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你,敢这麽对我说话!」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璟尔鸢依旧是睿静的大司昭,「陛下可是对你下了什麽旨意?」
夜笙庭扭过头来,轻笑著凝视酒盅的眼里空无一物,「很想知道麽?」良久,他起身慢慢走出厅外,背影渺去时,「不过是要我借著你的地方,好好撩拨一下他罢了。」隐约尾音中,似有某种莫名情绪,却也淡得无可细考。
空留满室的烛光下,璟尔鸢看向夜笙庭弃下的酒盏,它正安静地闪著温暖的橙色光亮,触手却尽是冰凉。
「你跟他一样,总也玩不腻麽?」璟尔鸢默默饮尽了手心里的半盅残酒,垂下一贯无欲无求的清澈眼眸。
***
「雨殿下,求您救救二殿下和我姐姐啊……」
我怀中这个嘤嘤哭泣著的女孩就是胭脂,她的姐姐绯萤,是我二皇兄静以的爱人。只是,魔界有著等级森严的阶级制度,她俩同为宫婢,所以静以始终不能将这份感情公诸於世。
直到皇兄的赐婚旨意下达到静以手中,他俩的爱情已然无处藏身,静以竟会在皇兄面前拔剑!
「二皇子是那麽温柔秀雅的人,可当他站在陛下面前辞退婚约时,我却没有看到他的眼中有任何畏惧。」
「可是他错了。没有赐婚,可是失去了自由,他终究不能给绯萤幸福。」叹了口气,我看著胭脂平静解释,「飞华现在是魔皇,静以却依旧当他是幼弟。以为痛痛快快打一场,就可以解决一切麽?」
我想飞华应该还是顾及著兄弟之情的。否则,以静以仗剑逼宫的行为,即使不被执法长老院公开审理後摄夺魔魂,也不会仅仅只被软禁起来。
斟酌再三,我还是选择了漏夜造访皇兄的寝宫。
知道我来,坐在宽大御案之後的飞华,仅仅是点了点头。在一旁落座,我缓缓开口,「皇兄,请您放了静以。」
飞华微一怔顿,抬头,「王弟,你刚刚说什麽?」他的语气柔和出奇。
「或者,我回人间。」开门见山,我的底牌足够。
朱红笔尖稍抖,「王弟在和我笑闹麽?为兄将军权全权托付,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他腕下的雪白纸面上慢慢晕开了殷红一片。
「兵临之危已解,臣弟不才,还是贪恋闲云野鹤的生活。」言毕,我将督帅信令置於面前几案上。
抬手挥退一旁服侍的宫娥们,飞华慢慢眯起双眼,「我费尽心力封你为帅,德昌殿上当日誓语犹在耳边,王弟你果真肆无忌惮?」
不看他缓缓洇出冰冷的脸,我淡然,「皇兄,您应该最清楚。这世上本已无可阻我之物。」
嗡冷冷──!耳边清音一啸而过,如龙吟、似凤鸣,那是高悬於书房东侧影壁上的宝器感应而轻动。转瞬,房间里又归於寂静。空庭风过,满院影月桦花树沙沙作响,似叹还吟。
我缓缓开口,「『萱珞鸣,魔劫杀』,皇兄,你终於还是耐不住动了杀机。」不曾等待他的反应,我站起身来,「放了静以,或者我走。」
静默对视著良久,飞华开口,「王弟,不管你是如何得知。静以他,死罪难逃。」
我微笑起来,「既然如此……」离席施礼,「臣弟明日便会离开,还请皇兄今後多多保重。」
看著他,我并不移动脚步。
我在赌,筹码之一是飞华对二哥的兄弟情谊,或者,也是赌他对我利用价值的珍惜。
我赢了,飞华的眼睛告诉我,自己已成功。恳求著,我上前一步,「饶恕静以,让他和绯萤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好吧,替我做完三件事情,我考虑给他自由;如果让我够满意,我可以替他们赐婚。」
「可以。」
「这麽干脆?」他眼中的微讶,转瞬化作兴味。
「皇兄肯放过二哥,臣弟已感激不尽。」我深深施礼,就算是彼此各退一步吧。
「王弟,不过三件而已……」他走下御座轻拍我的肩膀,俨然又是那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我在心中苦笑,飞华说得对,三件事情并不算多。
──前提是,他真的不想为难我。
***
「什麽?他居然要挟您去攻打鬼界!!」大厅中央失态咆哮的,是扶风。「别拦我!我要去杀了他,现在就去!」
「扶风,你现在不一定打得过他。」捂住耳朵,我小心翼翼在旁提醒,「你忘了自己说过的: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啊……」好在扶风转世时间不足,否则若他能力长成,魔界只怕将要易主。
「您,居然还帮著他说话!?」缓缓转过头来,扶风眼中的怒焰腾腾。
摩挲著手心微温的茶盏,「对静以来说,光明正大接受长老们的祝福,应该很重要吧?」窗外,只有雨燕双飞穿斜阳,我却仿佛看到铺天盖地的花雨中,二哥含笑携著绯萤走来……
「三个条件,若有一个您办不到,又要怎样?」扶风无奈摇头。
「呵!不用担心啦。况且,攻打鬼界不是小事,飞华还得跟长老们商议才能真正定夺。」算不算安慰我不知道,可是也只能这麽说吧。
笑著站起身朝外走去,身後扶风的声音追来,「您确定?那可是寒衣公子的……」
停下脚步,我侧过身来,慢慢点了点头。
***
皇宫御苑 湄心榭
想起方才德昌正殿上混乱一片的庭议,魔皇飞华几乎怒不可抑。
「陛下,事到如今,」殿阁知事夜笙庭开口,轻柔的声音一扫窒息气氛,「与其追究是谁泄漏了消息,不如尽快说服众人择日出兵……」
「依微臣所见,此事万万不可!」在旁沉默良久的司昭璟尔鸢,上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前者,「陛下,我魔界只是暂时压制住天界,此刻贸然出兵鬼界无异於洞开门户;再者,鬼界虽然多年无主,但近日有传,其失踪数年的宸渊王暗荻叶,已於数月前回宫主事。」
「哼,大司昭的消息倒也很灵通!」夜笙庭嘴角微撇,毫不退让,「所以此刻才更要动作,否则假以时日鬼界壮大,不是愈发难以收拾?」
「一旦开始攻伐,华月上下势必又要为全员调动。」璟尔鸢这边也据理力争,「陛下难道真忍心看著那些刚得喘息的兵士们再次离妻别子?那些稍稍安顿的民众们又要离乡背井?」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时不战,他日必为後患。陛下──」
「魔界近年战事频繁,我华月国力损弱过度,真的经不起此役了,陛下──」
二人一同看向的魔皇陛下,此刻却是异常冷静下来,「你二人方才所说,我也都听在耳中。你们尚且如此,可知那班老朽越加难以对付。」
飞华转过头,遥望碧空深处,许久,不再开口。他的心中,此时此刻,隐约著臣子们看不到的波涛汹涌。笙庭和尔鸢,明是他的股肱之臣,私下却也是他的知己交心。二人虽然不合,在政见上各执一词,今日却是头回。可见,两界之战,即使明明知道羽为了静以有必胜把握,也已超出了可以由著自己任性为之的范围。
那个人,不是不痛恨的──
没有他和那个贱女人,自己的母後不会走得那麽哀伤。只是,在昨夜「萱珞」鸣啸之前,竟不知自己真恨他如此,即使杀心只在一刻之间。毕竟,那也还是他的手足。
多年以前,为著替死去的母後争一口气,他拼命坐上了这个宝座。而後,除异己、择俊才、振朝纲。日思夜想著,用尽一切方法来维系「魔帝」二字的辉煌,甚至,牺牲了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
对羽,长久以来,似乎只有「战魂」和「仇人之子」的概念。以至於自己几乎忘记,他也是一起长大的弟弟。现在,如果不是静以,自己又可以操控他多久呢?是不是,有一天,真的要萧墙血刃?
这,果然是自己想要的麽?不,他是魔皇,是誓要三界臣服的魔皇飞华!所以,他不能让自己有任何的心软和弱点,即使有意放二哥静以幸福,他也要羽用等价的条件来换。这是他的原则,是他多年以来立於不败的坚持!其它的,他不允许自己再去胡思乱想。狠狠地甩甩头,在身後两人诧异的目光中,飞华大步走了出去。
***
我前脚踏进书房,扶风迎了上来,「战主,您回来得正好。」似乎是急事,语气却是不紧不慢,
「魔皇遣了人来说:『陛下希望王爷多到兵阁走动,就当是替他督促军务。』……我回说您难得出去散心,来人却非要在大厅候著……」
接过我刚在厨房磨蹭来的美食,扶风朝外院努了努嘴,「看样子,他是急不可待要打这战了。」
我点点头,笑道,「我人虽不在那里,心思却在那里。其实,兵阁有了大司御璟尔鹫坐镇,士卒的战力和锐气都还不错;前日一战,便是最好证明。」扶风已将点心取出盛上,我招呼他坐到对面,「不过既然要打,的确也该谋划一番。」
「我看,您就由著那帮武将尽力去打!」将茶盏重重搁落在几案上,扶风气愤难当,「谁生来就是爱杀人的?谁又生来就是该被当成工具的?他要利用您,您就偏不要让他如愿。」
「华月要真禁得住皇兄折腾,我早就不瞎操心了!」摇著头,我慢慢说出了心底隐忧,「他想做霸主也无可厚非,可急於求成又自恃过高,我就怕他终会误国误民……」
「难道战魂一族果真是欠了他们华月?您的母妃也就罢了,如今又轮到了您!」扶风怔怔看我,许久,还是叹了一声。
轻轻将掌心合上扶风的手背,十指轻触下熟悉的温暖和脉动令我安心;刚刚那一瞬,虽然明明比谁都知道不可能,他的神情和语气,却是烟罗留给我的独有感觉……
记得雨烟涧的小屋里,烟罗总是坐在窗畔一点一点为我回忆著母妃。夕阳渐落的黄昏光影里,她那时略带一些悲伤的怅然眼神,像极了雨後润染的白梨花;淡淡的香味,却带著无论如何都化不开来的深沉……
我突然站起身来,跑到屋子中央转了一圈,「扶风,不要把人家说得那麽悲壮啦!」朝他俏皮笑笑,「你看,我任何时候都是那个要靠你宠著护著的羽啊,贪吃又贪睡,哈!」
扶风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可是。
「一点也没错……嘴巴既刁又馋,半夜三更爬到屋顶喝酒赏花、早上又要赖床……」
「没、没有这麽过分吧?」我反驳著,虽然有点心虚。
「不止这些呢……对漂亮的人没有抵抗力就算了,偏偏还会自己送上门给人家骗!还有……」
扶风因为终於有机会数落我而开始喋喋不休。
苦巴著脸,我只能慢慢体味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
***
天界 流浮行宫
北云靖霄掀开帐帘走入,皇座上的天帝正在批阅御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心中不禁为主上的殚精竭虑而感慨:虽然与魔界和谈已历数月,众人也回到了宫宇,帝却坚持住在这顶行军的大帐之中,不是卧薪尝胆,又是什麽?天界有主如此,何愁不能恢复昔日荣光?
「帝,暗探已从魔界传回来消息。」靖霄立於案前丈外。
「哦?」宁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微笑著搁下朱笔,「将军来了,事情可查清楚?」
上前将密件交到宁手中,靖霄一面禀道,「正如帝所闻,这次战役的关键,果然就是魔界新任督帅。」
宁盯住掌心不盈寸许的羽丝,琢磨著上面那可谓震惊的消息,慢慢蹙起了眉头,「居然,会是她?」
「不错。」靖霄又何尝不是意外,「此人正是当年作为您的第一侧妃嫁入天界的华月雨!不过,魔帝飞华在其回到华月时已为『她』证实男子身份,事情实在……」
下意识住口,靖霄微微抬起眼来,偏巧碰上宁同样尴尬异样的目光,连忙开口,「末将死罪,竟敢枉度帝的私事。」
「将军言重。可我当年确实娶的是魔界『公主』啊?……」宁难得心虚:总不能告诉属下,自己因为看不上人家的姿色以至三百年间从未召幸,也就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男是女了,
「加封萱珞亲王又掌握全部军权,十日之内便可败我大军……看来这位『四王爷』果然非同小可!」
宁怎麽也无法将未知的对手与印象里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重合起来,不过隐隐倒是明白了华月雨被追捕当日何以能够逃脱;思量间瞥见北云靖霄欲言又止,「此事暂休不提,将军可还有其它回报?」
「是,安插在鬼界的『夜骥』也传来消息:宸渊王暗荻叶确为您当年的爱宠,会潜伏在您身边便也合情合理了……据说鬼帝暗秋冥依旧在冰凉宫中长眠不起,如今鬼界事务已由他弟弟一肩担起。」
「好,好得很麽……原来我的身边竟早已卧虎藏龙,哼!」一声冷笑,天帝满面笼著寒霜,「一个暗荻叶,一个华月雨,若不是他们俩人,想我煌煌天界怎会沦落至此?只怪我年幼时便已傲视三界,竟被这数百年的安逸浮华消弭了锐气,蒙蔽了双眼!」
靖霄肃容道,「帝也不必自责,我军目前不过是在韬光养晦,他日时机一到,何愁天界不复?」
宁闻言朗声大笑,「靖霄,有将如你,我又有何可担心的?」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可见火红的晨曦。宁的神情柔和起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要复国都是为著那人。温厚如他,一定也会体谅我的苦心吧?只是不知,此刻他在谷中可还过的惬意?」
第七章
皇兄力排众议,三日後,终於对兵阁正式下达了进攻鬼界的诏谕。
是夜,我被飞华宣去浮华殿。
立於此间,即便是在那颇有奢华声名的天宫内居住多年,我仍不禁慨叹。月曜铺地,鎏银为廊,珊瑚作砾,碎钻化尘。庭中盛放了千百棵影月桦,烁烁雪华,比落白昼之光。一脉清流无源无尽,於玉宇间旖旎而来,这方惊觉脚畔便是逐波落花、暗香残湿。远见水面中央琼台上倩影迷离,丝竹声声悦耳飘来,夹杂宫人们的浮觞笑语、嬉闹清音……
「王弟看看,我这所宫苑,可还配得上『浮华』二字?」我转过头来,只见飞华正自身後长廊尽头含笑行来。他今日一袭黑袍外笼丝绡,袂角缀著的乌玉流苏时而轻拂银色廊砖,倒在英挺身姿上增了一分闲雅。
「皇兄的这处院落果然精致,倒不知是哪位蒙幸入主?」我将余光扫向远处众人,微笑道,「可知是位佳人姐姐?」
飞华在廊下锦榻落坐,笑道,「难得王弟起兴,今日之事勉强说来也与这位妃子有些关系,何妨一见?」一旁早有侍从服侍,果然遣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