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到她的十只手指头的指甲都很短,而且形状乱七八糟,似乎是被经年累月啃咬所致,加上她刚才有些失常的表现,朝露联想起褚云衡提到的“隐私”,想着这应该是一段不太开心的故事,心软了下来。
她拉着庄继莹坐下来,放柔了声音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庄继莹的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芒,“从小我就被人看不起,所有人都觉得我会遗传妈妈的病,变得……但褚老师不会,他不会像那些正常人用有色眼光看我,因为他……”
“够了!”朝露实在听不下去,“你不用再说了,你的话让我明白,你所谓的喜欢只是因为你觉得褚老师和你一样不正常!你口口声声说不希望被别人看不起,可你却对喜欢的人先差别对待,你说我总有一天会嫌弃他,可你现在就已经不断强调他的残疾,你如此放大他的缺陷,是因为这样做让你觉得有安全感,在他的缺陷下,你的问题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可你凭什么这么想?事实上,他完美得让老天都嫉妒,他那点小小的缺陷根本不需要别人同情。你或许甘心当一个可怜人,但他不是你的同类,永远不是!”
朝露一口气说完,并不为自己强硬不客气的口吻后悔,从小到大的经历教会她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而非步步退让,等庄继莹听完这席话含泪跑开后,她淡定地招来服务生点菜。
“朝露,我刚看到庄继莹坐在你旁边,你们在聊什么?”褚云衡走到朝露对面坐下,随口问道。
朝露眨眼轻笑,“她要我让位于她,我抵死不从。”
褚云衡似乎也没她的话当真,之后都未再提及有关庄继莹的话题。
第10章(1)
第二天的行程并未作特别安排,游览车会在下午四点接他们回去。朝露和褚云衡前一晚柔情密意,缠绵良久,睡到自然醒已经是早上八点多,在饭店吃过早餐后,便去附近的市集闲逛,两人对那些旅游纪念品都不屑一顾,倒是在那些蔬果干货摊位前流连忘返,俨然一对甜蜜的小夫妻。
回饭店的路上,褚云衡突然说:“朝露,我们明天就请假去法院公证好不好?”
朝露勾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撒娇的说:“我要你来我家接我。”
“当然。”他用右臂揽住她的腰肢,轻轻地说,“站好了不要动。”
朝露不明就里,只是很听话地站着不动。
褚云衡有些费力地扭动了一下胯部,没有了手杖的支撑,他的左腿向外撇得厉害,但终究站稳了。接着,他又以朝露为圆心走了第二步、第三步……直到绕满一圈。
“朝露,有好几次你都让我开心得想要抱起你转圈圈,又或者是牵着你的手跳舞,可惜我做不到。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开心,单膝跪地我做到“,公主抱虽然做不到,我这样补偿你看可以吗?”
朝露在心中大叫:褚云衡,你想把我迷死吗!
她凑到他耳边,悄悄地道:“褚老师,等到了家里,我还你个公主抱好不好?”大庭广众的,褚云衡一定不好意思,不然她还真不介意立马那么做。
此话一出,朝露发现褚云衡的耳根红了,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只是比平日里更多了分纯情的味道,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
她心里得意的想,她的男人真是可爱啊!
两人笑闹着回到饭店,才到大门口就发现人头攒动,情况大不寻常,只见庭院里警车、救护车停了好几辆。
“庄继莹?!”
褚云衡的一声惊呼让朝露心里一惊,抬头望去,站在八楼阳台上的正是庄继莹!
褚云衡踉跄着朝前走去,他走得急促、步伐凌乱,好几次要不是有朝露扶一把,他几乎被自己的腿绊倒。
员警已经在给气垫充气,有人拿着大声公在喊话。
“老师,你来啦?”庄继莹笑了笑,甚至向楼下招了招手。
“庄继莹,你冷静点,我们谈谈好吗?”褚云衡的额头渗出汗珠,大声地喊道。
“老师,你是个傻瓜,你以为和她结婚就能永远幸福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跟你说,只有同类才不会嫌弃同类,你是残废,我是病人,我们才是绝配!炳哈!”
朝露一时按捺不住,厉声吼道:“我以为我昨天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你是个学生,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出言伤人,还用寻死觅活的手段来胁迫别人,到底还有没有自尊心?”
“别说了朝露!”褚云衡扭过脸,高声打断她。
朝露怔住了,自交往以来,褚云衡是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和她说话,为的还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心里有怨气,又不好在这关头发作,委屈得直掉眼泪,可是褚云衡却连一句安慰都没有,反而继续安抚楼上的庄继莹。
“老师。”庄继莹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起来,她咬了咬指甲,扬着古怪的微笑道:“我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我最喜欢的你被抛弃呢?”
“庄继莹,我并不这样认为,老师觉得就算不够完美,也一样可以获得幸福!”
“骗人!骗人!”庄继莹抱着头走来走去,白色的睡裙被风吹得鼓起来,“本来都好好的,一听到我妈是疯子、我爸是酒鬼就都不要我了!包何况老师你现在就已经是残废,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也不会改变别人的看法,你不要天真了!”
“庄继莹,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啊!”褚云衡嚷道,“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有用吗?”庄继莹站在了阳台的边缘,张开了双臂,引得楼下的围观者发出阵阵惊呼。
她露出悲哀的笑容,“我的人生,早就已经注定好了。”
就像是给自己的人生下了最后的定论,她闭上眼,脚步往前跨,整个人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一样急速下坠,八层楼的高度,从跳跃到落地却只是一瞬。
“庄继莹——”褚云衡扑到还未充气完全的垫子上,垫子的边角俯卧着一个瘦弱扭曲的人体,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不要看!”朝露傻傻地站着,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眼前被一只手遮住,有人把她拽离这惨烈的现场,她无力抵抗,也不想抵抗。
等那只手从她的眼睛前移开,她也稍微恢复了意识,便又要往人群中挤。那里早已乱作一团,惨叫声、惊呼声、员警的指挥声……每一种声音都透露着不祥的阴影,朝露的心中一片冰凉,在看到庄继莹落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朝露,”方蕴洲拽紧她,“你帮不上任何忙,别去。”
“云衡还在里面,我要去找他。”她低喃。
方蕴洲闻言松开了她。
朝露冲进人群的时候,救护车已经离开了现场,褚云衡正被几台摄影机包围,整个人匍匍在地上,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一个记者模样的人拿着录音笔,似乎是在采访他。
“请问你和死者是师生吗?打你的人是死者的亲属吗?死者轻生的原因是否与你有关?”
朝露忍住愤怒和悲伤的心情走向褚云衡,她用整个怀抱拥住了他,感觉到他在她的怀中发冷颤抖,她试图扶他站起来,却发现他的手杖不见了。她四下张望,看见手杖被人甩在了几公尺外,她把手杖捡回来,递到他的手中。
楚云衡握紧了手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她撑起她的胳膊,让他靠着自己才慢慢让他站稳。
“请让一下。”面对记者,她冷冷地说完,护着褚云衡离开。
这个时代,新闻传播的速度是那样快,世界各地的大小新闻层出不穷,电视、报纸、网路,庄继莹自杀的消息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条。
然而对于褚云衡和朝露来说,那却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抛至脑后的悲剧。
网路上出现了对这一不幸事件的各种揣测,甚至出现“残疾教师利用同情心博取好感,另结新欢以致旧爱自尽”的标题,朝露近乎自虐地搜索相关的资讯,却只换来更加强烈的痛楚和无奈。
她无法想象褚云衡在学校会遭受到怎样的攻击和非议,而事实上,F大的BBS上也出现了相关的帖子,虽然很快被版主封帖,却抹不掉这件事对褚云衡的影响。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从周遭环境到他自身都在遭受摧残,事情发生后朝露想安慰他,拨电话过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只好说:“我下班来陪你,好吗?”
褚云衡拒绝了,“对不起,朝露,这段日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朝露没有强迫他改变主意,“好。”
“我会去找你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放心。”
“我等你。”她挂断电话。
之后,她每天只是发一两条简讯问候,都是寻常的话语,诸如“吃饭了吗”“我想你”之类,他每条必回,虽然回复都很简单,但好歹还会理她。
透过这几日各类媒体东拼西凑的报导,朝露总算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庄继莹偏执的性格到底是因何形成的。
庄继莹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父亲又长年家暴,庄继莹和哥哥庄继帆从小相依为命,在父亲去世、母亲进入疗养院后,兄妹二人被寄养在伯父家中,日子并不好过,给了她很庞大的心理阴影。,
长大后,庄继帆成为一家工厂的厂长,日子虽然富足起来,但庄继莹却无法摆脱一个事实——在别人眼中她仍然是疯子和酒鬼的女儿。也不知是长期在这样压抑、歧视的环境中成长还是运气不好,她遗传了母亲的精神疾病,从国中时便有了征兆,病历显示她曾经看过多次心理医生。可惜治疗最终没有帮助到她,她仍然选择纵身一跳,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了解这一切后,朝露有些后悔,开始怀疑自己是害庄继莹自杀的推手。如果不是她的训斥刺激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如果把一切都交给褚云衡来处理,有了他的开导,是否能解开庄继莹的心结?
出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她照常上班,没有请过半天的假,工作上她的表现依然无懈可击,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纰漏,然而方蕴洲却在独处时建议她放几天假。
朝露明知故问,“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问题就在于你做得太好了。”方蕴洲放下办公室的百叶窗,走到她的身前,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肩上,“朝露,你现在就像一根细线上垂着一个秤砣一样,无论再怎么逞强,秤铊最终还是会把那根线压断的。你需要的是释放,而不是强撑!”
“我能怎么释放?我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朝露退后一步,泪水瞬间决堤,“我和云衡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从八楼跳下来,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幕,更没有办法让他忘记这一幕。他受着苦,承担着别人的误解、怀疑,甚至是污蔑,而我却什么也帮不了他!我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地生活,我还能做什么?”
“那我问你,如果现在让你回到当初,告诉你只要和褚云衡分手,把他让给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就不会死,这样你愿意吗?”方蕴洲拽住她的手,盯着她的双眼问。
“我……”朝露语塞,“我做不到,是的,我做不到。”
方蕴洲的语气缓了下来,“嗯,我很高兴你还能诚实地面对自己。既然我们本来就只是对命运缺乏掌控能力的平凡人,又何必把所有责任揽上身?那个女孩子的不幸可以怪家庭,可以怪命运,却不关你的事,也不关褚云衡的事。听我说,你不要任由他躲着,这样下去说不定你们俩都会走进死胡同,慢慢地就会觉得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你们不用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报导,应该按照原计画,马上结婚。”
朝露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几乎都快不认得他了。他曾经是那么强烈地反对她与褚云衡交往,然而在这样艰难的时期,他却催促着他们忘记不幸,尽快完婚?
“为什么你会……”她不禁脱口而出。
“因为幸福转瞬即逝。”他踱到窗台边,感慨的说。
走出方蕴洲的办公室,朝露突然很想打个电话给褚云衡,刚掏出手机,褚云衡却先她一步打了过来。
“朝露,今天晚上你能来陪我吗?”他的声音里透着祈求,朝露当然不会拒绝。
“当然好。云衡,我明天也请假陪你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瞬,正当朝露想叫他不用勉强的时候,褚云衡再次开口,“庄继莹的哥哥说,明天是庄继莹的尾七,他希望我亲自送她一程,我答应了。”
朝露想了想,“我陪你去。”
一来,她不放心褚云衡一个人应付家属可能的激烈反应;二来,万一被媒体或者学校方面得知这消息,只怕外人不会说他送别庄继莹是出自师生之谊,倒会被误解为心虚愧疚。
然而劝阻是没有用的,这一点朝露也再明白不过,他为人坦荡,绝不会因为他人的想法而放弃做自己应做之事。何况对于庄继莹的死,他心里的痛苦无从释放,如果能得到庄继帆的谅解,哪怕只是给予他一个祈求谅解的机会,他也必然不会放弃。
“谢谢你,朝露。”褚云衡的声音里透出久违的喜悦,“晚上见。”
“晚上见。”
朝露今年的年假都还没用,因此她干脆申请了两天假期,好借此机会多陪伴陪伴褚云衡。
方蕴挂刚刚说的话触动了她,她不敢说能够立即从这场不幸所造成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起码她要和褚云衡一起正面对抗,她不要躲起来,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躲开她,幸福转瞬即逝,她必须紧紧抓牢。
下班后,朝露搭乘计程车先去褚云衡家附近的大卖场买了些菜,再走去他家。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有做饭的兴致。
刚按了楼下大门的密码,蓦地听见上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头往上看,七楼阳台上站着的正是褚云衡。已经好久没见到他,抬头的那一刻,她顿时觉得好想好想他,比看不到他的那些日子更加思念,如果不是仰着头,也许眼泪真的会流下来。
她忍住泪,挤出一个自认为很好看很自然的笑容,向他挥了挥手,走进公寓,搭电梯上楼。
电梯门打开,她看到褚云衡站在门边,脸庞整个消瘦了一圈,青色的胡碴和略长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比平常憔悴,他的嘴角挂着笑,却带着隐忍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