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再赚就有了。”
“我们这嘴笨的,只要夫人用得着我们夫妻俩,火里来水里去,我们绝不推卸。”石伯开口了。
黄婶擦着眼角不住的点头。
要不是盛知豫不喜欢人家跪来跪去,夫妻俩恐怕是早就跪在她跟前了。
“石伯,我要的不是你们表忠心,只要不觉得跟了我以后没前途,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我们就照常过日子就是了。”
“我们夫妻在这里,有一顿没一顿的,直到夫人来,我们才知道过上好日子是什么样子,夫人要不是为了顾着我们……”
“没这回事,别往心里去,好了,今天也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下去歇着吧。”她不想表露任何情感,无论她说什么只会让这对朴实的夫妻更加歉疚,那不是她想要的,也没必要,看顾着伺候她的人,只是她的义务,说穿了,不值一文钱。
她出嫁之前,祖母何尝没有给她准备了几房的陪嫁,前世,没机会试探他们的忠诚,这一世,她被驱赶到别院来,那些人期期艾艾,以为她没有起复的那天,风向全转到香姨娘那边去,没有人愿意跟着她来吃苦。
人的忠诚原来是不能试探的。
那些个过去,因为顾着要填饱肚子,她并没有觉得很疼,此时竟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说不清是身上还是心上。
她单手支颐,想得迷迷糊糊,春日的风吹着她有些糊涂了,忽然,觉得肩上一暖,一件男子袍子裹住了她。
“怎么来了?不是有事?”她揉了揉眼,认清眼前的人。
“想要见你,就来了。”
“我在作梦吗?”
“就算是春天了,夜晚还是凉得很,你在这里坐这么久,小心着凉了。”梅天骄少有主动的摸了摸她的头,很有疼宠的意味。
盛知豫愣愣地看着他,像小孩在外受了委屈向大人投诉般,“我的嫁妆没了,以后我怎嫁给你?”
今天月色这样好,她却这样伤心。
他将她搂过来。“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嫁给我后还用得着你来想吃穿吗?我答应你,让你衣食无忧,到老都会对你负责的。”
原来男人只要敞开臂膀,就可以轻易的让无数假装坚强的女子软化。
夜是那样的静,两个偎在一起的人静得仿佛和天地融合。
其实对那笔嫁妆她不是真的舍不得,她有技艺傍身,了不起慢慢赚回来就是了,说到底,只是意难平。
“嫁给你就这么一丁点好处,你再多说点,譬如往后必定富贵清闲、永远青春美丽、事事如意、五福俱全……”
抱着她只觉得软馥温香,听着她说话,他慢慢点着头,但是听到后面,满眼迷惑。“那我岂不是请了一尊老佛爷回来供着,还要早晚三炷香吗?”在盛知豫身边这些日子,他也会开玩笑了。
她噗哧一笑,眼光迷离,月光下分外娇艳。“连定情信物都没有,就谈婚嫁了?而且你还没有告诉我喜不喜欢我?”下巴微翘的哼道,却带着羞。
梅天骄目不转睛的瞧着她那害臊的模样,心动不已。
他无处可去的感情,面对心系之人,这一刻,宛如流浪飘泊的舟子找到可以停伫的港湾。
他喉咙里窜着如炙的澎湃情感,端端正正的捧着她的脸就亲下去。
“是的,我喜欢,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口把她的声音全吞了进去。
他掌心如烙铁,勾住她腰身最美的那弧度,且噬且吻且吸吮,探出舌头近乎凶猛的与她绞在一起,直到她全身瘫软在他身上。
梅天骄依依不舍的放开她,见她樱唇红肿,伸出大拇指抹了过去,重新将她搂进自己还蠢动喘息的胸膛。
“你呢,要给我什么定情信物?”他的声音带着哑。
盛知豫凝神想了下,挣开他的怀抱几分,挥手有些不稳的把窝在狗屋里的小雪球叫来,它欢快的撒着丫子窜到主人身边,爱娇的一头钻进她怀里,用舌头给她洗脸,惹得盛知豫笑容灿烂。
她一笑起来,好像全身会发光,梅天骄看得有些痴。
盛知豫有些吃力的搂住小雪球的脖颈,偏着头对他说:“就它。”
他回过神来。“你舍得?”
小雪球是她从小养大的,情分不同于其它。
“舍不得,可是它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东西了。”她把脸埋进它的毛里。
梅天骄朝着屋檐上撮了声呼啸,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淑女优雅般站在上头的三花猫“喵——”了几声,忽然一道箭般的从屋顶跳下来,几个借势纵跳,姿态娴雅的来到他跟前,长长的尾巴炫耀的晃了好几下,骄傲得如同姿态优美的美人。
他把三花猫抱起来,“给你。”
像是知道自己成为人家的定情信物,三花猫有些不满的喵喵叫,盛知豫抚摸它的头,它觉得舒服又无奈,不敢对她怎样,却一爪子朝着小雪球而去。
它向来对着小雪球耀武扬威习惯了,谁知道今晚的小雪球却不吃它这一套,肉掌过来,也不撮它,而是很有山大王气势的压着三花猫的脸,易如反掌。
三花猫大感羞愤,炸毛了,一猫一狗又开始不知道第几回的大战,不过,一看就看得出来,三花猫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算彼此换了定情信物。
“明日我陪你去里正那里,免得那人又欺负你。”嗅着她发上的香味,山脚下的春天来得早,带着凉意徐徐的清爽微风,充满野趣草香的山坡,满天星光的小月亮,他人生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
“你怎么知道?”她抬眼,刚好对着他的眼。
真是神奇,能在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自己,那是有多少喜欢?
“我在你门边上站了一会儿。”该听的都听见了。他不是故意来听壁脚的,轩辕告诉他别院来了陌生的男子,他一过来正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让春芽陪我去就好了。”
的确,他若是跟着,还名不正,言不顺着,“也罢,自己出门要小心。”他会让百烽暗地跟着的。
“省得。”这种暖暖的关心真好,她觉得自己的心无比熨贴。
这辈子再度重来,才知道心意相通与真心喜欢是什么,也不枉重活一回。
第11章(1)
第二天她一早起床,洗漱后用过粥,换上周正的外出服,带着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车,来到里正处。
盛知豫淡漠的屈膝和嵇子君见过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按照程序,确定了和离事情,将和离协议书换上正式的和离文书,公证过,如此一来,就具有衙门效用,等里正填好文书,盖上印章,一式三份,一份留底,男方和女方两家各执一份,这事顺利办完。
“豫儿……”他来时的决断从容,念兹在兹的一刀两断呢?为什么心里越发不舍了起来?
“请唤我盛娘子。”盛知豫脸上保持的笑容益发淡了。“若无事,就不送了,嵇公子,请慢走。”
虽说表面客气,她却在说完话后,扶着春芽转身便走,背影决绝挺直,毫不留恋。
他还想做什么?就算现在再怎么捂,她热不了,也没必要了。
“豫儿,你可是怨我?”他的声音追来。
她转身,他这是想嚷得大家都知道,让她无法在白河立足吗?
“我不怨,人活一世就这么短暂,何必花时间去恨一个人?”她脸色冷淡,眼神隐忍,语毕,扶着春芽的手转身离去。
嵇子君愣住。
“我们上哪去吃碗猪脚面线,去去晦气?”
“小姐,哪能这样……办和离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就算开心也用不着这么张扬不是……”春芽拉她的衣袖,他们家小姐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家和离不该哭得风云变色吗,性子偏激的还有一头撞死的可能,她却说要吃猪脚去霉气,这不是甩脸子给嵇少爷看吗?
但她心里却给自家小姐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啊!
盛知豫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作声。
结果,还是连同石伯三人去酒楼,叫了三碗猪脚面线,吃饱了才打道回府。
盛知豫回到别院时已经近午,踏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赵鞅的怒吼声。
“都给本公子滚出去!”
好大的派头!谁惹他了?
一看,小雪球被拴在狗屋旁的木棍子下,也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
春芽正要出声,被盛知豫拦住。“先看看再说。”
这时有一道低沉,带着些低声下气的声音传来。
“下个月便是老爷的寿辰,小公子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迟了老爷子追究下来,小的们无法交代。”
“交代吗?不用了,你们全都去给我死一死……咦,姊姊,你回来了?”赵鞅原本一副疾言厉色,冷酷无情的模样,一见盛知豫进门,如京剧变脸般换回小孩子该有的憨笑,讨好的蹭了过来,抱着盛知豫的腰不放。
一个蓄须的中年汉子和一个长随,及几个看似护院打扮的壮汉都露出极不可思议的表情,其中一个还捏了下自己的脸颊确定真假。
盛知豫摸摸赵鞅的头。“诸位是?”
中年汉子做的是文人打扮,但脚步轻盈,显见是有武功底子的,见盛知豫做得是妇人打扮连忙长揖道:“敝姓赵,是公子的管家,未经夫人同意擅自前来,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很客套,打的是官腔,盛知豫也不与他多说。“你们终于找来了。”
“是是是,仆从失责,回去定要追究的。”他哪敢说公子丢失的第二天他们便找来了,是公子不许声张,威胁他们要敢泄漏风声一律杀无赦,这些日子他们只能自己在附近搭了草棚监视,轮流去买食,天冷时长冻疮,开春被蚊蚁咬得全身是肿包,简直苦不堪言。
她蹲下,面对赵鞅的眼。“他们确定是你府里的人?每个都认得?”
“嗯。”他嘟起小嘴,不是很情愿的承认这些都是他的贴身护卫。
“是该回家了,”帮他顺了顺掉下来的发丝,再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脏污,她心里不舍极了。“记得姊姊告诉你的,要是出门迷了路,白天太阳出来的那一面是东方,要是晚上,看着天上最亮最大,最靠近北边的那颗星,往后就不会再迷路,找不到家回去了。”
“那要是下雨天呢?星星和太阳都没出来?”赵鞅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但是他不想走。
这个小古灵精怪的。
盛知豫笑得温柔,轻捏了他的鼻子,再从自己身上的背袋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事物来,放到他圆润的手里。“这个是我今儿个上街,看到外地来的骆驼商人在卖这个,这叫指南针,这根装在轴上的针可以自由转动,是磁针,无论白天晚上还是雨天,都可以用它来辨别方向,如果你去野地、海上,或者远一点的地方,都不怕迷路了。”
赵管家和侍卫听闻都露出了异样的眼光,这乡下妇人,居然是有见识的,有些人渐渐收起不屑的目光。
赵鞅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半天,“这是特地买给我的?”他声音里没什么劲,离愁重重。
“不然能买给谁呢?”
他收下那个什么指南针,宝贝的放到自己荷包里,却从颈子拿下他从不离身的璎珞,“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她正想拒绝。
“姊姊要敢说不收,我会生气,而且生很久,以后都不会理你的。”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可爱得叫人心疼。
瞧着他小孩子气的。“这是很贵重的东西。”
“就是值钱才要给你留做念想,姊姊以为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千万不要忘记阿鞅,要不然……”他一下子眼泪汪汪,眼看要溃堤。
她赶紧安抚,替他抹眼泪,又是发誓,又郑重其事的保证,接着,她去房间将赵鞅到别院来时,换洗下来的宝蓝八团大襟翻毛开衩袍子和镶了东珠的帽子拿出来,交给赵管家。
赵管家拿出致谢的金元宝,她摇头拒绝。
临别,盛知豫紧紧搂着赵鞅,他把脸深埋在她头发里,炙热的眼泪顺着她的发滚进领子,打湿脖子。
一刹那,她泪盈于睫,却死忍着把那些无用的眼泪压回去,忍红了鼻子双肩更抽动不已。
“姊姊,你一定要来找阿鞅玩,一定。”
和他打了勾,小家伙用胳臂抹了下鼻子,像是下定很大决心般大步跨出大门,赵管家和侍卫纷纷追了过去。
片刻,马车绝尘而去。
小米团子走了,盛知豫有几天打不起精神来,屋子里少了个孩子,安静得不像话。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理着丝线,放到绣架上比划配着颜色,对着光,她仔细配好了线,细细将线缠好,耳朵又响起那天和梅天骄的对话。
“他是阿银国的王子,回国不会有人亏待他的。”
她猜得出来小米团子身份贵重,但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邻国的皇子。
“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嗯,我曾问过他。”逼供。他可没把这小米团子当孩子,那小鬼心思深得很。
逼出他的真实身份,是怕那小鬼对这小女人有别的意图,他不能不防。
“那个小混球,对着我的时候嘴巴紧得跟蚌壳一样,利诱拐骗都行不通,原来是因人而异。”要是人还在眼前,肯定要抓起来,狠狠揍他两下屁股,亏她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他,“两个狼狈为奸的。”
“他要我不能说,说是男子汉的约定。”居然为这种小事吃味,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吧,那么,他们婚后也许可以考虑多生几个。
但是,她如果不能生育……她与那厮成婚许久,也无所出……如果真的不能,那就抱一个像小米团子这样的孩子来养,也是可以。
他自小只身一人,无所依恃,一路闯荡至今,早把人情世事看了个透彻,在他手底葬送的性命何止百万,对于子嗣,并没有那么非要不可。
“我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舍不得。”她讪讪的笑道。
那小米团子出现在她最彷徨的时候,每天抱着他那软绵绵,暖乎乎的身子,她就会油然而生一种自信,感觉自己强壮不少。
她再度告诉自己,孩子回到自己父母的怀里去,不用她牵肠挂肚的,这是好事。
她直起腰来,闭着眼睛理了理气息,就着窗户的亮光,将昨日临摹画册誊在丝绢上的潇湘八景图放在雪白的绣面上,下了第一针,是谓起针。
一针一针,徐如云,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别的,眼里只有绣布,专心一意,将自己投入绣里。
知道她在做什么的梅天骄带着一帮人安静无声的给别院的屋子换瓦,工人还是来砌墙的那一批,不不……应该说也是挖深井的那些人,这些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们步履矫健,上梯下梯,手提一落实心瓦,如履平地,就连脚踩在屋顶上,也没发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