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主,您为何要对他如此忍气吞声?」敢情今日都喜欢在我後面突然开口,一个刚走一个又来?头痛地拍拍前额,我回身,扶风果然怒气冲冲站在身後不远。
「呵呵,扶风是你来了。」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质问,我笑著开口,「我们回去吧,房间你都收拾好了?明日还要早起呢,我们总得配合皇兄些……」说著信步走回当年的公主殿,任他在我身後沉默。
越过一段长廊,扶风突然开口,「战主,就算不计较他今日的过分举动。您,三天之後果然要当众向他宣誓效忠麽?」
魔界旧例,接受魔帝托付的重职同时,必须同时以生命担保决不背叛、誓死效忠。皇兄表面只是提到册封之事,其实是他想要用我却又不能相信,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吧。
扶风的声音淡淡在我耳边响起,那里面却有著赤裸的杀念,「在作出那样的事情之後,依旧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您的人,您认为我还能够抽身事外麽?这样的人,即使是您的兄长……」他顿了一顿,「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决定权永远在您手中!」
一瞬间的担忧过後,我定下心来仔细打量著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三年以来,这张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著我的脸。那上面的表情历来是丰富的,时而洒脱、时而焦躁;时而宠溺、时而温柔;时而耍赖、时而严肃……却从来没有像今日此刻,不是单纯的杀意、也不是单纯的认真、更加不是单纯的愤怒;这种表情真的很复杂:沉淀在扶风眉宇间的阴郁告诉我,他正在努力压抑著内心的真实冲动;原本就俊朗不凡的线条,因为此刻的忍耐愈发显得刀削斧刻般深刻,他扭结的眉头、紧抿的薄唇,熟悉的一切透著我不熟悉气息。
这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扶风不是烟罗。烟罗有的很多东西,他有;另外一些东西,他没有。
扶风有的东西里面,也许有一些,正是当年烟罗所缺少的。 而且,只是短短三年,他已不再是当初诞生於忘忧花瓣里的那个懵懂青年。
抬起头深深呼吸,我吁出了自踏入魔界就郁结在胸口的那份压抑,笑著远眺魔界独有的夜空,那块荧蓝帘幕上点缀著无数碎银此起彼伏的灵动闪耀著,一点一点地挑动起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原始最深沉的眷恋。
「扶风啊,今後的日子还长著呢……」回头朝他微笑,我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可是这麽好欺负的?」说话间,一阵凉风从那些参差错落的宫殿间徐徐吹来,轻柔卷裹著我的躯体;习习簌簌地,将我的轻笑一径带向了远处那片绵绵密密的银红色忘忧海洋……
***
幕色降临时,穿梭在街巷间的人们忽然察觉到空气中顺著夜风飘浮而来的淡淡龙涎香气;他们驻足,不约而同地朝皇宫的方向远眺;想象著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宫殿里,此刻正在举行的盛筵。
华月皇宫 永晖大殿
殿顶高悬八百座龙凤紫金流霞灯,盏内玲珑九耀石闪烁夺目、盏沿密密垂落而下的每一缕流苏都由百颗鸽卵大小的明月东珠精巧串成。莹莹辉芒争相迸溢,如霜雪银白、如烈阳炽目;镶嵌在殿堂四壁的七彩玉晶,隔著大殿里层层叠叠的银红色鲛绫宫幔,与珠光彼此映称著,将这高旷殿堂晃耀得明如白昼。
殿内四周的锦毡上,百名彩衣锦衫的乐师们散落著悠然盘坐。他们轻拢慢捻的纤灵十指之下缓缓流泻而出各色音律,入耳又汇融成统一曲音,妙不可言。在这无懈可击的和谐伴奏中,大殿华檐下一群貌不惊人的少年们轻启薄唇,天籁般的嗓音却几乎要令所有人陶醉痴迷,他们同是传说中拥有最美声音的月樱一族,世代只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上用自己的歌喉效力於三界中的真正强者。大殿中央百米方圆的金毯上,淡紫香雾缭绕缥缈间,无数身著豔丽薄纱的绝色们曼舞翩翩,步履如梦似影,身形轻灵跳脱,魅人神思;舒窈纠,展云鬓,或娇或媚、亦嗔亦笑,举手投足尽是无限风情,轻纱过处瑶佩叮铛。
异彩流光如梦似幻,舞影翩跹之间,盈盈笑意的宫娥们殷勤把盏、嬉笑劝进;华服冠带的贵族们畅性贪欢、左拥右抱;果真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放眼望去,远近百十席上更是觥筹错落、簪花鬓斜豔香浓。离我不远处的高高御座上,就连我那素有「苛厉」的三哥,魔帝陛下此刻莺缭燕绕的,也似乎兴致正浓。
今夜的华月皇宫,无处不彻欢声,无处不闻笑语。是为迎接我而举行的盛大御宴,尽显绮丽,和靡华。静静垂落双眸,如薄肤般覆於脸庞的瓷白面具掩藏了我的面容,也将我的所有情绪隐去;缓缓举盏饮尽杯中佳酿,任那股纯厚浓郁的芳香绵密口中,成功将我的思绪引离眼前这群醉生梦死的人们。
回想今日华月城门前,皇兄於众目睽睽下亲自将身著富丽宫装、面覆薄纱女装扮相的我引入御辇;缓缓移动的銮驾中,接过他递过来的冰冷面具、换去衣裳,与他携手走入宫门的我已是堂堂男儿──借著「天意」的名义,我的变身瞬时变得合情合理。即使有人怀疑,凛凛皇威之下,谁人还敢多嘴?宫城内外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任他无比亲昵地执著手,他掌心的冰冷却让我不由苦笑。
皇宫角落偏殿的某个没有掌灯的房间里,永晖大殿的乐音远远飘渺而来随即散没,丝毫不能打乱这里的静谧。
屋内,月光穿过半开的纱窗投落厅堂一侧。坐在黑暗中的男子默默饮尽手中有些微凉的香茗,将茶盏放回几案,朝门外开口笑道,「虽然有些晚,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应声推门而入的两抹黑影,下一刻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齐齐躬身施礼道,「请恩人恕罪!」
「从御宴上出来十分困难,你们已尽力,耽搁些又有何妨?」男子站起身来回礼,声音柔和、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今日请你们来,一来是正式与你们见面;二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朝中局势的分析,你们都是他跟前的人……往日通信不便,还是面谈合适些。所以委屈二位,都先请坐下吧!」
黑影闻声双双先施一礼,方才坐到了对面。
一人首先开口道,「本代魔帝继位後一改先皇国策,主张对外扩张;历年来四方征讨不断,虽然数年前的确将天界攻占,却是几乎将华月耗损殆尽。」
稍作停顿,另一人接口道,「为了抗衡守旧派的元老们,陛下很是费心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目前朝中四司之位皆由大仕族璟氏一门担当:大公子司昭.尔鸢,乃文官之首;二公子司御.尔鹫,掌军事防御;三公子司谱.尔鹭,兼任司仪之职,掌祭祀乐律等。」
「原来这三兄弟都已成朝廷栋梁……」男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昔日我有幸见到璟大公子,才华气度皆为上品;另二子虽未得见,想来也必是少年英才,应是堪当重任!」
「朝中早先也对此颇有微词,近年来倒也有认同之势……」男子颔首间,先前一人朗声补充,「不过臣子们耽於安乐,反对征伐之意日显,魔帝看似碍於众意不便发作,其实国力难继为次,苦无良将之材是真……这才急急召回公主殿下呐。」
半晌,凝神静听的男子发出一声叹息,似有似无,「果然,是如此啊……」
几番交谈後,窗外月影西斜。
二人起身告退,行至门边时忽闻身後男子淡淡开口,「还有一事……」
只见男子缓缓步向厅前,垂迤及地的黑色袍摆上赫然用银线绣著一只振翅飞鹰,月华之下步步生辉,「当年救下二位的乃是烟罗;恩人什麽的,就请不要再提。」男子清俊的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显出,笑意盈盈的眼中有著不可置疑的坚定。
彼此对视一眼,黑影再次躬身齐道,「是!扶风公子。」
话音未落,飘忽的身影已然纵出院外。
轻风乍起,吹动疏影横枝。重回静谧的庭院,寂寥依旧。
***
华月皇宫 御苑
午後兴起,我唤了扶风外出散步。
魔界花开的季节,草长莺飞、蝶影翩跹,宫廷里处处皆是赏心美景。
累了随意找个亭子坐下,便又是一番别致入目。
「自那次废园会面之後,今日是第三日,飞华对我客气的很呐。」坐定,随口遣开随行的宫婢们,我笑问身畔张罗著的扶风,「依你看,三哥到底想要如何?」
「哼!他的那点心思,值得我费心去猜测麽?以往将您当成鸡肋,用了生气,不用可惜。」替我将亭桌上盛著精致茶点的纹锦漆盒一一掀开,扶风嘴角轻撇,「他也不想想,就凭他,也能给您脸色看麽?多半是有人从旁提醒,现在明白了那麽一星半点的,想要加倍笼络您呢。」
随手取出一块银丝酥蓉放入口中,果然软融清甜。我将沾著糖屑的食指伸到扶风面前晃了晃,大笑道,「他恐怕还不止『明白』。」
飞华的举动,这三日来著实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日,御赐我入住母妃当年的寝处「鸿凤殿」,又赏下各色使用器物、四时衣著,俱是御用一等的珍宝;第二日,谕旨加封我为「萱珞王」,食双份嫡亲王禄。萱珞,华月魔皇传世神兵、镇国宝器,倚重之意昭然;今日一早,飞华更是派人送来金裘宝甲、华锦玉盖,件件雍容尊贵;又加谕今夜封帅仪式由宗祭四大长老共同主持,赐乘魔皇御辇前往。
魔界旧例,皇太子以外的皇室子孙一旦择定性别,皆要离开皇宫;亲王禄看似平常,可是以他历来对我的憎恶程度,怎会如此大方?御辇相迎已是破格,何况由那只会在新皇登基时才同时出现的大长老们来为我加封。凡此种种,休说一般显贵臣子,即便是大哥二哥也不能安享。
扶风并不反驳,「你对那人的心思必是十分清楚了,不妨说来听听。」
「以你的聪明,哪有不知这里头机关的,何苦非要我点破?」缓缓推开手中盏盖,我眯著眼睛深吸一口清冽香气,笑道,「皇兄这样可不是为了让我舒坦,乃是做给背後那些不服我之人看的。他要用我,自然先要替我立威。不过,这口怨气到了背人的地方,恐怕愈发要变本加厉的。」
「你还不算胡涂麽。」扶风淡淡看我一眼,他的眼底没有温度,声音里也没有什麽情绪。
含著桌上最後一块中意的糕点,我嘟囔,「只怕折腾我的法子早已想妥,你就等著瞧吧!」无视他面沉如水,余光扫视到远处正回转这边的宫娥们,我胡乱摆摆手道,「晚上麻烦不少,我先回去补补眠哦……」
转身间,身後隐隐道,「你以为,我还肯让他再度伤你?……」
微微一怔,我的脚步没有停顿──
不是不知晓扶风的心思,深深关爱我如他,又怎肯让我再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他那看透事情後便忍耐不得的冲动,却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当年爱上飞华不可自拔的人不是他,虽然受那挚爱背叛之痛的人不是他,虽然选择用生命结束一场心伤的人不是他;可是他脑中有著烟罗全部的衷情,和同样全部的伤痕。
今时今日,留给他昔日伤害记忆的人近在眼前。即便是我,也无法猜测出当他面对著那人时心底真正的感觉,是痛恨、厌恶、亦或是淡然?只是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不管扶风对於飞华此刻抱持著何种态度,假若飞华意欲对我加以伤害,那麽不论他以任何形式、任何程度施加於我,都不可能被扶风所容忍。原本对方是任何人,他都必替我千百倍的讨还!可这人偏偏就是、也只能是我的亲兄,这,叫我如何周全?
身旁宫娥迤逦,水榭回廊转折处,我稍一驻足远望亭中:扶风依旧静坐,於人影晃动中,他模糊面容上深蹙起的眉头格外清晰。我在心中无奈道:罢、罢、罢,你既有心与他一较短长,我便成全你。
***
德昌正殿 大祭坛
「昔,吾以『孝贤』履至尊、制六合,日夜勤苛、少有懈怠;内谋贤臣、外拓国疆,众卿协意、良辅左右……」正殿前,大司仪正在朗声宣诏;玉阶之下,华冠锦袍的文武群臣乌乌鸦鸦跪立一地,纹丝不动。
懒洋洋的坐在殿门内,我拉起华丽却厚重无比的袍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御座上沉默不语的魔皇陛下──实在不能怪我疲怠,就算涵养好到没有起床气,从酣梦中被人挖起来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傍晚时分,我正拥著暖绵绵的被子睡得香甜,迷蒙间已被扶风拉坐到厅前梳洗。
「争天下易,得人心难……先帝素以仁德持治,宽厚之名晓喻三界,魔界诸郡莫不归从……」
枯坐间百无聊赖,我在面具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王弟,莫非你不高兴坐在皇兄身边?」飞华的声音不大,隐隐有些不悦,「亦或是对这御旨有所见教?」
我连忙收敛仪态,拖著礼服站起身来,陪笑道,「这是从何说起?臣弟离家数年,只有多多与皇兄亲近的心思才是。至於诏书,乃是字字珠玑、仪度恢宏,若非出自皇兄之手,此人当是首辅之才。」
「你倒是耳尖。这人是我的殿阁知事,历来是在我书房里伺候著的。」飞华挑了挑眉,脸上笑意莫名,随手指向满地臣子中一人续道,「文采颇得我心,办事也算勤勉……倒是有一幅难得的好皮相,不如改日赏了你如何?」
顺势看去,一群人中跪立著名文官打扮的男子,只见他垂首拱臂,甚是沉稳恭谨;虽然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容貌,身骨却分明纤细得一如女儿轻灵,夜风中著实楚楚堪惜。心中当下了然,我回头笑道,「既是皇兄中意的人物,臣弟哪敢生出染指之心?」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飞华也是一笑,就此搁开话去。
一番言语答对,不觉间大司仪左手中的卷轴已近末端,内容也终让我产生些许兴趣,「故,昔先帝文治於前、今吾辈欲拓土於後,可谓父子同心、兢业千载。奈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继位至今,吾心终日惴惴,叹盛世基业恐难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