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山谷里有轻风袭来,我听到屋檐四角下垂挂的琉璃风铃们彼此微微撞击出声,叮、咚、叮叮咚……像是下大雨时,每一颗水珠都清脆而欢快的滴落在玉阶上。
还是睡不著,起身来到窗前。寝阁後面浴泉里升腾起来白色雾气,缭缭绕绕如梦似幻,透过它们我可以看见远处月光下那一大片布满山沿闪烁著碎光的雪银色忘忧,她们在这晴朗空明的夜色里,愈发显得娇柔而妩媚。这麽安静的深夜里,只能偶尔听到一声半声秋虫轻鸣,世间万物都已酣然入梦;点点星光之下,是否独我不能成眠?
与扶风一同离开天宫的那个黎明,距离现在整整三年。原本以为我早已将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忘却於脑後……谁知近日来,雨烟涧那夜祭舞时漂浮在半空中的猩红花瓣和席卷一切浓郁花香,又开始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而那个永远程坐在纱幔之後高高在上的傲慢身影,愈发在幽静的夜晚清晰得使我睡不安宁。
隐约之中,不确定的感觉纠缠著我的思绪,似乎有什麽事情即将要发生。
是福不是祸……
叹了一声,我回到床上依旧躺下。天色微明时分,半梦半醒之间,我只感觉一阵悸动蓦然从心底涌透而出,顷刻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复又回转胸口,竟化作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
迷蒙中猛然睁开双眼,睡眼朦胧之间只见扶风怒气冲冲的从外间进来。我尚未开口已被拽起往外拖去,强打起精神一路过来,远远就见谷口原本郁郁葱葱的海棠花木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仔细分辨,遍地残红中趴著一名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男子。
是他!?我深吸一口气,他怎麽能来到这里?
芳渡崖的谷口机关缜密,能够来到这里的人,莫说是我在谷中的三年不曾有过;便是仙魔鬼三界,连带母妃在此千年,也不过巧入一人而已。
可是如今,昔日的天界之主日升宁,偏偏就躺在我的面前。莫非我们之间,果然是扯不开逃不了的冤孽?
我和日升宁的故事,似乎是我之前大半生命的主题。
从三哥口中知道自己才是弑母的元凶,那个原本坚决要做个男孩的我,毫无迟疑地决定按照父亲的希望,从此学习如何当个好女儿承欢膝下。
两百年很快就来到了,那一天,我披上了隆重而华美的礼服,漫天的绚丽花雨之中,我向身前远处的高台望去,依稀可以看见父皇与几位王兄。他们此刻都在期待著我在仪式中确定性别的那一瞬间绽放出美丽。在「长成」大典将近高潮时,我却突然听到父皇已将我许配给了天界新主,日升宁。
在我学习的三界知识里,日升帝国统领著天界,那是可以与我们魔界相抗衡的另一个世界,上一个天魔鬼纪战之後的千年里,传说鬼帝迷恋上了人间的男子,对方虽然被迫订立了血盟得以永生,却宁死也不入鬼界;鬼帝只好整日於两界之间疲於奔命。结果一日终被天界趁虚而入,大战後鬼帝重伤昏迷至今。
天界以往是三界中最最动荡不安的地方。天界各族磨擦不断,但,数百年前日升帝国的年轻新君结束了这一切,将整个天界归於日升版图之内。
我不知道父皇为何执意要我远嫁,但他的希望就是我使命。我努力配合著父皇寄托了所有祝福的婚礼,成为了宁的第一侧妃。宁还没有皇後,我的封号算是後宫之主,名义上的。只是可惜我的容貌,因为隐藏在身体里的秘密,平凡得留不住宁的一瞥。
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结束。新婚之夜,我躲在石柱之後看他和别人在露台之上颠鸾倒凤;次日,我被加封为静妃,任他弃置在那日升美丽的後宫之中。
静妃,禁飞,他原本是要锁我一生。可惜後来的事情,纷纷扰扰,终究乱了彼此的章法。
我走过去,仔细打量宁:他一身重伤、满面污浊,疲惫面容少了几分霸气,却依旧难掩绝色容颜。这个人,这个让我下定决心改名「羽」的男人;这个伤害了我、伤害了烟罗的人,平日该是多麽的骄傲,竟也有这麽狼狈的一天呢。
「他倒送上门了,哼!」扶风冷冷开口,话音里隐忍的暴戾让我微一皱眉,倒难为他没有直接毁尸灭迹。
愣忡片刻,我慢慢道,「若是你要折腾死他,找个僻静角落关了起来慢慢磨去可不是极解恨的?可又偏偏叫我见著……如今,见死不救,我终归於心不安呐。」
「什麽?!」扶风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愕,指著我的手指也有些微微发颤,「您看清楚,他可是天帝,那个万死不足惜的家夥!」
「我早不当自己是雨,他是不是天帝,於我何干?这里没有了静妃,他不过就是一个误入深谷危在旦夕的陌生人。」
早在逃离天宫的那一天,我便舍弃了「雨」和「静妃」,一切过去,我不再是我。虽然只有三年,我却觉得又似一生:你我之间的瓜葛就当是前世的过眼浮烟,有缘擦肩而过,没有恨,更没有爱,你我不过是陌生人两名而已。
「您……」良久的沉默过後,扶风原本涨红的脸色变了几变,终归一片青白,轻轻硬硬的冷笑几声,异常平静地看著我的两眼说道,「您是主子,扶风不敢忤逆,也无言反驳,只是扶风大胆恳请主子记住,千万不可忘记,当年他是怎麽对待您!」一扭头,已是去得远了。
我知道扶风气恼,正要紧赶几步追上去赔个不是,却听得脚边一声痛苦呻吟,真是左右为难。
***
芳渡崖 掬月轩
面前床上惨白著一张绝丽面孔的人,此刻正在沉沉的安睡。
当日替他包扎,只见这人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换了别人不知是死过几回了。他这一身,只是现在在我看来,双方都没沾了便宜去。他身上的残血,倒有大半不是自己的。
可是,真正令他在魔军重重包围之下未能全身而退的那一击,却是他右腹上一处菱形细痕,从那愈合的情况推测,他应是被刺伤在大哥兵临城下的前夕。利刃破肤而入,伤口虽细不盈寸却能力碎「生珏」一角,定是在他毫无防备甚至意乱情迷之时下手,一击而中!若非见他右手心深深梭状伤痕,我倒要奇怪他怎麽没有当场殒命了。
只是,知道他的死穴又能得到这种机会,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这一下子既准又狠,竟不似常人能下得去的手。他身边得宠的人里,竟也有这般人物?
「战主,药!」扶风不知何时已冷冷站在了我身後,手里托著一只青花瓷碗。
我连忙殷勤接过,心中却极是纳闷扶风的胸襟,难道先前的惴惴不安竟是我多虑了?扶起那人喂药,动作间不慎泼了些在指尖,明明是滚烫的汁液居然寒气入骨,原来如此。我停下动作,定定直视扶风有些躲闪的双眼,「人既然救了就绝不能中途放手,唉──若他再出岔子,少不得也是我豁出命来再救。你先替我喂药,我去去就来。」
故意重重叹一口气,起身出来在桌边放下药碗。缓行至阁外水榭,只听得身後水面「哗啦」一响,满池里盛放到极处的芙蕖霎那间灰飞烟灭了大半。
我不敢开口,只能摇头苦笑:扶风恨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初若不是他,烟罗也许就不必丧了性命。
***
傍晚之色,是我的极爱。看著万鸟归巢,月轮东升,世界在一片清辉笼罩之下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我会觉得自己是清醒著的。很多时候,日薄西山时我会一边欣赏著日落,一边浅斟低唱。
可是今夜看样子我喝得太多,醉眼迷离间,身畔已多出一个扶风,「为什麽一定要救他?」他的声音穿过夜风,凉得刺骨。
仰头喝光琥珀壶中的残酒,多麽美的残阳啊,血色的。看著慢慢下沉的金乌,我慢慢开口,「扶风,你明知道,他原不该落魄至此的。日升若不是被我一气之下伤了元气,华月根本就不会得胜。烟罗真正的死因,你准备瞒我一辈子麽?」
「您!都知道了?!……」扶风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人人都觉得,是日升宁欠了我的,可是我却知道不是这样。多年以前,我的容貌身形自「长成」後并没有成为匹配得上我身份的美人,就连当日显现出的女体都有退化之势。五官只是一味普通的雌雄莫辨,身材更是平板得可怜。这样的和亲公主,入了日升的後宫,也难怪他在新婚之夜便给了我难堪。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是我竟发现自己原本就不明显的女性特征,竟然在日渐退化;成亲後的数十年里,我的身体居然回到了未分化的样子,既是非男非女。
我的身世之谜,终於在天宫里忘忧花开的那一夜被揭开。那夜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与烟罗在一起喝酒。酒醒的第二天,我知道了一切。
我看著镜子里面,一头修剪得齐腰的银发不过是一夜,竟然全数变成了闪著珍珠光泽的黑,流云一般的铺了满地。还有那容貌,那脸,那眼都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美色。身体本来只是发育不良似的瘦弱,现在却是修长挺拔,
原本合身的衣服一番折腾过後已凌乱不堪,松松垮垮的露出被白色肌肤紧紧包裹住的半边肩,分明就是一具极美的男子躯体。
烟罗惊慌的话语,让我明白自己三百年的公主名分,其实不过是一个为了护卫我的善意谎言。
第二章
我的身份,与一个禁忌相关,战鬼……
漫长悠远的战争史,他是一个噩梦。他不属於三界的任何一族,更没有人知道来历。
他的残杀、他的嗜血,是三界最恐怖最黑暗的传说。战争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游戏,等他玩腻了就会毫不留情的转身走开,空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如同无人知晓他从何处来,他离开後去了哪里,也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战鬼」其实只是战魂的变体之一。战魂是为万战之主,均分善、恶。为男,主恶,若意不能持,化厉鬼,荼毒生灵;为女,主善,若心息性宁,得挚爱,安乐於世。新胎一般会在百年时苏醒,最终是否扰乱天下,除了性别,还赖成长境遇与本善之心能否压过邪意。
我的母妃,战魂怨伶,便是上一代传人。善良的她自囚於人间,直至一日於山谷溪流中救回一名清俊的重伤男子。
不忍伤害虽然知晓了自己真实身份仍苦苦纠缠的爱人,带著谷中的忘忧,母妃来到魔界,原本以为就这样日久天长的相依相守,平生足矣。可是,负荷的力量过於强大,就必须不断通过生育轮回更换新的躯体继承精神,这就是战魂一脉千万年来的传承之道。我的即将出生,打破了一切。
三界多年以来内部的弱肉强食,再加上战鬼频出,母妃察觉到体内极恶的一部分日渐苏醒,即将凝结成下一代战魂传人的『灵』,毋庸置疑,必为恶鬼。纵她勉强压抑千年,终需传世。而这一世,战鬼必要毁天灭地。
只是,眼见自己的孩子即将出世,却注定要一生双手沾满鲜血。不知道怎样爱人和被爱,不知道珍惜为何、依恋为何、欢笑为何。杀戮,逃避被杀,再杀戮。血海漫天,只留仇恨是生命的唯一主题。
我是父皇与她的孩子,只凭这一点,她已无法置之不理。最终,抱著对魔子性别特质的最後一丝希望,母妃选择提早了我的出生:先是削弱先天,又在我出生後立刻将我的一半力量封印於某处,以保在我出嫁之前灵性不足以苏醒,而且可能永远取不回全部力量。
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三人,母妃、烟罗和父皇。
安排了这一切,母妃付出的代价是折损自己诞下我後的一百年生命,硬撑到我的百天,坠崖而亡不过是个必然的意外。父皇原本以为,只要我嫁给宁,这一世便可无忧无虑。
一瞬间,父皇多年的痛苦、执著,了然我心。只可惜精心计划了这麽多年,步步为营的只为给我幸福,终究还是……为魔为神,我们已强大到可以掌控人类的命运,冥冥之中,我们的命运又掌握在何人之手?
带著母妃不知加持在何处的另一半封印,我离开了烟罗。毕竟我还是魔族,在这人间生存还是不难。已将我视为无物的宁怎麽也不会费心来查探我的存在,还可不时回去见见烟罗,虽然免不了每每被斥责一番,倒也逍遥自在。
百年徘徊,最爱探幽,某日竟误入一幽僻绝谷。映入满眼的,居然是一片淡银红的忘忧。仰天长叹──这人间,无论如何也只有一处可得如此奇景。母妃,您终究还是引我前来了。
至此,我便在谷中停留了下来。谷中清闲无事,我日日与花为伴。实在闲久了,我便到书房随手翻翻母妃留下的手札,看得越多也就发现战魂一族越多的秘密。
那一日,正在谷中酒的我,猛然一怔,花瓣从指缝簌簌抖落。只瞬间,我感觉无形中数道气流冲入了我的体内,激醒体内某一部分;身体内的力量在急遽增加,嗜血的欲望却扼住了我的心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感觉到了烟罗垂死前那一脉渐渐微弱淡去的气息时,我明白了,原来,烟罗便是我的封印。
我以为是日升宁的罔顾人命,因他手中刺向烟罗的、那把透胸而过的无情利刃,令得结合了父皇、母妃二人之力才一直被压制的本我最终苏醒。於是誓要化身厉鬼为烟罗复仇,我一面设计逼得日升宁亲手唤来「血引」替我搜刮精气来唤醒带著烟罗记忆的扶风,我的魂卫;顺势耗损了天界军的大半元气,算是送了一份礼物给觊觎天界良久的皇兄。
可是尘埃落定,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被设计得最惨的那一个。
苦笑著,我一手遮住眼睛,「我当初竟不知道,烟罗的血原不是红的!她是死前服了『噙血』,呵……飞华,魔帝,我的好三哥……这世上除了他,谁会有魔界奇毒噙血?谁又会有能力让烟罗服下噙血?」这话,竟是自己亲手掀开心中原掩得死紧的一处伤口呢。
不想看到扶风的惊恐,我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化作了微弱的呻吟。几乎就要撑不到说完……几乎恨不得自己就此窒息……烟罗为了爱情背叛我,可她用生命来道歉……不管我接不接受。
她没有错,扶风更没有错,错在飞华……可是为什麽,我却恨不起来?被亲人背叛的人,只能怨恨自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