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来探吕姐的病,已近复元的吕姐好兴致地给她看自己在病中所做的绣花图样,还讲到自己前阵子找到一本很棒的绣花图鉴,一定要给她看看,带她到书房,却因地方太乱找不到,最后变成两个人一起整理房子。
“没睡好?是不是在烦恼学校功课?你这孩子,老是对自己严格,可要记得适可而止,别像我这样,少壮不保养,老大徒虚弱。”吕姐开自己玩笑。
丁薇霓牵起嘴角,心想,真正对自己严格的人,另有其人哪。记起今天还跟他讲好会去舞团,她忍不住瞄眼手表,糟糕,不知不觉都这时间了!
察觉她的动作,吕姐笑道:“等下还有事是不是?好了,快走吧。”
“剩下的,我明天再来整理。”
吕姐原本想说没关系,但看看这历经一下午整顿,还只从疑似龙卷风过境变成台风过境的灾情,可真让人有点伤脑筋,索性道:“那就算是从明天开始恢复上班吧,反正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不能叫你一直做白工。”
“没关系,不用了。”吕姐向来照顾她,这点小事是她该做的。
“用!怎么不用?好啦,就这样,我说了算。”
见她坚持,丁薇霓也不好拒绝,只得说:“谢谢吕姐。”
吕姐送她到门口,望着她穿鞋的模样,目光变得慈蔼。
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觉得跟这女孩投缘,初见面就打心里喜欢,也许是自己一直想要个女儿的缘故吧?又也许是因为,看着她,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用心上进,刻苦耐劳,就连那不服输的个性也跟自己很像……
“薇霓。”唤来她的注意,吕姐沉吟道:“我有话跟你说……”
***
“你来了。”帮丁薇霓开门时,聂鸣锋眉宇间不觉透出悦色。
一路赶来,她略感疲惫,没怎么招呼,先走到沙发上坐下,吁了口气。
“还好吗?”他走到她身前,关心地问。“你看起来很累。”
“没什么。”她将全副重量靠在椅背上。“只是帮吕姐整理了下屋子。”
“下次不要这么勉强,累的话,先回去休息。”
“嗯……”她闷应了声,闭了闭眼,不想说话。
也许她的情况真的不该来吧,不然为什么连他体贴的话语都让她反常地觉得好讨厌?她其实希望他说,你这么累,还是来了,我很高兴。有段日子不见了,我很想你……
唉,果然太累了啊,她自嘲地扯唇,笑自己居然作起白日梦来。
看她的样子有气没力,他担心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行。”她坐直,打起精神。“今晚没有音乐,我会睡不好。”
先前听他说要整理练舞用的CD,她自告奋勇约好来当帮手,顺便要借几张回去。
见她一脸坚持,他笑道:“好吧,那我们速战速决。”
动手整理时,他跟她闲聊:“吕姐的病好点没?”晓得她刚探病回来。
“没事了。”瞥眼他专注的侧脸,想到方才临走前吕姐说的话,她喉头蓦地紧缩一下,冲口道:“如果……”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回望她,她的样子像有心事。
“……以前你不是说过,如果你要再次参与演出,会让我为你设计舞服?那个约定还算不算数?”说完了,才察觉自己问了什么。
瞧她神态认真,像是有点紧张自己的答案,他嘴角上扬。“当然算数。只要你愿意,能帮我设计舞服的人只有你一个。”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猜想她在为未来不安,他安抚道:“是不是在想吕姐回去后的事?不用急,工作可以慢慢找。”
“哦……这里准备要当我的后盾吗?”她注视他问。
“随时。”这答案似乎令她满意,所以他见到她的笑脸,可爱得让人心动。
他们边整CD,边讨论里头的音乐,他将其中一张拿到音响中播放,她坐到沙发上聆听,拿着CD壳观看上面的简介;他坐在地上帮CD标签分类,待几曲播毕,再回头时,发现她已躺平在沙发上睡着。
起身轻步走到她身前,凝视她的脸,见到她眼下淡淡的黑影,他暗叹,看来她是累坏了,刚才自己为何失策,不坚持先送她回去休息?
也许他只是……太想念她了。
从下午开始,莫名烦躁的心情,在见到她的那一刹,烟消云散,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期待她来。
这时,看着她这样没有防备的睡脸,他感到有股热能在体内扩散;这阵子只要一想到她就会这样,而这次是种简直要烧起来的感觉。大手忍不住摸上她的脸,柔嫩的触感教人无法收手,凉凉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没有解热,那把火反而窜上了脑,烧融理智,他忽地梗住呼吸,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铃铃铃……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响,使睡梦中的人惊醒睁眼。
怎么也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会是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什么?她震住,脑海一片空白。
他……是他?!他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靠近?
一眨眼,他已退离去接电话,她愣望他的身影,他面色如常,若无其事,跟人讲电话的语调也极平稳,方才那仅有一秒的画面……是梦?
可是、可是……她无法不心跳如擂鼓,无法不去一直回想、一直回想他……他刚刚……是想吻她吗?
第6章(1)
事隔数日,聂鸣锋依然震惊不已,无法相信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他居然差点趁其不备吻了她!
他在想什么?鬼迷心窍吗?要不是有人来电,他岂不……
内心的震荡尚未有平复的迹象,一通意外的来电,竟又带来新冲击。
“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回纽约。”吕姐带来的消息,让他震动。
这真是件喜事,有人这样赏识她,他该为她高兴。
“不过……”吕姐停顿一下,沉吟着该怎么说。
“难道她拒绝了?”这太荒谬,他不禁声调微扬。
“不,她还在考虑。但我想你也知道,她不太吐露心事……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问过她从前打工地方的前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说这几年里,你跟她接触比较多,所以想请问你是不是了解内情。”
他攒紧眉,沉声道:“我会找她谈谈。”
挂断电话后,他靠着桌面沉思,眉间折痕越来越深。
就他所知,吕姐这人无论在业界或私下都风评甚佳;更难得的是,他感觉得出,这位前辈不仅有心栽培她,同时十分关爱她。吕姐在言谈中透露,到了那边,希望她进修之余,可以继续担任自己的助理,生活方面也会替她安排,她可以半工半读,适应得好,说不定还能领到奖学金作为津贴,经济负担不至于太过沉重。
能得此际遇是三生有幸,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想起那天她的欲言又止,其实是为了这件事吧?为什么她那时不跟自己商量?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心里的不是滋味,使他更感烦躁。
该死,聂鸣锋,你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冷静果决跑哪去了?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好好跟她谈谈,劝导她做出正确的决定啊。
但是,眼睁睁望着桌上的电话……他心头一凛,不敢相信此刻内心的动摇。
他竟在想,自己能不能够若无其事,就这么将她留在身边……
***
“晚点有没有空来舞团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周末假日,聂鸣锋的一通简短来电,让丁薇霓的心情七上八下了一早上。
这是第一次,他不为公事主动找自己去,而且还是发生在那件事之后……他会是要说什么?会不会是……为了那天的事?
到现在她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梦而已,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多想,所以在那之后,她一直避免去舞团,怕一见到他,会不小心做出什么冲动事。
你那时是不是……想要吻我?你是不是也对我……
下午,站在舞团门前,脑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耳根发热,心口扑扑跳。别胡思乱想了!她甩甩头,把那些乱槽糟的念头用力甩掉。
按下电铃,门开了,门后,男人的脸上,表情是少见的严肃。
“……怎么了?”她莫名僵住,奇怪的预感,让她瞬间后悔自己来了。
“进来再说。”在她入内后,他关上门,踱到靠沙发的墙角边。
她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气氛凝重,不安起来,下意识揪紧双手。
他靠着墙,双手插口袋,像在思考如何开口,那模样令她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来,正要发问,听到他开口:“前两天,吕姐打过电话给我。”
什么?她背脊一凉,脸上表情凝固。
他知道了?!她震惊心颤,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紧窒的喉咙里逼出一句:“哦……是吗?”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想法吗?”还以为她会主动跟他解释当中隐情,没想到她只打算这样带过?剑眉紧紧纠起。“为什么迟迟不答应?”
不知为何,那张俊脸上不苟同的神情,忽然使她的脾气整个冲了上来。
因为我舍不得你——这个理由如何?够不够!有一瞬间,她差点就要对他这样失控大吼,但最终没有。
谁教她非常明白,那对他而言,非但不够,还薄弱得可笑……
既然他不能理解她背后的挣扎,又有什么资格在这质问她?!
负气地昂起下巴,她倔强反问:“为什么一定要答应?”
她在跟他装傻?他沉下脸色。“这种大好机会,你问我为什么要答应?”
“无论机会好不好,答不答应也是我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
他掉到冰点以下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到头上,瞬间将她冻醒。
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了赌气,把他惹火?不,她不想跟他吵架的……
恢复理智,她咬咬唇,改以平和的语气说:“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还在考虑。也许再晚几年,多点实务经验再到国外,会比较有吸收力……”
“如果你是顾虑这个,那对现在的情况来说,太多余了。”他严肃道。“机会是不等人的,你应该知道,错过这次,以后不可能再碰到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么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
……看吧,果然,他果然是这种反应哪。所以她才不给他知情,选择独自彷徨犹豫,默默隐忍内心连日来的拉锯,就是早料到会这样。
那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心痛呢?指甲刺入掌心,她恨自己不够麻木。
想到来此之前,自己忐忑的心情,还悄悄揉合一点期待和雀跃,在那自作多情,痴人说梦……噢,老天,怎么办?她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
注意到她变得异样的脸色,他心头一震,上前关心:“怎么了?”
“没事,我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太难堪了,不愿给他看到,她急急退了一步,扯动有点颤抖的嘴角,分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伸出一半的手僵住,慢慢收回来,感到她的排拒,他胸口抽痛。该死!他说错什么了?是不是探问得太急?他只是……想为她好……即使那会令自己痛苦。
只因他还记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曾满怀理想地说过,希望有机会能到处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开拓眼界、挑战极限。
那么现在,是什么使她却步?他不能眼睁睁看她错失良机,将来后悔莫及。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他放缓语气。“告诉我,不然我怎么帮你?”
她别开视线,心头酸楚。这个时候,他的温柔,真教人痛苦。
“没有。”深吸口气,压下悲惨的感觉,她抬起头来,强拉出一抹最自然的笑容,摇摇头,轻快道:“没有,我哪会有什么难处。其实,我只是……有点不安而已,怕到了新环境,用的又是异国语言,会不能适应。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你说的没错,机不可失,我该好好把握才是。”
没错,她现在想通了——明白长久以来,她一直穿着国王的新衣,充满虚假的自我满足。
拚命告诉自己,可以随时去找他,可以享受他的关怀,日子过得很愉快……问题是,这些根本不够啊。
久久不见,热切思念他时,希望不只是单相思,希望他也对她魂萦梦牵;现在这个时候,不是要他苦苦挽留自己,只希望他可以表露迟疑和不舍,即使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就是不要这样干脆果决大智慧。
这么孤独的狂想,果真太累、太勉强了……这也许正该是谢幕的时候了。
“谢谢你的开导,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受教地点点头,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等下回去,我就打电话回覆吕姐。”
听她这么说,反而是他奇怪地僵住了,心浮浮的,慌慌的,像是忽然失去着力点,不再踏实。
但他立刻在心里警告自己:别被感情冲昏头了。
很可笑吧,差点偷袭她的意外,动摇他的价值观,跟着,得知她可能要走,才确认自己真的爱上她。
想起以前,还曾笑话小虎是个笨蛋,长这么大,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嘿,这真是史上最痛的自打嘴巴了,他涩然自嘲。
“事不宜迟,我还是现在就通知吕姐好了,到时候还要申请学校、办签证、整行李……太多事要忙,越快开始准备越好。你等一下,我先打一下电话……”她突然变得非常积极,拿出手机,坐在沙发上开始拨号。
他下颚紧绷,强忍住阻止的冲动;这个时候,但愿从未明白过自己的心情。
原本道义上的照顾,怎会演变成非分之想?这是他生涯中的一个惊叹号,毕竟他们可是相差了十岁。
年龄可能是个略嫌愚蠢的心理障碍,不过那也不重要了,现在他只知道,她正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而他绝不容许自己徇私。
就让他继续当个守护者吧,即使心境不同以往,他相信自己仍能办到。
但果真这么超然,这时又是为什么,眼里还看着她,心里却已感到寂寞……
***
丁薇霓要出国深造。这消息轰动了轻风舞团,大伙狂贺之余,当然不忘举办一场盛大的饯别宴欢送她。
忙着打点一切事宜的期间,吕姐已先返纽约,到她出发当天,其余的人因工作不克出席,来送行的除了聂鸣锋,还有丁爸爸。
“爸……”这时,丁薇霓惊愕看着面前年过半百的爸爸泪涔涔,顿时慌了。
刚才爸爸交给她一袋日用品,叮咛她保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哭了?印象中,爸爸总是稳如泰山,就算当年生意失败、跌落低谷,也不曾显露脆弱,唯一一次淌泪,是她幼年提到妈妈时,现在突发的反常才使她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