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容想必甚是惨淡,「那麽红的血……烟罗的血,那麽多个夜晚在梦里纠缠著我……原来竟是我错了……」
是,我不该挥挥衣袖,灭了宁的家国;可是苦心利用我的却是皇兄,多麽可笑。呵呵,亲如手足,却为了权势不惜伤害深爱著自己的女人去利用自己妹妹。烟罗不过是三哥用来操控我的棋子。在他眼中我是如此冷血之人,烟罗不死,我怎麽会插手天魔之战?他又怎麽能顺利拿下日升?
强烈的痛苦趁著醉意翻江倒海地淹没了我;我感觉得到那种可以扼死人羞愧,那种,被亲人抛弃的羞愧,我拽著扶风的袍角,「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他是我的亲哥哥……为什麽不要我,都不要我?……」一遍又一遍问道,直到醉入他的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您的错、不是……」
你在说什麽?听不清楚了啊……夜风好舒服,让我睡去吧,心就不会痛了。
「您醉了,睡吧、睡吧……这一次,我会永远守护著您,不离不弃……」萦绕耳畔的,是扶风温柔的声音。
……宿醉之後,我和扶风似乎达成了默契,都小心地不再提起那夜。
***
谷中时光清闲,一日,难得友人到访。
「寒大哥,今日难得有空过来。」听得外头脚步,我便已知道是他,能够安然进出我的芳渡崖,世间也不过他一人而以。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後,我为见识人界名闻天下的「名宿集」而偷溜出谷,却遭受无赖纠缠,正是狼狈之时,一名三十左右的清秀男子居然奔了过来替我解围。
如果不是那夜他醉倒在冰棺上,我永远不会想到传说中鬼帝那个执拗的情人,竟然就是我的挚友,紫寒衣。他和暗秋冥一百年的相处,五百年的相思,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其实,初与这个气息干净得一如秋日长空的男子见面,我就被他温婉和煦却又总是带著一丝浅蓝忧愁的气质所吸引。与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品茗下棋,或是调弦弄韵、筝箫相和。
「大哥今日怎麽得闲过来?数月不见,愈发清减了些。」我也知道日日守著冰棺里昏迷的情人,任谁都会憔悴。
「你是知道的,我不过多捱一日是一日。」男子淡淡笑起来,「不知今日可有空陪我下完那盘残局?」
「敢不从命?」我笑答。
月出时分,寒衣便要作辞,知道这人心中记挂著暗秋冥,也不便久留於他,我们约定十日後品茗。送罢寒衣出谷,回转身来,远远见著扶风正在收拾茶碟器具。
见我过来,淡淡送过一句,「那人今早醒了……」径自转身走了开去。那夜之後,扶风强揽了那人的事宜,一点也不许我插手。算算日升宁果然是该醒了,不过他的元气还未恢复,料也不能下床来的,就放他自己多睡一日也无妨。
最是天凉,好个秋。可惜连日以来夜夜无眠,竟是白白辜负了天公的一番殷勤。梳洗完毕,只觉得秋阳极佳,此时竟是一年中最难求的温文和煦呢,我坐在阁子里靠近湖面的露台上。
到底是少眠伤身,不过刚刚读了一会子琴谱,我便觉得脖子微微发酸。手执卷集沿著湖畔闲闲走动,不经意间抬眼瞥见南面掬月轩的云龙形飞檐,那些黑玉砖瓦在秋日下七彩流转,熠熠生辉。
心中猛然一动:也不知那人情形怎样,今日合该去看看的。
抬起手来要推门,扶风的声音恰好传出,「我们主子说了不见的,这会子也不在谷中!你还是快点养好了,趁早出去是正经。」
一时间玩心顿起,我将身子藏在屋子外面的拐角,看著扶风提著药盅食盒渐渐走远。我转到门口,伸手轻轻抚上了镌著流云浮月暗纹的门。
──很多年後,在秋天阳光灿烂的午後,我有时还会想著: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好奇而推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我的生命是否就会完全不同?
屋子并不十分宽敞空旷,虽然久未有人居住,此刻却已是收拾得干净整齐。移步入内,只见一张悬挂著烟雪玲珑帐的四机榻上,那人斜倚著淡青竹纹靠枕,盖著雪灰薄被,正握著一卷古书看得满脸专注;仔细一看,竟是在书房里曾见过的一本古琴孤本碣石太音补遗。
难得宁此刻虽然落魄,周身却还隐隐透著尊贵威仪:齐腰的银色长发被随意束於脑後,却是一丝不乱;微微低下的脸被额前发丝挡住,眼睛看不很真切;一袭黑丝睡袍,更加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雪银一片,只是可惜唇色过於惨白了些;身体瘦薄得有些过分,搭在被面上的手腕已是纤细得不盈一握,透明的皮肤映著淡青血管;他翻动书页时,间或轻轻咳上一两声,脸上微微发红,脖子压得更低些,应该还在发著烧。
我就这样注视著他,记忆中高高在上的天帝,竟然对著区区一本琴谱兴趣盎然、露著开心笑容。阳光洒在雪流石的地板上面,房间里只有淅梭翻动书页的声音。
半晌,终於注意到有人在盯著他看,宁猛然抬起头,我躲避不及,四目相对!
时间恍惚停留在这一个瞬间里,一切都那麽静谧而安详。
一阵轻风掠过,几片金黄的秋叶从窗棂打著旋儿落到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几分惊疑、几分茫然,却在下一秒化作坦然。宁将琴谱放在一侧,轻轻开口,「公子,可是这府上的贵眷?」他的声音此刻有些嘶哑,显得格外虚弱。赫然发现,这双眸子,竟是忘忧开到极致时的血银之色。
愣了一愣,我拱了拱手笑道,「有劳公子动问!为何您不猜我是这谷里的仆役,却断定我是主人的家眷?」他的言语之间,已是信我外出。
只听他说到,「因为,不像!公子虽然一身朴素,周身并无半点浮华矫饰。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加之言行潇洒,寥寥数语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更加不该身为人仆。」
他停了一停,抬头看我一眼,垂下头去缓缓续到,「说来惭愧,那日初见扶风公子,言谈之间气度雍容,我本以为他就是救我之人,谁知他竟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小仆一名,真让我惊讶此间主人的能耐,却是无缘得见……今日见著公子,举止气度更是远远在他之上,方信扶风公子所言不虚。大胆一猜,还望公子切莫见笑……咳!咳!……」
我扶他靠在我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背上匀气,覆盖之处硬得磕手,果真是瘦得厉害;他先前一口气没有顺过来,咳得满面通红、冷汗涔涔。
只觉得他两颊的红色有些古怪,我用心将手掌按下;再侧耳细细倾听,感觉他呼吸之间略带断续且时有嘶鸣之声,手掌所触火热一片。
他重伤在身又有追兵在後,治疗不及加上心焦神恐,坠下山崖又在泥地里躺了一夜,如今到底是数桩齐发,竟是内忧外患。别说扶风不肯操这份心,此刻即便有一百个扶风倾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呢。
他缓了半晌,倒先开口,「不管公子是谁,冒昧请您替我谢谢府间主人,怕是无以为报了。只怕死後还要有劳……」硬撑了几句,又咳得滑了下去缩做一团。
看他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神采飞扬?这样一个人,莫非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样子,竟将我先前一点戒备之心去得干干净净。罢了、罢了,只怕果真是前世亏欠於他,今生必要还的。
一手揽著摇摇欲坠的宁,心中叹息;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我取出贴胸的一只小小玉盒,单手放在床畔打开,取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雪银丹丸出来。托在手心运动灵力,立刻化作血色的小小一滴,柔光四溢,流曳如水。我扶著宁躺下,轻轻将药滴送入他口中,急咳片刻之後就止住了。
「你不要多心,这不过是我随身常备的急救药物。」看他满脸疑惑,我随口说到,「总不能看你死在我的面前吧?若是真要用药,还得此间主人思量。」
「公子能有此药已非常人。」宁从床上缓缓撑起身来,气息已近平缓。看来药效果然不错,他已是有力气来费心揣度我的身份。只可惜你又何必营算,连这临死前实意对你之人,你也不愿放心相信麽?
「在下与这里的前任谷主确有渊源,方才服用之药也拜他所赐。」只好避重就轻,「我在谷中身份微妙,今日不过一时好奇,还请公子不要向扶风提起只言半语。」我说完转身向外走。
身後那人忙忙喊道,「公子留步──!」无奈回头,竟是惊见那人跌出床榻,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死死拽住衣袖。我不敢挣扎,毗罗丹虽然药效奇特,他的身体毕竟虚弱得太过。
「公子的行踪我绝不向扶风提起一个字的,还望公子常来……」他的声音到後来竟是渐渐低了下去,手却还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後顺著衣袖滑落,已是睡得香沉──想是药效进一步发挥,连日来他发著高烧一直昏迷,是该好好休息一番。
轻轻帮他盖上薄被,将帐子掖严。立在榻侧,我微微皱了眉,不知他是否察觉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甚有几分唐突。也许是我多心吧,於情於理,我对他有活命之恩,他便是心存感激一时有些逾越,怕也是有的。
此刻隔著淡淡的帐影看他睡得安稳,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大孩子。原来起初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水面,这样率性纯真还会撒娇的样子,那样冷酷无情铁血强权的天帝,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踏出掬月轩,暗蓝的晴空中,此刻已是月出皎皎;我不经意间,竟在他的床前呆立了那麽久?
***
燃起龙涎,暗香浮动之间,轻轻抚上母妃的幽兰琴,一曲清净经,我傍晚时躁动不安的情绪,此刻已平息了大半。停下手来,远远看著扶风端著药盅往掬月轩去,心中苦笑一声,不听他言,果然报应就在眼前。
片刻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让我不禁怀疑,那些都只是错觉,可是,它们实在太过的真实。
真实得差点令我相信,四机榻上那个咳得奄奄一息的男子,不是宁;玲珑帐里那个睡得香甜的男子,不是宁;我记忆中的宁,不会露出那麽毫无防备的笑容;我记忆中的宁,不应该有那麽凄楚哀伤的表情。
我只是,无意中碰巧捡到一个与他相貌酷似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若是我果真能够安心相信,又该多麽轻松。
我这颗平复已久的心,在辨清他方才言语真意之前,已是自乱了阵脚。不是不肯信他病重之时流露出来的脆弱,而是不敢。回想著那人绝美的睡颜,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男子,绝不会是什麽孤独无依的孩子,纵使败者为贼,他终究还是日升之主──天帝宁。
他的城府他的心计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足以扰乱我平静的生活。不以真实身份相告,只是真心不愿与他瓜葛太深……我们的生命已纠缠了三百年,却像是曾经交叉过的两条直线,彼此愈行愈远……今後自然也不该……再有交集。
思量再三,唤来扶风,细细询问那人的伤势;片刻之後,我写下几张调养滋补的方子,又将装著毗罗丹的盒子交托於他,并且再三嘱咐每隔半月用忘忧花根熬水为他调食一颗。
匆匆出谷来到寒冥山庄,寒衣平日实在寂寞的紧,难得有机会好好陪他,我索性依著性子在寒冥山庄内盘亘。何况我是有心外避,一劳二效,何乐不为?扶风是极聪明的,见我迟迟不归,料著有些缘故,竟又打发些衣物送来,还有日常种种,果然是贴心之极。
决定启程回芳渡崖时,我在寒衣处已有整整三月之期。虽然不好开口,不过算算时间,凭著扶风的性子,应当早已将那人打发走了。
终究还是家里最好,站在谷口,我四顾笑得开心。一路穿杨过柳,沿廊转角,远远就见著品芳厅灯火一片通明,果然是扶风知我归期,赶著置办家宴为我接风洗尘。心中赞了一声,步伐更是加快了些,三月不见扶风,著实想念。
还未进厅,淡淡菜肴的香味顺风飘来,闻得我食指大动,「扶风、扶风,我回来了!」
扶风正在布安筷箸,见著我时,立时眉开眼笑,「到底回来了,我的大公子!」我抢上一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拉拉晃晃,喜不自禁。心里竟如避了一场大难归来,劫後余生,又有美酒佳肴,自然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的了。
我正要开口,眼角却扫著对面桌边提著食盒静静立著的一人。晴天霹雳!他虽嘴角含笑,一脸谦恭,只是此刻看在我的眼中,全然不是如此。实话说来,我吃的这一惊,倒简直比晴天霹雳还绰绰有余。不是已嘱咐扶风打发他走人麽?怎麽如今倒是一回来,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他给吓了个半死呢。
扶风躬身向我禀报,偏偏错过了我的眼色,「这位宁公子,誓要见著您才肯出谷的,竟为这个,也不知打了我多少饥荒。主子既然回来了,正好让他死心走人。」
扶风不知,我此刻恨不得立时夺门飞了出去,也省得见著这人笑意盈盈的脸。
日升宁却是不以为意,口中清音朗朗,目光炯炯直视我的眼底,「原来公子就是谷中主人,果然一表人才。在下前些日子不幸遭遇意外,幸得公子援手,拾回性命。虽说是公子高义,施恩不望报,到底该让区区表些心意。从今往後,不才愿为公子车前鞍後,略尽绵力。」
他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句句滴水不漏,我要驳他留意,竟似我不知好歹了。我不由得看著扶风面露哀怨。
「万万不可!谷中从来不留外人,主子救你已是莫大的恩德,切不可得陇望蜀,速速出谷方是正理。」不愧是我的扶风,维护起我时跟烟罗一样,都是毫不含糊的。
此刻再看那人,原本见著我时熠熠发光的双眸竟是暗了下去,沮丧之情渐渐从那张俊脸上显了出来。若他并非有心算计,我们过於防范,可是伤了人心;何况现在,只怕哥哥们还在满世界找他,他虽伤愈,到底动了元气,此时遇著无异於送死呵。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此处穷乡僻壤,有缘救著公子,是我们修真之人的福分。在下向来不惯仆役成群,生活有扶风打点即可,何况公子生得通体贵气,绝非居於人下之人……」看他依旧瘦削的脸庞,单薄的双肩,「若是不嫌弃,谷中风景也还雅致,公子可以多散几天心,我们当以贵宾之礼相待,您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