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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梅夫人(下) page 2 作者:陈毓华

  酒足饭饱,盛乐胥夫妇告辞着要回县城。

  “黑灯瞎火的,不如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盛知豫劝留。

  盛乐胥捏着妻子的手,“我向邻居借了马车,说好几个时辰就得还上的。”

  他既然这么说,盛知豫也不强留,拿了两条自己腌的五香酱肉、腊肉,一大碟甑儿糕,一篮子炸得外酥内软油果子让他们带回去。

  盛乐胥也不推辞,他知道自己推辞是没有用的。

  送走了盛家夫妇,转头迎面看见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的梅天骄。

  盛知豫看见他稳稳的站在那,像入定了万年的青松,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走路无声,也不是第一回冷不妨的出现,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现在他连眼皮子都不会掀一下了。

  “你这是要回家守岁了吗?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脚不沾地的又往里跑。

  她叫他等,说也奇怪,他就等在那。

  从来都是只有旁人等他的分,为什么他要听她的话?

  梅天骄的眉间拧起一个川字。

  是最近一直待在这里,习惯她的吩咐和吆喝……了吗?以至于不由自主的服从?

  他这半辈子少有放不开和理不清的时候,这段过于安逸和无忧的日子削减了他对事情的判断力了。

  他的生命里,除了街头、江湖,要不就是战场,一直以来,除了拳头、打斗、砍杀和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他的生命里没有其它。

  这间屋子里,在他看来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却有着他生命中从来没有得过的温暧。

  天际又花花的下起小雪,不一会儿,盛知豫撑着伞小跑着出来,他的眼光攫住她,用屋里透的光描摹着她的全身,他从来不觉得在他的眼光里,有哪个女人称得上是好看的,再好看的女人总有厌倦的一天,可她不然,这些天朝夕相处,她的面目一直清清楚楚。

  这清清楚楚是什么意思?看不厌吗?

  或许是因为她喝了酒,更显得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只这么款款而来,周遭都失了颜色。

  他自小没亲没故,哪里都打滚过,女人,他不是没有过,却是面目模糊,这些年来一个都记不起来她们的模样。

  那些女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让他困惑。

  是的,许是因为喝酒的关系,他也糊涂了。

  盛知豫用伞遮住他的头顶,可梅天骄太高,她这样撑着久了便有些吃力,不料,一只大掌很自然接过油纸伞,顶住两人头上的那片天。

  盛知豫朝着他微微笑,把手里捧着的衣物往他怀里放。“这是给你做的新衣和鞋子,你回去试试,要是不合身,拿回来我给你改。”

  觑着空,她给每个人都做了一身新衣。

  他瞧着盛知豫说话的样子,那雪白的肌肤仿佛能透出柔亮炫目的光辉,令他移不开眼光。

  盛知豫看他不语,好看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这男人,心思太深,不禁有些心慌的开口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说过年嘛,每个人都要有一套新衣新鞋,梅大哥千万别想岔了。”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有夫之妇的身份,这要是被冠上私相授受,可就难听了,她自己名声不好听,债多不愁,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她不想连累了他,不过,她的确很早就想给他做一身衣服了。

  大家都有,就算不上什么私相授受了。

  “想岔什么?”他终于开口,眼睛里有些东西,如静水开始流动。

  “怕你想是不是我对梅大哥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这说的是什么?越描越黑还语无伦次……她一定是酒喝多了,敲敲不是很清醒的脑袋,她又说:“……我会对你负责的,等伯府的人来把我休了,你别嫌弃我,我不用聘金……还会带着嫁妆嫁给你,你说这样好不好?”

  梅天骄哭笑不得,她这是真的醉了,她居然向他求婚,她哪来的胆子……

  “这是什么?”衣服的上头是鞋子,鞋里,放着一个小袋。

  盛知豫只看见梅天骄眼帘垂下看着她给的衣物,却没看见他一点一点染红了的耳根。

  “你知道,这是惯例,过年嘛就是要让荷包暖暖的,年过得肥肥的,这些日子多亏你帮忙,我也希望你能过个好年,袋子里的钱不多,除了这个月的月薪还有一小块碎银,大概二两左右……”这么点钱她实在拿不出手,不过她尽力了。

  “这是压岁钱?”

  他慢慢稳住气息,唇角露出模糊的笑靥,这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她身上有一种愉快乐观的特质,仿佛天大的事都能揭过重新开始,每一个日出都是希望,每一天都是开始,每一个明日都有幸福在前面等着。

  没有人给过他压岁钱,没有。

  她心中咯登,欸,别这样笑,太招祸了,她会没办法再开口说话啦……

  直到梅天骄走了,盛知豫还一心纠结着。

  梅大哥,压岁钱不是用在这里啦。

  从年纪上看,压岁钱是你要给我的吧?

  梅天骄一进屋里,放下东西,也不点灯,就着黑暗迳自去倒了茶吃。

  冷茶一入口,很涩,像吞了一块冰。

  从那温暖又和乐的屋子里出来,就连家中茶也难喝了。

  “既然来了,就出来!”他早知道家里有人却不吱声。

  “怎么就是瞒不过你。”从黑暗里踱出来一个做文人打扮的男子,头戴玄黑狐皮围成的暖帽,浅白襦衫,胳臂挂着水貂毛的斗篷,神态举止带着股云淡风轻的洒脱淡定。

  这块陆地,东是伏羲王朝,西有乌尔干和西戎共同治理,南有阿银国,北地由紫陌国治理,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伏羲王朝家喻户晓,名动京畿的内阁次辅鱼天胄。

  这条滑溜的鱼曾是京城最有才华的学子,他天分极高,科考路上可谓一帆风顺,乡试、会试、殿试均名列前茅,状元及第后,官运更是一路畅通,先得先皇青睐,荣宠一时,如今新皇即位不久,他依旧备受重用。

  梅天骄给他倒了盏茶。

  鱼天胄一点兴趣也无,简陋的木节杯子,冷水冷茶,他可不要跟自己的胃肠过不去。“这是待客之道?”

  “你不知道我一穷二白吗?有水给你吃,就要偷笑了。”

  鱼天胄一滞,“你怪我一个人在京里吃香喝辣,朝睡一揽芳华楼,晚宿霓裳曲坊吗?”

  “你纨绔与我何干?”

  “这叫叙旧。”他笑容殷勤。

  “我们的交情没那么老。”只有与鱼天胄相交多年的他知道,这人,其实是只笑面狐狸,肚子里再腹黑不过。

  给他好脸色看,一不留心还会被倒打一耙。

  “你别这样,一揽芳华楼的综月姑娘可想着你呢,一再吩咐我把她的话带到,大过年的,我老远跑来看你,年夜饭就在路上用鹿脯对付着过去了,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她是谁?”

  鱼天胄又一堵,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家伙,哀怨了半天才说起正事。“那一位让我来问问你,事情到底办的怎样了?”只是眨眼之间,他眼里的谦恭温柔全部褪尽,锐利得直透人心。

  第9章(1)

  梅天骄看他的模样,不是很情愿的从盛家带回来的小篮子里端出一只小碗公,搁到鱼天胄眼前。

  “不许全部吃完。”看他饿得眼都冒绿光了。

  “啊——你这是真的穷怕了?连这种粗俗的吃食都怕我吃?”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油腻腻的,好不倒人胃口。

  梅天骄还没抽回去的手,听他这一说,连着碗就想收回去。

  鱼天胄赶紧护食,没鱼虾也好,“有朋自远方来,没有大鱼大肉招待已是过分,瞧你那是什么举动?我们闯荡江湖时大家一起掏刀子,三刀六洞捅完了事的快意恩仇交情,竟然比这几个丸子还不值钱?”

  “你爱吃不吃。”又是个啰唆的,和对面那小女子的唠嗑简直不相上下。

  “……吃。”这个梅天骄久居上位,统帅军伍,积威内外,这么一喝……都怪他老爹这姓氏不好,别的不好姓,干么姓鱼?

  他这条鱼来到梅天骄这软硬不吃的跟前就只能是鱼干,任人鱼肉,怎么也活泼不起来。

  他哀哀怨怨的用丝帕擦了手指,仅用拇指和食指精挑细选的挑了一粒看起来不那么难看的,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嚼了嚼,他无精打采的眼眸一亮,哪还记得要摆什么谱,把手中剩下的一口丢入嘴里,“想不到出人意外的好吃。”

  梅天骄冷哼了声,算他有眼光!

  “你说吧,我还得回去交差。”

  梅天骄沉默半晌。“来了才知道这两湘官场竟然已靡烂至此。”

  先皇年号仁武,仁武最后十五年,地方官商勾结,小如市井帮派,大及京城世家勋贵,竟都有关联,无论从那一桩查起,牵丝攀藤总能扯出一片人来,简直烦不胜烦。

  “也就是说你捞出来的证据已经够咬出刘安杰这个混球了?”鱼天胄口齿不清的,嘴里塞满了油果子。

  “嗯,调查粮库和钱库底册,他向各处督府大量收受贿赂……证据已经充足,不过,这刘安杰是文谨荣的门生,即便拔除了刘安杰,那一位可会就这样收手?”

  这线索一提溜起来,每人后面都牵着大人物,大人物后面还有一个总提线的人,这盖子要是揭了,京里头就要地震了。

  “为人臣子不得揣测上意。”鱼天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隔墙有耳,说话小心谨慎不会有错。“不论今上是要到此为止,还是有别的盘算,的确,朝堂上波涛汹涌,文谨荣这老匹夫对你这趟下来已生警觉,你要小心。”

  文谨荣是何人?伏羲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门下学生没有千也有万,明暗势力非同小可。

  “你当我三岁孩童吗?”梅天骄给予很不屑的一眼,这混球想套他的话,巴结阿谀这事他不是最能干的?“在朝堂上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测上意,还要估量时局走向,不揣测圣上意思,又怎能为国家效劳。”

  鱼天胄不慎咬到了嘴唇,他干巴巴的笑,“你这番出来历练,可是不同凡响,不过,你可要我把禁卫留下来,以防万一?”

  “不必。”

  “那些证据不要我带回去吗?”看着空了的篮子,他有些意犹未尽。

  “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顾好你自己的安全才是上策。”既然知道文谨荣不会放过他们,可想而知,鱼天胄这趟出京必定也在文谨荣的眼皮子下,还想替他带证据回去,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

  朝廷中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为新皇效力,朝中看起来不和,私下两人虽个性相左,却意外合得来,这扮黑脸的家伙要是出事,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真的不要?”

  “轩辕。”梅天骄喊了两个字。

  一道黑色的影子闪了出来站在暗处,长相看不分明,周身的肃杀之气却浓烈异常。

  “既然轩辕在这里,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要不,你我作伴一起回京?我也想享受一下让梅家大军滴水不漏保护的滋味。”

  骠骑将军座下七十二名将,皆奉梅天骄为主,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抵得过数十个朝中的脓包大将,十分厉害。

  这轩辕是东西十二大营的副将,二十四大营各支副队便由他统管。

  “不成,我还有一口井没有挖。”那几道墙也得推倒重新砌上才成,他要是不在了,那房子里住的人才会安全。

  鱼天胄搔了下头发。“我是知道你为了取信这里的乡民,在对面那户人家委身当长工,不过,拿些银子补贴就可以了吧,用得着大费周章的?再说,要挖井,得春天才能动工,你……这是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事情办妥。”

  打了井,那些个老弱妇孺平日要用水也不必再去溪里挑,可省事多了。

  这有回答和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莫非……你是看上对门那个小妇人了?”他一副看好戏的促狭神情,摩挲了下自己光滑的下巴。

  这是最大的可能,他和梅天骄相交十几年,这人,可不是慈眉善目,你跟我好我就会与你好的那种人。

  如今生出别样心思,这,可议啊可议,呃,是可喜可喜……

  “她可是有夫之妇!”梅天骄咬牙切齿。不许他败坏她的名声。

  鱼天胄捂着嘴走了。

  多少大员想撮合他的亲事,他借口理由一堆,这会儿看上眼的,居然是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弃妇。

  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梅天骄看着吃空的篮子,这混帐,叫他要留一些,他偏吃光。

  此时,璀璨的鞭炮咻的一声,燃至半空,炸开一朵朵花束,隐约听得见对面屋子众人的欢声尖叫。

  他重新拿起盛知豫为他做的那身衣裳,又看了看那针脚绵密紧实的皂鞋,他褪下脚上的鞋,换上新鞋,孩子气的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桌边,这鞋子,走起路来一点都不咬脚,脚趾头舒服的伸展着,明儿个大年初一,新衣呢,要不要也一起试试?

  他又试了新衣。

  明明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衣料,穿在身上却合适的不得了,他这些年来干涸龟裂如同旱土的心,像突遇春雨,温润了表里,让原本的死寂,渐渐的萌出芽来。

  完全被忽略的轩辕目瞪口呆。

  “你怎么还在这?”梅天骄察觉到他的目光。

  “爷没让小的离开。”这事要说给同僚听,怕是没有人会信。

  “你何时这般不通气,一板一眼的?”

  轩辕一悚,等着领罚。

  谁知道梅天骄却说:“大过年的,一人发五十两银子,都去做一套新衣新鞋吧。”

  “这是……”没有名目的打赏,他不敢希望自家将军能回答。

  沉默许久。“算压岁钱吧。”

  大年初一走亲戚。

  在这儿,加上对门人口用一只手指就掰得出来,严格来说,盛知豫没什么亲戚可以去走门串户的。

  既然省了这一桩事,她索性让春芽几个人都放假去,至于小米团子昨晚玩鞭炮玩得尽兴,极晚才睡,今日看起来不会早起。

  难得眼前清静无人,她想睡到日上三竿都无所谞,只是天不从人愿,她那习惯寅时就起床的习惯,可恨的让她一到时间就苏醒,但她也不管,就着和煦的朝阳,在炕上赖着,一孚受什么都不做的悠闲时光。

  她想得美,赖床的计划却没多久就遭到破坏。

  小雪球的吠声掺杂着叫门声逼迫她不得不起来,她本来想置之不理,后来想到,小雪球可不是那种会随便叫的狗。

  不情愿的起来穿戴,随便拢了拢头发,出去应门。

  叫门的人是梅天骄,他还带着一个盛知豫不认识的男子,小雪球吠的便是这个人。

  她拍拍它的头,示意它坐下,也给梅天骄开了门。

  跟着他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昨夜就该回京的鱼天胄。

  “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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