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几千年来在承平时期建立起来的一切规范与世俗常理,在这四十年里,随着最后一批受过正经教育的文人的老去与死亡,经过两代人的断层,一切都轻易地崩溃成灰,再无人在意,更没有人了解。
也没有什么好叹息的,他们这些年轻人原本就生存在这样的世道,一切本视若寻常。就见那名头儿脸色没有变化半点,语气更没有丝毫不忿或勉强,说道:
“如果死了,就找到尸骨收敛进我秦家祖坟,总不能让她当了孤魂野鬼。生前受苦也就罢了,毕竟生在乱世,谁也没办法。可死后若仍孤苦伶丁,就是我的不对了,名分一场,我必须负责。”被称作头儿的人姓秦,叫秦勉,此次带着亲信兼程赶赴东北边的凉山,就是为了寻找自出生起即被爷爷订下的未婚妻。生见人,死见尸,不管娶不娶得着,总要寻出个结果给先祖们一个交代。
“可是头儿,我们担心的不是您未婚妻死了,担心的是她活着啊……如果她活着,还活得……不太好的话,您会坚持娶她吗?”机灵的那个汉子很小心地问着。
“如果她活得不好,又没个依靠,我是得娶她的。”秦勉完全明白亲信们不敢说出口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满脸不情愿,要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他们,就算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为了活命做起皮肉生意,甚至生了一屋子不同父亲的孩子,也不是什么无法原谅的事。这样的乱世,要活下来,总是得不择手段的,谁又敢说自己能在这样的世间活得清清白白的?
“这怎么可以!如果那女人没能为您守住清白,您就不能娶她!就算头儿您想娶,我想天威大将军是一定会反对的。头儿您可以不在意我们这些下属的反对,但是天威大将军的话,您可不能不听呢!”
“对对,大将军的话得听!”一个口舌不利索的连忙点头应和。
“别逗了你们,这世道还讲什么清白!能活着就是老天保佑了。我们原也只是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的角色,现在也不过才当了几天小官,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穷讲究起来了,还非黄花大闺女不娶呢,哪来那么大的脸!”秦勉受不了地丢了个白眼过去。
哪知道他的亲信们却是不接受他如此妄自菲薄的。一人道: “别人咱不管,我们这样的粗人也是不敢想娶个清白闺女,就想娶个能持家的就好。可头儿您不同啊!您可是个将军呢!大将军给您请功,说这回功劳大了,一定封个将军的!”
“切!封赏还没下来,你们就帮我封了将军,作梦果然比较快。”秦勉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抓了一把草料去喂爱马。
“才不是作梦!大将军这次回京时就说了,一定给您讨个将军的!大将军从来说话算话。还有,大将军一定不会同意头儿您娶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妇的!”
“是啊是啊,大将军一定不会同意的!”众人连忙点头,一时都心安起来。天威大将军是秦勉的上司,一直非常器重秦勉,从秦勉还是个不入流的杂工兵丁时,就看好他的勇武与狠劲而收在身边,从亲随开始一路提拔到今天镇武将军的职位,赫赫战功从来没有被人吞去,全都如实上报,该他得的赏格半点没有折扣,正是天威大将军一路护航的结果。
可以说,天威大将军不只是秦勉的上司,还是他的伯乐与恩人。如果天威大将军想干涉秦勉的婚事,秦勉是无法拒绝的。不是因为屈于上司的权势,而是基于对恩人的敬重。
“所以我才趁大将军被召回京师时,赶紧跑来凉山不是吗?同不同意又怎样,反正我找到人就立马娶了,大将军到时也只能骂两句,还能怎地?”秦勉勾唇微笑,原本看起来刚毅严谨的面容,竟一下子显得狡猾,有种诡计得逞般的得意洋洋。
“啊!原来如此。头儿您就是想趁大将军没空分神管您,来个先斩后奏把这事儿给办了!大将军一定会生气的!他以前说过会帮您挑个好女人,大将军是国公府出身,听说在前朝时也是当大官的世家呢,家里好女一定很多——”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我跟大将军说过家里曾经给订了个未婚妻,大将军后来就没再提这事了。”挥挥手,秦勉一脸的不以为意。“再说了,咱们这些粗汉子,在新朝没建立时,说是兵,其实也就跟匪差不多,只是我们好运跟对了人,才有如今这样的好结果。我是粗人,从来没想过与那些京里被精细养大的好女有什么将来。当然,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跟周军师提一下,看看他们国公府里精心养着的美貌丫鬟还有没有可以配出来的,娶个大家婢帮忙持家,你们想兴家旺族的梦想绝对可以达成。”
“我们倒是想,可人家哪里看得上?那些大家婢眼睛长头顶上呢!上回我们跟着军师去国公府混饭吃顺便长见识,见到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娘皮,还以为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哩,连忙行礼,后来才知道那些一辈子没干过粗活的小娘皮,竟然只是府里侍候一般来客的三等丫鬟而已,也不算是什么有脸面的。可就算是府里没什么脸面的小丫鬟,却也是瞧不上咱们这些区区校尉,眼皮都不夹我们一下,”
“可不是!连个白眼也懒得朝我们飞来。”另一个曾经同去的汉子也点头说道:“想想实在没道理得紧。我们就算再粗鄙,好歹也是个小官。再说了,我们可是良民,而那些小丫鬟也不过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奴婢不是?怎么反倒是她们在看不起咱们呢?”搔搔头,想不通。
“仗的不就是国公府的威势咩!像这样高贵的“好女”,咱可高攀不起。不过,头儿,大将军器重您,定然不会随便给您挑个丫鬟的,搞不好正在给您张罗个国公府偏房庶女或远房亲戚呢,那可是真正的贵女。所以对于这个几十年前订下的□头婚约,您还是再想想吧。”亲信们苦口婆心地劝着。
秦勉见这些人怎么都说不通,也就懒得多费唇舌了。将水袋装满水,又将手上的干粮几口囫囵吞下,拍了拍爱马,说道:
“看来大家是休息够了,那就走吧,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凉山村。”一个干净俐落的飞身上马,“叱!”地一声,马腹一夹,一人一马便在眨眼间跑个老远,很快变成远方的一点黑影。
其他八个亲信连忙各自收拾,嘴巴上嚷叫着“头儿!等等啊!”跨上马,很快跟随而去。
第1章(2)
每月的初一与十五是梅川镇的大市集日。
梅川镇的地理位置十分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地势平坦,气候温和,有数座物产丰饶的大山围绕,周边有大大小小四十几个村落群聚,成为永梅县东边最大最繁华的所在,甚至比县城还热闹一些。整个永梅县的大地主几乎都居住在这个小镇里,就连县太爷过来上任之后,置产的第一处就选了梅川镇。
今日适逢初一,一大清早,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一打开,早就彻夜守在城外的民众立即像汛期的梅溪那般气势汹涌地往城里涌入,一下子就将梅川镇的每条道路都塞得满满的。有些迫不及待的小贩一踏进城门便开始叫卖起来——
“草鞋草鞋!卖草鞋!一双只要一个巴掌大的菜窝窝!”
“卖碎布!各样的碎布,啥色都有,耐磨耐用,拿啥来换都可以!都收!”
“桑葚、李子各种野果,换粮!”
叫卖声此起彼落,大多是以物易物,极少有人愿意以铜子计价。这些贩货郎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民,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或拿家里的物品出来与人交换家里缺少的物品。至于金银铜铁之类可以当作货币流通的贵金属,目前还无法取得大众的信任,没人愿意拿能吃能用的东西去换回几个轻飘飘的铜子,总觉得像被讹诈了。
当然,这是在乱世出生的一般村民的想法,以物易物才感觉实惠;至于家境殷实些的人家,眼界就较为开阔了,这两年已经开始拿着黄金白银以及新朝制出的铜子来交易货物。毕竟,现在已经是元启八年了,虽然四方仍然不太平,但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已然渐渐稳定下来了。
青草与树皮渐渐有机会顺利生长出来,而不是一冒头就被吃掉;田地开始有人耕种,而不是全数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无处安生,都敢于群聚于一处,搭屋开荒,试着安定下来。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逐渐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盗匪为虐,但盗匪的数量正在减少,大部分被军队剿灭,不成气候的,一般乡勇就能解决。
对世道变迁敏感一些的有识之士,都嗅闻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岁以下的人们从未闻过,却一闻就痴了,痴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这日子,是愈过愈好了。
钱香福稳稳坐在一把残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编着草绳,草绳的一头绑在左侧的桑树枝上,编草绳的动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残影。
然后便见草绳愈来愈长,很快在她脚下团成一堆,都把脚背给不见了。
手上没停,嘴也没停。选在这棵桑树边编绳,不就是为了解馋吗?她压下一根长满桑叶的软枝夹在腋下,桑叶就贴在她胸腹间,方便她一低头就能咬下一片叶子吃。有时运气好,还能吃到被叶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满口口水的口感,简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钱香福都喜欢,都觉得好吃极了。
这时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端着一盆衣服从钱香福身后的一条小巷子转出来,见到钱香福在这儿,也就不急着走到镇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将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树边,扯了一颗青色的桑葚皱眉吃下去,虽然酸得要命,不过还是没舍得吐出来,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给采光也就算了,怎么连红色的也找不到?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叶子里,怕也是不会剩半颗。”
“已经不错了,至少桑叶还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着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叶子一定都会被扯光。”钱香福边说边吃,其实不用等别人来扯叶子,她今儿个挑了这块地坐着,就是霸定了这棵桑树的意思——吃不完,也会兜着走,绝对不给人留下一片叶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边看着钱香福忙个不停,好奇问道:
“你作啥在外头编绳子?在屋子里编不是更舒适些?这边离大集会太远,一般想跟人换物品的都不会走到这边来。”
“我等着呢。”钱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马路对面的一块大木板看去。
那块大木板是镇长用来公布大事的,自架起这块木板以来,总共公布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县有县令了,姓李;男丁必须服徭役了,工作内容就是在几个繁荣城镇的街道边种上大量果树与桑树;最近的一个公告则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盗或任意攀折树木——当然,这一点呼吁被所有人当作耳边风,镇上种的树都是好树,那叶子多美味啊,怎么可以放过不是?于是偷盗或攀折的行为完全无法遏止,县太爷也只能每年继续努力种树,然后痛心疾首地跳脚了。
“等什么啊?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公布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钱香福点头,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粮行门口听人说的,说县太爷今天会派人过来宣讲和贴公告。这一年到头的,也不见得贴上一次公告,想来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听着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么用啊?跟我们又没有相干,我们还不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大丫兴致缺缺地撇嘴。
钱香福看了看大丫,本来想再说些什么的,后来还是作罢。反正大丫上头还有个厉害的娘,确实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与她自己切身相关。所以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娘决定嫁哪个了没有?”
“我娘烦着呢!其实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赚粮食了。可是西村那个王大柱跟兄弟几个占了一块好地,犁出了好几亩田,年初种了豆子,收成还不错,还盖了三间土屋,也算是有家业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都不用滴血认亲就知道是他的种,他才会说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镇南的那个高木匠比较好,有时让他进屋子里睡都不讨要粮食的。我大妹应该就是他的种,不然怎么每次他来,就只带了个面饼给大妹吃,别人都没有。”大丫很大人样地叹了口气,“其实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还有其他人也觉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厉害,一个女人活在这世道都没吃什么亏,还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养活了,厉害成这样,别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兴旺。”非常自豪。
钱香福也觉得大丫的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条客,还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种身分任意转换,毫无违和。性格剽悍,手段俐落,也颇讲诚信,在梅川镇里极有口碑。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竟还活得很好,谁看了都得说个服字。
“所以你娘决定不嫁了吗?”
“还是要嫁的。”大丫点头,左看右看,确定周边没人之后,还不放心地凑到钱香福耳边,非常小声地说着自己偷听来的天大消息:“前儿有个从京城过来帮商队押货的护卫,来我娘这儿光顾给的消息,说咱这大定朝的皇帝已经把蛮子都赶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厉害的盗匪给剿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不成气候的。也就是说,乱世已经结束了,这世道要变天了,好日子要来啦。所以跟我娘说最好找个人嫁了,因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后,就要开始定规矩了。如果我娘现在不挑个中意的嫁了,以后也会被朝廷给安排配个汉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