄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于是,看到了比床帘后的相偎更让他震惊的画面。却像个偷窥狂一样的不能自已。本能地拍了照片后,他还是觉得惴惴的,不安的,紧张又仍有一丝负罪感,但从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出的画面,刺激了他紊乱的心绪,暗房中笼罩的幽冥般红色的光线,让他深觉得到了庇护。不管是来自神,或是鬼。
从此,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偷窥狂。
这都是谁害的?谁!
用力捶在床上,无力的拳头只在被褥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门却同时开了。他吓了一跳。而看清了门边站的那个人,更是吓得忍不住要发起抖来。
肩上背着个简单的包,沈烟轻一副十分悠然的样子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地走进来。仿佛昨晚同样的场景重现,李嘉紧张地想逃,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沈烟轻好像没看到他那副被重重包裹的衰样,没把包放下来,也没找地方坐,那样子显然没打算久呆。走到离他的床脚还有几步的地方就停住了,望着他的目光依然冷淡而鄙夷。
李嘉咽了口口水,挣扎着想动,可是随便动一动就全身都痛,只好紧张地注视着他。
“看起来挺好。”沈烟轻随便对他上下扫了一遍,依然是那个冷静得阴沉的口气。
还好是他先出声,李嘉虽然万分艰难但也总算能开口了:“你、你想干什么?”他不会想来把昨晚没做完的事做个彻底吧?
“呵,”沈烟轻看着他的如临大敌,鼻子喷出一声轻蔑的笑,慢悠悠地答,“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最后觉得我做错了。”斜长的丹凤眼很随意地扫过窗外,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的简单,“我不该想要杀你的。这是不对的。”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怪自己地啧啧说。
李嘉一惊,一颗心忽上忽下地定不下来。经过了昨晚,他再出现其他异常举动,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果然,他接着便轻描淡写地说:“那样太便宜你了。”他又转过眼,眸光像把藏在鞘中的锐器,锋芒隐约要破鞘而来。“所谓痛苦,是要活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他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一个冷酷又满意的笑,“所以我赶紧来看看你,希望你没什么大碍才好。”
李嘉惊骇万分,抖着唇叫:“你——你想恐吓我?”
沈烟轻无所谓地撇撇嘴角:“你说是就是吧。”说完,看也不多看他一眼,悠然地转身,打算走了。
“等、等等!”他壮着胆子,又想留住他,“你……那些东西,我还有很多,你不怕……”
沈烟轻停了下来,缓缓地回身,漠然:“如果在昨天以前,或许我会怕一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让我怕了。”想了一下,又忽然用根本不在意的口气和表情微笑,“我连杀你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昨天已经说了,问你是因为怕太理智下不了手弄死你。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做作得连自己都受不了。所以其实就算你不给我我也无所谓得很,那些又不是我的东西。反正你不是喜欢吗?自己留着欣赏好了。只是自慰的时候小心别把东西弄上去,弄上去了也别让我知道,我会觉得恶心。就这样吧。假期愉快!早日康复!”随意地点点头,转身继续走了。
李嘉只觉得自己的神经被他的话刺激得要就此崩溃了,看着他开了门,一个冲动脱口而出:“别走!你别走!烟轻……我、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已经被搅得一团混乱的神经线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终于全面崩溃,不知所以地说着明知以后会后悔不迭的表白。涕泗横流。
门边的身影只是顿了顿,懒洋洋地“哼”了声:“你没这个资格。”脚下不停,扬长而去。
李嘉捂着脸,羞耻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
曾经有一刻,沈烟轻的脸就在从未有过的近前,但他始终没能碰到他。他用一厘米的距离俯视他,让他见识到只用嘲笑就可以摧毁人心的力量。
他果然被击垮了。
果然说出来了。终于。
结局也果然是毫不留情的羞辱。可即使这样,一直被压得沉甸甸的心一下也轻了不少。甚至,轻得仿佛在失重的空间中漂浮。
今天的天气很好,他想。呆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晴天,泪水在晴朗得近似苍白的天空下被蒸发。
门忽地又被推开。
他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很遗憾,又是护士而已。他不禁开始自嘲自己怎么这么还这么痴心妄想,眼光却一直,看到跟着护士进来的那无论在哪里都很显眼的身影。
沈雨浓。
***
拿了药回来的护士还没来得及碰上门把,那扇门便“呼”地一下被拉开了。然后有个人影带着一阵风从她面前快速地刮了出去,她给吓呆了几秒才想起来要出声,不过人影早已从走廊上消失,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沈雨浓冲出医院,打了辆的心急火燎地赶往火车站。到了之后一头扎进武昌火车站那满坑满谷的人山人海,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见到沈烟轻。
只是终于确定了他哥不会再坐这趟车,他黯然得仿佛心都要死了。
毫厘之差,便是错过。
便是一去,不复返。
失魂落魄地在车站前的广场游荡,不知何去何从,却刚好碰到送完人的汪波,于是跟着一起回来了。
昨晚5栋有人出事,汪波也知道了。问起来打人的那个竟然是沈烟轻,当即大惊失色,难以置信。看样子沈雨浓自己也震惊得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心情也明显不振。所以一路上都是听他在说。
先是问了李嘉的惨状,感叹没想到沈烟轻动起手来这么狠。然后分析动机,左猜右猜猜不出来,只好暂定可能为“正当防卫”。顺便说起来烟轻平时看起来如此温文尔雅,办事四平八稳,笑容人畜无害,却不想给逼急了也能跳墙,给沈雨浓重重地瞪了眼,赶紧尴尬地自我解嘲:“对不起对不起,刚考完没人性的试,又得准备考研,脑子都糊掉了。平时都得这么说些不三不四地给自己放松,原谅!原谅!不过烟轻够胆识啊,就这么走了,明天学校要调查起来找不到人,他也不怕过上加过啊?要是我,绝对没这个胆子。”
沈雨浓一路上都精神恍惚,就是现在跟他说着话也像是没听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理他。他讪讪地自己笑笑,又觉得这个气氛太奇怪了些,便只好哼两句荒腔走调的流行歌。
通往北门的大道上一路走来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要去赶车的学生,沈雨浓想起上个学期他们回家的情景,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的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现在耳边还像有东西在嗡嗡作响,半天才迟钝地发现是汪波在哼歌,于是呆呆地回想刚才他都说了什么,没话找话:“师兄,这么说这个假期你是不回去了?”
“啊?哦,可不是吗?得复习啊。”汪波不清楚他们兄弟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沈烟轻揍完了人又一个人跑了,沈雨浓这边厢心事重重似乎也很正常。也不一定是他们兄弟出问题了。
“考研很重要么?我看我哥好像就没这个打算。”强打起精神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以防自己胡思乱想过度。
“嘿,你哥那神人是能随便比的吗?他是要去当‘侠记一支笔’的,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这么看重学历啦工作待遇啦职称啦……呵,好好,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这个专业跟他们新闻系不同。以前学法律的紧俏啊,最近几年也不行了。你知道就你们那年全国扩招了多少人?人人都想进公检法,金饭碗哪这么好抢?我们都开玩笑,大本现在满世界地爬,害得连公安局管档案的都要硕士了。这都没活路了,你说不考行么?”眼瞅着沈雨浓又是魂不守舍的样儿,估计也没听进去,便收了声。
话茬这么断了一会儿,沈雨浓像是终于回了神,歉意地看他一眼,喃喃地说:“对哦,师兄是法律系的……那,我问你个专业问题行么?”
“专业问题?”汪波一扬眉,镜片后的眼睛开始闪烁感兴趣的光芒。“你别听我说要考研复习就故意考我啊。我那可只是计划,还没开始呢!不过你问吧,我就算答不出来也回去找答案给你,就当是提前备战了。”
沈雨浓抬眼看着他,迟疑地解释:“因为……因为我们假期有篇小论文要写,是关于文学作品题材里的特异现象。”所谓隔系如隔山,就算汪波已经大三了也不会清楚中文系大一的作业里根本不会有这么高深的要求,所以只是明白了的点点头。沈雨浓咬着牙终于说:“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有个……乱伦罪?”
“乱伦——罪?”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汪波还是有点小意外,想了想,又不由看了眼他,但也只是一瞥,便若无其事地答,“哦,这个啊,好像关于乱伦,就我们国家目前的法律来说……”
“什么?根本没有?!”
***
“男爵小姐。”莱特在耳根处按了按,暗示她的惊呼声已经超过了一个贵族淑女应有的范围。看她立刻反应过来,强耐着性子恢复常态,他才慢吞吞地接着说:“你似乎不必如此激动。”
“可是、可是你不是对他们说……”
莱特笑笑,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叼上他的烟斗,回到他面前的文件中去了。
“莱特先生。”梅琳不甘心地要问个清楚,旁边响起一把优雅温和的声音:
“埃尔贝克小姐,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为你解答。”
***
“……罪名是还不成立的。”汪波说完,再想想确定,“对,的确还没有。”
沈雨浓一怔,没有?可是莱特明明说……这么说,他们果然被诓了。
不由低了头,过了一会儿,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放开。算了,原本,有没有这个罪名也无关紧要。就像,他问不问结果都一样。反正已经走到这步了。
唯恐汪波注意到他的异样,他赶快抬头挤出个笑容:“原来是这样。呃,刚你还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汪波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我说‘不过……’。不过我没记错的话,在《刑法》内增设家庭乱伦犯罪法条的建议已经有专家提出。我国的法律在很多地方对西方相关法律都有借鉴,乱伦犯罪已为许多国家刑法所明文规定,比如英美、意大利、瑞士、加拿大刑法等等,所以估计在未来的几年内我们也会有明确的法案法规出台。”一本正经地讲解完,扭头对他一笑,“怎么样?够专业吧?现在是不是对我这个师兄很崇拜?哈哈,我们今天刚考完你就问我这个,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的,我回去翻完资料再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他知道汪波看他精神不振,在努力活跃气氛,但他委实没那个精神,跟进不了,只低声答:“我、我还要几天。不、不用了,师兄。知道还没有就行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用不了太多法律专业知识。”
汪波那双眼看人的方式跟他哥的不同,但很有一拼。给他稍作留意地一看,沈雨浓就觉得吃不消了,正好走到2栋边的楼梯,赶紧说:“呃,那我就从这边下去了,师兄再见。”
很无辜地看着他急于摆脱自己的样子,汪波无奈地笑笑,挥挥手:“好吧,那就先这样吧。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啊。反正我估计就在窝里孵蛋了,一准在的。”
“哦,好。”
沈雨浓面带微笑着告别,不防他临走又忽然凑过来,很神秘地低声笑:“不过,小雨啊,你知道法律上的‘乱伦’又是怎么定义的吗?”
沈雨浓又一愣,还没答话,他便恶作剧地摆摆手:“拜拜!”说着就飘远了。
***
“莱特夫人,你是说……”
“因为我先生的身分,所以无论说出什么来都具有权威的效力。而所谓权威,就是让人对你所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轻易怀疑,即使是……呵呵,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沈烟轻这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比尔,就像你说过的,把什么都豁出去的人其实才最坚不可摧。就像当年的奥齐……那晚我在卧室里听他说话,即使一直处于劣势,语气也不急不缓,声调不高不低,遣词用字都很有分寸,又充满技巧,这些年来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敢并且能跟我先生针锋相对的年轻人了。的确很不简单啊。”这最后一句转了脸,对着在桌子边的莱特先生。
莱特头仍不抬,只是微微一笑:“正是年轻,才不知天高地厚。”
莱特夫人嗔怪地回:“不知天高地厚难道不比胆小怕事畏畏缩缩强吗?”
“都不是什么优点。”莱特哼了声,下了结论,摆明了不再发表意见。
“明明很欣赏,就是嘴硬。”莱特夫人白他一眼,小声地对梅琳笑说。
梅琳也嘻嘻笑,相对严肃的莱特先生,她当然更喜欢气度雍容又和气得待她就跟奶奶一样的莱特夫人。
“夫人你呢?”
“我当然也……”莱特夫人说到一半,瞟过她一眼,话锋便一转,“不过这件事上私人的感情并不能改变什么。你该知道,埃尔贝克小姐。”
梅琳低下头:“是的……我知道。”
“虽然站在我们的立场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你的确不用太为他们担心。事情还只是刚开始。那位沈先生不这么好对付,何况——还有我们未来的公爵殿下呢,”她缓缓地笑,笑容中有分明的洞察,“虽然那天他一直甚少出声,不过也是个不能小看了的人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