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以为事情完满解决,他在谷中,凡事仍由扶风经手。等事情过去,我依旧是我,一个隐居之人,全不与世事有半点相干;他身处何方,又要做些什麽,只要不在我的眼前,至此都将不再与我有任何干系的……奇怪的是,每每思及至此,心中的莫名伤感一回胜似一回,只是酸酸绵绵的发痛,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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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是深冬。谷中花木再怎麽茂盛,究竟是阻不住寒风料峭的,阳光也总慵慵懒懒的提不起力气来;湖心岛上的暖阁里,茶盏静静搁置在璇玉几上,杯盖斜著,一缕淡淡的白雾悠悠哉哉摇曳上升。我看著正在湖边花丛里仔细收拾著的那人,下意识的又是一声「唉──」,发出了今早以来不知第几次的长叹。
这个人,自留下那日起,就帮著扶风打理起宅子;他似乎极满意这个半仆半客的身份,又像算计好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理由搪塞著出谷的日子,时至今日,竟还没有一丝去意。
随手拉过暖榻上一只金花凤彤织锦的驼绒靠枕抱在怀里,蜷起在含香毡上搁得发麻的双腿,我开始看著窗棂上的蚨桃花纹发呆。
当日说是留他散心,其实是顾忌他有去无回;赶不赶他走,於我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留下他,我也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的。自从数月前他负伤逃亡之後,魔界的追杀令就下发了各处。若不是我设法掩去了他身上的气息,只怕三哥早已登门来要。单论这一点,我现留下他,就是在玩火。其实怕的,倒不是三哥责怪,而是这人,实在有些琢磨不透。对於初见那夜的事情,像是从不曾发生,他既绝口不提,我倒不便贸贸然提起。
也罢,明明不是第一天识得这人,觉悟是早在救他之前就有,反正山中岁月长,多个人陪我做做戏,也是很开心的,他当我是人间的奇人异士,我当他是落难入谷的富家公子。避祸躲灾也好、修养生息也罢,我乐得睁眼闭眼。
当时这麽想著,也就放纵了宁留在我的身边,其实终是自视过高。熟不料,竟会生出了後面那些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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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芳渡崖
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及至芳渡崖里又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方惊觉,宁已在我的身边停留了六月有余。我们的关系,已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警惕防备变成了君子之交,诗书棋画无一不谈;甚至连扶风,对他也不再那麽冷冰冰的。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只知道当我发现自己开始常常为他的精彩之处赞叹时,我们的关系也已发展到了彼此直呼姓名的友好程度。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掬月轩的临水露台上,一案一琴,檀香轻缭。
「羽兄,这首曲子在这原该是这样的。」我停下手来,看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一调羽商最忌拖沓,否则余韵不成,反为滑音,曲色就落了下品……」
看我听得出神,似乎不甚明了,他又仔细复述了一遍,见我眉目间隐隐还是迷惑,宁有些无奈,只好请我将这一曲重新开始弹奏。依言埋头开始,将近方才他提点之处,我却因为走神只听得只言词组,慌乱之间下手已是错了好几个音,正要停下,幽兰琴上赫然多了一双玉色手掌,指尖撩拨,已将我断得不成调的曲子行云流水般续了下去。
不知他是何时提步绕过琴案来到我的身後的。此刻,他极认真的在为我演示著指法,或挑或抹,或拢或捻。我却只能透过层层单衣感觉到从他胸膛传过来的温热,他低下头时滑落的雪银发缕轻轻在我肩上扫动。他在我耳边解说得十分详细,低低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听在耳中说不清的舒服。半刻过去,他停下手直起身来,我能感觉习惯了他体温的後背一下子暴露在春寒中,一瞬间的微瑟。
那晚,我坐在寝阁的窗畔,看了好久的月亮,然後梳洗入眠,竟然是数年里难得的一夜酣睡。
次日。
「战主,您与魔帝的三年之约已过去数月,万一惹得他亲自过来,岂不是又要给他作践。如果是为了宁,值得麽?」扶风忧心忡忡地站立在我面前。
右手轻摇著手中的华月御函,我扶著额头无奈苦笑:看看淡紫纸面上的龙飞凤舞,果然是那人笔迹。只是字里行间更加厌恶已极,我好歹还是他唯一的亲妹呢。单凭这一点,比起宁当初在人间擒我时的含笑风度,他就差了一大截子。
将书信放置一旁,我起身整理刚刚午寐後有些零乱的衣袍,笑道,「皇兄现在寰宇为尊,正是春风得意,哪里就有什麽急事催著我回去办了?不过是闲了白问问,我到底是他妹妹……」扬眼看看窗外,和风暖阳,天空浮云朵朵,「今儿个可又热些了,我倒是要去水边走走。你把信收在我房间里的暗格里,可别叫宁看见。」
扶风看著我,半晌幽幽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晚膳时,我难得吃得斯文。
速度慢下来,正好偷眼看这两人:扶风隔我不过两尺,眉目如剑、轮廓如削,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的脸庞却已是阳刚十足。偏偏这麽俊朗的男儿,每每被我软磨硬泡得要洗手作羹汤,难怪他将厨间定为我在芳渡崖里的禁区。想著便要笑出声来,只好勉强按捺住。
宁不知我正在偷瞧他,一如既往的细嚼慢咽。我在心中叹道,此刻他虽低头无语,可这举箸进筷间的仪态,这绝对掩不住的皇家风范……总觉得这人时时都是赏心悦目的。
「怎麽?今儿个的菜不好麽?」我正想得发愣间,扶风突然停箸开口。
我忙忙收回目光,就近取了几箸菜塞了满口,「没……吃太急……噎住……嗯、嗯……」
扶风急忙过来帮我顺气,「你少诳我,从上桌就没好好吃过,你方才在想些什麽?」
宁抬起头来,将碗箸归位後,笑道,「扶风公子别生气,我来作证,贵主人果真是喜欢今日的菜色,就连刚刚发呆,也是口水横流呢……」一脸笑得可恶,言辞表面似在维护我,其实拿我取笑。你这家夥!
扶风伸手取了茶递给我,口中淡淡回道,「这麽说来,宁公子您是指责在下为仆无理,以下犯上罗?」果然,现世报啊,扶风从来就是在无人的地方欺压我,宁你这次踢到铁板。
「哪里、哪里,是在下唐突了……」宁此刻尴尬多於无奈。
宁啊宁,你果真以为扶风就是吃素的麽?我不开口,装作专心喝水,准备看他怎麽收场。
「今日果然口福不浅!扶风公子才艺双绝,在下佩服佩服……嗯,我方想起庭中还有两棵云槐不曾浇水,二位慢用。」说话间,人影已是消失在厅口。
没想到他也能如此耍赖,我和扶风皆是一愣。
「哈哈哈哈……」下一刻,我已毫无形象的拂桌笑成一团,「人家夸你哦。」
「你少打岔!」扶风当即反驳,「你少得意,怎麽连口水都让他给笑话了去?」
「哪里有的事情?你别听他编排……」瞪大眼睛无辜的看著扶风,想著此时若用宁刚刚那招,可有几分胜算。
看我眼神躲闪,扶风干脆起身将厅门关严,回来在我身旁坐下,也不开口,只管慢慢喝茶;间或瞄我一眼,害我心中嘀咕:这几日怕是与那人走得太近……自作孽,不可活!
「扶风,我错了……」赔些小心,总归没错。
「嗯!」扶风愈发厉害,我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扶风,如果不是三哥传书,你已很久没有要求我赶他出谷了……」先小心试探。
扶风依旧喝茶,并不停下,「不是你让他留在谷中的麽,我看他陪著你倒好,留下也无妨……难道还怕他不成?」
不知道扶风是否在套话,我只能将想法据实禀报,「那个,我没有留客的意思。从前是怕他被轻易阻杀,现在他也快要大好了,我们也算功德圆满。」
扶风看著我,「你告诉我,是不是已喜欢上了他?三百年的过往,你是不是真可以不去计较?」
我开始头痛,扶风认真起来,我还真是没有法子呢,「扶风,你听我说,我不喜欢他,一点也没有!」
良久,扶风慢慢开口,「你若能为他放下华月,我倒是乐见你与他好好在这谷中安度一生。」不待我说话,他的眼神猛一抽动,面容在瞬间狠厉,「若他这次再有负你,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他挫骨扬灰、灭魂绝魄!」一字一顿,空气在一瞬间被浓浓的杀意冻结。
看著这样子的扶风,我後悔了。
我是真的後悔了,为什麽当初,我要在他身上保留烟罗的记忆呢?为什麽无论我做什麽去试图保护我最爱的人,最後都反而将他们伤害得遍体鳞伤?我的一点私心,却要害得这个原本应该单纯无忧的少年,自三年前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著深切的悲哀──我的、烟罗的,也许在我所不知道的古久,还有母妃的、父皇的。
我移过身子,「扶风、扶风,你不喜欢他麽?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他,我们明早就赶他出谷好不好?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最多也就是贪视他的美色。我没有喜欢他,真的,一点也没有的。是我不好,我最喜欢的永远只有扶风你啊!」我的承诺不是假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心底有一处在隐隐作痛,我想那是对扶风的愧疚。
扶风沉默半晌,狠狠开口,「留他下来!」人已消失在门後,空留下我在错愕。
第三章
犹豫再三,我还是站在了掬月轩前。房间里的光亮从碧茜窗纱透落到院里的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他还没有休息。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
他在用一种优美而虔诚的姿势泡茶,在他对面坐下,我默默端起送至面前的小盏,轻抿一口,微温的苦涩伴著淡淡茶香在口中晕开,舌尖处却有一点甘甜。
「这极普通的茶,竟能泡出此等佳味,佩服!」一盏饮毕,我含笑赞道。
「谢谢。」仿佛随意的。
我坦然,「我知道你在等我。」
「为什麽好象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他血银色的眼中看不清楚情绪,叹道,「我原本希望你不会来。」
「可你备下了我的杯子。」我笑著伸手取过铜签,拨弄著茶炉中的红炭,「为什麽不问我当初骗你?」
「我怕。那晚之後,你消失了三月。」他显出几分沮丧,「我那夜,有让你厌恶之处?」
「不过是与朋友有约。」我的指尖轻轻点著桌面,不欲理会心中纷乱。
「哦……」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却让我觉得有些闷躁起来。
「半年了,你应该很好奇:为何一个能把你从那种境地里救回的人,看来看去都只是一个平凡书生。可是你的耐性极好,你没问。」简单陈述事实,太过罗嗦不合我的习惯。
「我不问,所以你一直不相信我?」他的确聪明,立刻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
不欲多言,我放下铜签站起身来,一揖道,「虽然骗你是我不对,好歹我也救你一命。出谷之後,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我移步要离开,背後声音低低传来,「你看不出我的心思?」
只听这一句,我已明白,昔日并非枉作思量。
惊、惊、惊,当断不断,其心自乱。转过身来,我盯著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我无缘。」我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他眼中方才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化作冰冻,头渐渐低下去。
转身向外走去,抬手正要拉门,背後劲风袭来!我的反应慢了一瞬,居然还顾忌著他重伤初愈的身体。回过神来,腰间已是他从身後死死抱住我的双臂,不敢使力挣脱,我只能默不出声。
「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像是宣言般的,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初见时,你给我的感觉就很特殊,没有一个人会像你那般对我温柔。」语气是小心翼翼的,「我并不知道你真的就是此间的主人,我想自己是喜欢上你了。至於你是谁,我真的不在乎。」
夜风从远远的湖面吹来,房间里的空气流转著,屋檐下的白铜风铃徒劳无功「叮─咚─」,试图打破满屋静谧……
不在乎?如果有一天,当你知道,我就是亲手将你大好河山送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的祸首,温柔夫复何存?!我闭上眼睛,刻意去忽略著肩上的温湿。双手缓缓下移,到腰间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修长,皮肤微凉,轻触之下已没有当初的骨节分明;一点、一点插入缝隙,终於分握住他的手掌,按耐住莫名有些急促的呼吸,捕捉回心中的决绝,狠狠将他推开!
「你真得很固执!不巧,我很不欣赏。如果说你喜欢上了我,请问你了解我多少?你不过是爱上了你心中那个温柔的幻影,呵呵!」三尺开外,他的错愕清清楚楚。
我的眼中透著从容不迫的残忍,「最重要的是,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请、你、自、重!」最後一句话,冰刺一般划过彼此心头。
出了掬月轩,我的脚步慌张。扶风今夜的话,加上那人方才的所作所为,我不是不震撼的。
沉默、平淡,我已很难将宁与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子联系起来。我并不在乎他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在算计著我,可是,我不能幼稚的相信他从此会安安心心留下来做一辈子的隐士。但只要他离开芳渡崖再去进行他的一切伟业,我绝不会有半点阻止,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立场。
对於宁的欣赏,我想自己是不会也无法避讳的。我不得不承认无论他的才华或是外表,都足以吸引任何一个人。我热衷与他切磋琴棋书画,也沉迷於他不经意时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如果扶风一定认为这就是「喜欢」,我想我无力辩驳,因为我确实做了。我能感觉到他在与我相处时的那份小心翼翼。不是朋友间的相敬,更不是敌人间的疏远;如果只是对待陌生人的防备冷淡,他却又一直给我那麽温暖的笑容,和偶尔的一个玩笑。又譬如,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冬日阳光,平凡却是令人依恋……所以,当他说喜欢上我,我甚至真有一瞬的动心。
可是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喜欢彼此;就算我不计较他的过去,可是我们的未来,依旧不在一个平面,不管从一开始或现在我们是不是成为了两条并行线,我们可能永远还是无法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