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天骄往别院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他隔三差五的打发人往别院送各种东西,自己买的玩意,自己觉得好吃的各种吃食,珍本古籍,她方才看的那本《搜神录》就是他送来给她打发时间的。
这时几个小厮已经把两个大箱笼搬进屋子,春芽在她的示意下打开盖子,里头有京城最时兴的绫罗绸缎绡纱,知名点心铺子的蜜饯果脯,泥阿福,各色绢纱扎的花,木刻猴子……其中有一只金华火腿。
她指着那比她脸还要大的火腿。“这是在暗示说我好吃吗?”
冬黄和秋意捂着嘴不敢笑。“婢子觉得将军是在暗示小姐,他若回来,让小姐下厨,他想念小姐的厨艺了。”
“这人在京里学坏了,要吃什么直说就好了,还用得着这样弯弯曲曲吗?”她再也不看那火腿一眼。
这人老是不回来,净给她送东西,看了心里就气闷。
前两日,常百烽又拿了一卷邸报给她,里头有皇帝的谕旨——骠骑将军梅天骄敕封鸣王,赐宅邸封地,世袭罔替。
他封了王,还是伏羲王朝第一个异姓王。
伏羲王朝历代以来皆是异姓不封王,也规定非宗室不得封王,新帝即位,推翻了前人制度,让异姓封王,这个殊遇特例是把梅天骄推上了风尖浪口啊。
她霍地站起来,手里捏紧帕子。
“盛娘子为何蹙眉?这可是大喜事。”常百烽看她久久不语,他精练强干、熠熠生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盛知豫。
他想知道关于将军封王,她有什么想法。
她已经冷静下来,调整两次呼吸后,慢慢开口。“常先生以为这是大喜事?”
“这王爵之位可是将军拿军功换来的,贵不可言,别人想要都换不来的。”
她重新坐了回去。“也的确是,今上如今还未坐稳帝位,急需将军这个臂膀,若是坐稳江山,必是明君。天下之事,今日明日,日日不同,什么都担心,哪有完结的一天。”
“盛娘子兰心蕙质,心如明镜。”常百烽赞一声。
“我是个没有大智慧的女子,小妇人以为巧者劳,智者忧,表现得无能些才不会被浮生浮世所累,才是真逍遥,但是凡事又岂能如愿?也只能先求得安身立命再说了。”她抬起眼,眼眸清澈如泉,静谧的望着常百烽。
常百烽定定的看了会儿盛知豫,点头称是。
最后,盛知豫让秋意收拾了两身夏挽做出来的夏衣和夹衣,两双室内鞋,收拾妥当,交给马车行的驿卒,付了寄东西的钱,让他送去京城。
到了饭点,她吃了午饭,才刚歇下,春芽来报,说娘家的舅老爷们来了。
哥哥们吗?
她起来换了衣服,又重新拾掇一番,出来见客。
来的是盛知豫的嫡亲大哥、二哥,两人风尘仆仆,一看到她,赶忙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站在她前头的男子三十多岁,身材挺拔,穿着藏蓝色直裰,留着短短的胡子,面目白净带着笑,在看到盛知豫时,笑容收敛了起来。
略微矮了大哥一个头的是她二哥,身材因为长年应酬有些发福,一身江青色苏绸开衩长袍穿在身上稍嫌紧迫了些,他们两人的长相都肖父亲比较多些。
“妹妹。”
“大哥、二哥怎么来了?”
她和两个哥哥或许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多的关系,并不亲厚,哥哥们又早早跟着父亲办事做生意,练就了一副生意人的油滑狡诈,当年肃宁伯府来提亲,大哥趁着祖母去应州访亲戚,不在府中、无人能作主的时候允了她的亲事,以为和肃宁伯府成了亲家,能得到好处,最后即便祖母得知,从应州赶回来,已经无力回天,他们一个小小商户,小胳膊哪拧得过肃宁伯府的粗大腿,只能咽下气,万般无奈让她出嫁。
“妹妹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我和你二哥这趟来,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无论如何要把你接回府去。”盛知德心中不是没有一堆疑问,府里突然来了皇宫内侍,还带来圣旨,“皇上将你赐婚鸣王,择日大婚。”
京城近日最大的新闻,便是圣眷正隆的鸣王求娶遍地锦绣庄的女儿,三媒六聘一样不少,据说那女子曾为肃宁伯府嫡长子正妻,两造和离,如今再嫁,最离奇的竟是越嫁越好……
又有一说,此女子因为无出,才让伯府给休了。
但没多久,风头一转,市井又有传说,是那嵇家大少爷专宠青楼出身的妾室,宠妾灭妻,惹得嫡妻求去,这一桩桩一件件,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宗室贵族也叹肃宁伯治家不严,其妻无德,教子无方,一时间肃宁伯颜面无光,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将沉寂已久的京城炒了个热火朝天。
而梅天骄此举,更令整个京城有待嫁女的人家都为之扼腕跳脚,有些好事之人暗地讥讽梅天骄没眼光,而那遍地锦绣庄的女儿是狐狸精……但人家可是皇上赐婚,世间多少女子能得到皇帝赐婚?说穿了,就是羡慕和嫉妒作祟罢了。
顶着狐狸精名头,在流火的七月,浩浩荡荡十几辆车,盛知豫让两个仆从留守别院,其它的人都跟随着她回到盛府。
盛府老夫人顾氏一得知孙女将回来,每天总是坐在将馨堂里等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仆役递话回来,放心满意了才会去佛堂诵经吃饭。
这天,消息传来,马车已入城门,进了东大直路,盛老夫人再也坐不住,带着孙媳妇和丫头非要到外面去等着,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劝不住她,只好和丫头陪着她到二门的偏厅去候着。
马车入了二门,正准备要搭竹轿入内的盛知豫,一下车就看见祖母扶着丫头的手等在那,正朝着她望过来。
“老祖宗!”盛知豫一看见那慈祥又熟悉的面容,顾不得其它,飞奔过去,扑进祖母的怀里。
第13章(1)
盛老夫人抖着手,热泪盈眶,“回来就好了,回家这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傻丫头!”
“孙女见到老祖宗高兴得不知所以了。”她眼里闪着泪光从祖母的怀里抬起头。
对盛知豫来说,她有十几年的时光没见过祖母的面,久别重逢,情绪激昂,照拂着她长大的祖母对她来说比爹娘还亲,那么久不见感觉上祖母却年轻了不少,这才想起来,这一世和前世不同了,如今的她只出嫁一年多,这一年祖母的身子还算是妥当的。
待会儿她一定要问问老祖宗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不适,提早预防总是好的。
“真是孩子气。”盛老夫人摸着她的头。
“老祖宗,孙女想您了。”她往祖母的怀里钻,钻得老人家呵呵笑。
“傻丫头,祖母也想你。”
“姑奶奶进屋里说话吧。”盛知德的妻子方氏,好不容易在这对祖孙中插了一句话。
盛知豫屈了屈膝向方氏请安行礼,也见过二房的柯氏。
她扶着盛老夫人,祖孙俩竹轿也不坐了,一路不停的说了悄悄话,两人有说有笑,方氏和柯氏也不去掺和,一行人慢慢的回到了将馨堂。
仆妇丫头轮流送上茶点果子和冷品,盛知豫一口气吃了一盅的红枣白木耳莲子汤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这京城真的热狠了。
“你这孩子,在外头吃苦了吧?”盛老夫人看她吃东西那劲头,连忙又让身边的大丫头去吩咐厨房多做些吃食过来。
盛知豫擦了嘴,看到方氏和柯氏一闪而逝的神色。
应该说幸好她只是回来备嫁,如果是回来长住,这两位嫂嫂大概就会给她脸子看了。
这个家,如今是由大哥和二哥掌着的,祖母由大哥奉养,无论如何,她和方氏是要打好关系的。
“你们都下去吧,只要豫儿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就好了。”盛老夫人把方氏和柯氏及下人们都遣了。
“我带了些土仪和小玩意儿回来送给小侄女们充作表礼,请大嫂、二嫂,笑纳。”她让春芽把带回来的布料和荷包拿了出来,方氏的布料是软烟罗、青蝉翼,柯氏则是云雾绡和凤凰火,至于荷包是一样的,各包了两百两银子。
这些都是梅天骄备好让她充门面的,她只是转个手,所以丝毫不心痛。
盛家是做什么吃饭的?不就是绣庄吗。
方氏和柯氏看过的布料还会少吗?可姑奶奶送的这两匹布她们却是看也没看过,这布料,要裁成夏天的衫子、襦裙该有多飘逸、多打眼,两人不掩喜色的告退下去了。
“都是一家人,这般破费做什么?”盛老夫人不以为然。
“给老祖宗长脸啊,我难得回来一趟,总得给小侄女们带点什么的吧。”
“呸,这些玩意儿就能给我长脸,你这小丫头的心思我哪不知道,你是怕那几个女人怠慢我这老婆子,你放心,有知德和知品在,她们还算恭敬。”儿子媳妇过世的早,留下她一个老婆子和孙辈,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嘻,老祖宗明察。”她捂着心肝,笑得欢。
“过来祖母这边说话。”她拍拍榻沿。
盛知豫在脚踏坐下,就要帮祖母槌腿。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盛老夫人却湿了眼眶。“别槌了,咱们祖孙眼对眼的好好说点体己话。”
她可是有一箩筐的话要跟孙女说。
她点头,也让春芽下去。
“你吃苦了。”
圣旨一来,把整个盛府搅翻了天,第二天,她马上让盛知德派人去打探他这嫁到肃宁伯府的妹妹究竟出了什么事,盛知德直忙到掌灯时分才从外面回来,把肃宁伯府一堆狗屁倒灶的事说了一遍,她气得仰倒,指着盛知德的鼻子骂:“都是你做的好事!”
盛知德连忙跪下认错。
又过了几日,盛知德安排好绣庄和铺子里的事,带着盛知品赶到了白河,这才找到紫霞山下的别院。
当他看到那破旧的别院,和瘦得看似风吹便倒的妹妹,真的风中凌乱了。
且不管盛知德的自责有多真心实意,将馨堂的祖孙倒是悄悄的说了好半晌的话,盛知豫也把在白河遇见盛乐胥的事情说了。
“他是个忠厚的孩子。”盛老夫人点头称是。
盛知豫沉思后也把和梅天骄这一来二去的事给细细交代了。
盛老夫人久久不作声。“你对他做何想法?”
“其实不瞒老祖宗说,孙女真的没打算这么快又嫁人。”
“不想嫁就不要嫁,祖母还能作主让你住在家里头,不过凭良心说,女人呐,能遇到有心人不易,往后离得近了,若他对你不好,老祖宗不时去替你敲打敲打他。”这偏心真是偏到没边了,哪有媳妇祖母去敲打姑爷的……
祖母这是觉得梅天骄好吗?“很近的意思是?”她刚踏进京里,还摸不清这之间的关系。
“皇上赐给鸣王的府邸就在离咱们两条街外的京云路上。”祖孙俩都不知道这鸣王府邸可是梅天骄去向皇帝换来的,他疼盛知豫,连往后她要回娘家的方便性都给考虑到了。
“那以后我就可以三餐回来蹭饭吃喽。”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盛老夫人戳了她一指,看她要倒不倒的乱摆,这皮样逗得自己开怀大笑,连忙把孙女儿抱进怀里。
“你这个傻的,那伯府与你和离了,为什么不回家里来,家里好歹还有老祖宗给你作主!”
“我没做过什么给祖宗长脸面的事情,怎么可以因为和夫家和离就回来?孙女对不起老祖宗,您给的那些嫁妆都让伯府给吞了。”
“钱财是身外之物,那些个玩意没就没了,就当换得平安,倒是你这回要从家里出嫁,祖母想把应州那几处大田庄和京城周围值钱的铺子都给你,祖母手头上也就剩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可别跟祖母生气。”
“孙女怎么会和老祖宗置气,您处处替孙女想,但是豫儿不能再要您的养老金,没道理让祖母给我添两次嫁妆的理。”这样的温暖让她痛哭。那些田庄铺子可是祖母的棺材本,她不能要。
“祖母自己心里有数。”盛老夫人看孙女满脸疲累的样子,自己也有些不济了,便让她下去休息。“你以前住的院子都让人收拾好了,住在家的这段日子有空就多来陪陪祖母。”
盛知豫看着祖母也才说了半晌话就显得神虚气弱的模样,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请太医来好好的把祖母的身子瞧一瞧。
虽说人年纪大了精神不会太好,容易疲倦,但是预防万一绝对不错,她不会再让四年后的事情发生。
她允了晚上过来陪祖母吃饭,这才告退离开将馨堂。
这头,盛老夫人为了田庄和铺子的事情和盛知德置气,盛知德反对,但盛老夫人仍不管不顾,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
不料,事隔两天,鱼天胄坐车过来,为梅盛两家换了庚帖,主持了小定礼,婚期也一并商量定在八月十二的好日子,鱼天胄拿着盛知豫的庚帖,舒了口气,这样对他那死党总算能交代了。
其实再嫁的女人哪来这么多礼数,一顶轿子抬进门就是了,偏偏那个牛脾气的非要照着礼走,照着走就照着走,他喜欢折腾,他也陪着折腾就是了。
小定过后,梅天骄陆续送来许多事物,各色料子、首饰、金玉摆设、前朝字画古玩,从衣料到饰品,从外房家具到内房家具,从妆盒、粉盒到开箱礼……盛知豫的院子里慢慢堆满由鱼天胄手中送来的贵重陪嫁、珠玉宝石。
盛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没有看过这样娶亲的,这位鸣王爷居然一手操办了他们姑娘的嫁妆。
这像话吗?
不管像不像话,这位王爷如今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他想怎么做,没有人敢说话。
鱼天胄也以首辅的名义送了两株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和六家铺子,但六家铺子是用别人的名头送的,作为添箱礼。
绣坊、车马行、酒肆、南北货、粮食行和成衣铺子,都在京城周边,可谓大手笔,有些见微知着的商家也送来贺礼,这边送那边送,盛家门坎几乎被踩平,几房奶奶收礼收到手都软了。
盛府忙成一团,盛家妯娌被这些听也没听过,看也没看过的贵重物品给看花了眼,对待盛知豫的态度也越发慎重了起来。
梅天骄还派来六个王府的嬷嬷,负责做嫁衣、盖头、荷包、新房各色帐子、百子被……
到了大婚这一天,盛知豫被裹成了粉粽子,在世人的眼里,她毕竟是再嫁,没有穿红衣的资格,她端坐在轿子里,除了自己的脚尖,什么也看不到。
轿子稳稳的抬起,稳稳的走着,耳里隐约只有鼓乐和鞭炮的声音,轿子停在垂花院门前,有人扶着她下了轿,司仪喊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身边的嬷嬷拉着她走她就走,让她停她就停,后来塞了条红绸子给她,又拿走,跪倒磕头再跪倒磕头,晕头转向的被人扶起来,沿着院子正中甬道进了正屋,嬷嬷扶着她在床上坐好,杂沓的声音终于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