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言挺身而出,怒气冲冲地问:“老板怎么会突然间想结束这间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再怎么说都太突然了,我们无法接受!”
微挑起一眉,澧央没有半点畏缩地回答道:“这确实不是父亲的主意,而是我认为,在衡量过现况之后,最好的处置就是将‘山林小馆’脱手卖掉。至于是要整间店转让给别人去经营,抑或是连同房地产的部分一块儿卖掉,这部分尚未决定。”
低咒了声,硕言上前想再揪住他的衣襟,这回却被语绘给拉扯住,她不断地以眼神恳求哥哥要冷静。
“X的!你是不是不爽我挂你电话,以及在医院发生的事,所以故意要这么做,对我还以颜色?”
蹙眉。“医院的事,我也同样感谢你。没有你‘低级’的临门一脚,缩短了我与父亲绕远路的时间,我不会这么快地发现自己错在哪里。我可以郑重地、再三地对你说声‘谢谢’,林硕言。但,这个和我要卖掉‘山林小馆’,完全是两回事。”
咚地!一拳重重敲在不锈钢料理台面上,硕言完全不信他。
“一派胡言!不是为了报复,砍我头路,那你干么说要卖?‘山林小馆’的生意好得很,老爹不在或多或少是有些影响,可是绝对没有亏本的问题!能赚钱,杀头生意都有人做,你卖掉这头金鸡母对你有啥好处?”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力不从心。’
硕言“哈?”地一瞪,接着嘲讽地掀起嘴,故意装作不懂地说:“你肾亏呀?电视广告中多的是壮阳药,你不好意思去买,我可以帮你买呀!”
阿桃噗地笑出来,阿义则用手掩住了窃笑的嘴,而语绘不懂这有何可笑之处,纳闷地歪了歪头。
澧央剔透如雪的脸皮底下,如朱墨染纸般地渲出薄薄的红晕。他轻咳了下,狠狠地瞠他一眼。
不过这么做,只是让硕言贼笑得更加得意罢了。
“在那方面的问题,不劳你操心。”为了重新拾回控制权,他以冷到骨子里的声音道:“以我父亲目前的状况,他根本无法亲自经营这间餐厅,所以把店交给我全权处理。我个人目前在台北有份能发挥所长并且具有挑战价值的事业,我不想为了‘山林小馆’就放弃它。在我没学会分身术的状况下,两全不能其美,我只好择我所爱。”
硕言双手抱胸,口气很冲地说:“换言之,就是你为了自己的事业,要牺牲你老子的事业?”
“人各有志。”澧央扬起下颚。“对于我没兴趣的事业,我实在没把握自己能经营得好。与其到头来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不如在它还有价值时,早早卖给更有野心与梦想的人,不是吗?各位的后路,我保证会妥善安排,不会让各位有吃亏的感觉。”
“说得好象很有道理。”硕言改而将双手插在腰上。“但……去他的后路!我不同意你的狗屁说法!‘山林小馆’不是老爹一个人的梦想而已,至少还有我的梦想在里头!‘山林小馆’像是我和语绘的家一样,我不会轻而易举地让你随便卖掉它的!”
澧央眯起眼。他早料到林硕言会是个棘手的家伙,但没料到他竟棘手到这种程度。
“呃……小央啊……”阿桃迟疑地笑了笑。“我、我也不想看‘山林小馆’消失耶!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说不定有其它法子,能让你兼顾台北与这边的事业啊!”
阿义搔搔后脑勺。“我也觉得能够不丢掉饭碗是最好的了,我喜欢老爹,也喜欢大家,能找到相处得这么愉快的伙伴,也不容易啊!”
每个人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反对意见,澧央认命地了解到今天自己失策了。他不该召集所有人,统一宣布这件事,因为这给了林硕言一个“煽动”的机会——只要有一个人采取了坚决的态度,很快就会感染到其它人身上。转眼间,每个人都站在林硕言那一边。
“……好吧,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这几天我请的假还有剩,我们可以再慢慢的商量。我就不再耽搁大家下班的时间,先回医院去陪父亲了。晚安。”
轻易地先退让,不代表澧央就放弃卖掉“山林小馆”的想法。想要在一天内说服完所有的人,是他太过天真了。幸好他的假期还有几天,可以各个击破地说服每个人,至于最棘手的那个(林硕言)……就省了!
*凡间**凡间**凡间**凡间*
在他们兄妹回家的路上,程澧央所讲的话,依然余波荡漾着。
‘哥哥,如果“山林小馆”真被卖掉的话,它还会有重新开幕的一天吗?还是它会永远消失了呢?’语绘垂头丧气地比着。
“安心吧!”硕言马上说:“明天一早开店前我就去找老爹,我才不相信老爹会答应他这么荒谬的事!他想先斩后奏,门儿都没有!”
‘真的吗?老爹会阻止程大哥卖掉“山林小馆”吗?’
“一定会的!”斩钉截铁,硕言自信满满地一拍胸口,说:“老爹不像那个冷冰冰的臭小子,听都不听我们的意见就擅作主张。况且,你想想看,世上有谁比老爹更爱‘山林小馆’的呢?”
愁眉苦脸的少女,眉心渐渐松开。‘嗯,哥说得有道理!希望老爹会劝程大哥改变心意,让我们可以保住“山林小馆”。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山林小馆”被卖掉,我会哭死的!’
硕言苦笑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
对他们兄妹而言,“山林小馆”不是一间“餐厅”而已。
它是当年差点走投无路,被逼得快要跳海的硕言、语绘心中,唯一伸开双臂、无条件接纳他们的可爱天堂。
硕言十五岁那年,因为一时冲动铸下了大错,被关进少年辅育院,整整两年。刑满释放后,他旋即带着被放置在家中无人闻问、饿得剩皮包骨的语绘,逃离地狱般的家和可恶的讨债者的魔爪。
两兄妹在各地四处流浪,想找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定下来工作,但谁肯租房子给一个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和一个哑巴女孩?或是雇用一个带着拖油瓶的瘦弱少年?身上带的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用罄。没有任何亲人可依靠,想找工作也处处碰钉子,教人不知何去何从。
绝望又无助的时候,他们路过一间餐馆前。
高雅的玻璃门里,发散出来阵阵诱人的食物香气,让饥肠辘辘的兄妹俩,忍不住在门前徘徊。
‘哥哥,我好饿喔!’
欣羡地看着窗内和乐融融享用餐点的人们,语绘张着大眼,怯生生地比出心声。奈何身无分文的窘境,让硕言连一句“好,我们进去大吃一顿!”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成全妹妹这小小渴望。
硕言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紧握着语绘的手,哽咽地咬着牙,那种不甘、耻辱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忿恨。
叮铃铃~~门上清脆的风铃声响了,客人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那些人并没注意到以羡慕的眼光瞧着他们的兄妹,但出来送客的程老爹却发现了。硕言一接触到对方讶异的目光,旋即撇开视线,不好意思地牵起语绘的手,转身离开。
“两位客人,请进!”老爹喊道。
硕言满面通红,背对着他,逞强硬声说:“不用了,我们没钱。”
“但是你们肚子饿了吧?”
率直的话语中,藏着一抹温柔。硕言迟疑地回过头,只见程老爹没再多说什么,仅是默默地朝他们招了招手,招呼他们进门。
最后,敌不过肚皮的任性吵闹,他与语绘走入“山林小馆”。
硕言一天都没忘记过,老爹端出来送给他们吃的那盘咖哩饭的味道——那是再高级的龙虾、鱼翅、牛排都不能及,千金难买的好滋味。
老爹为他们做的,还不仅止于喂饱他们的肚子。
在一得知他们的处境后,老爹立刻二话不说地收留下他们两兄妹,还供给他一份厨房打杂的工作,让他们有吃、有住的地方。因此,他才能由一个完全不懂怎么切菜、料理,笨手笨脚的傻小子,慢慢到今天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厨师。而来到这里时,本是骨瘦如柴的语绘,脸颊也慢慢长肉、红润起来,双眼由无神到闪烁着光彩。最大的改变,就是她畏缩怕人的个性,在这友善的小镇中,训练出了胆量。如今她敢笑、敢说,敢在众人的注目中自在地比着手语。
这些事,那个程澧央可知道吗?
硕言感到不满的,不只是“卖掉‘山林小馆’”这件事。程澧央可曾想过“山林小馆”除了是间餐厅之外,对许多人而言,它是别具意义的地方。三十年老店三十年回忆。不把他们兄妹的事算进去的话,另外也找得到一拖拉库的故事可说。
这都是金钱比拟不来的宝物,怎能轻言说卖就卖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第三章
骑着小绵羊机车,搭上清晨六点的第一班渡轮,硕言马不停蹄地前往医院。一大早就要吵醒老爹,他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件事不早点解决,硕言和其它“山林小馆”的伙计们,肯定无法安心工作。
无庸置疑的,“山林小馆”会被卖掉或不会被卖,关键就在老爹的态度上。老爹不可能割舍他们,割舍“山林小馆”,硕言深信不疑——
“对不起,阿言。”
硕言的自信满满,瞬间灰飞烟灭。
“是我告诉澧央,可以随他的意思处置‘山林小馆’的。我不能出尔反尔地,要求澧央他不能卖掉。”
“老爹!”黝黑的脸苍白无血色,硕言摇头道:“‘山林小馆’是你毕生的心血,你为什么轻易放手给他,还放得这么彻底?”
“……这是赎罪。”低哑地说。
老爹以满是自责的语气,述说那段过往。妻子罹患了乳癌,身为丈夫的他,却以工作逃避掉目睹妻子的生命一点一滴被病魔消耗的过程,所有看护病人的责任全落到国中生的幼子身上。
因为太爱,所以不忍卒睹。
因为太心痛,所以无法承受。
“我明知这都不是理由,可是我太软弱了。”双手颤抖地覆盖在脸上,婆娑的泪水,从指缝问流下。
林家父子失和的原因揭开了,硕言哑口无言。
深恐再度失去儿子的父亲,有了十年来的前车之鉴,忙不迭地奉上自己一生的心血恳求儿子的原谅,好换取儿子再度回到他身边。有谁能说他的不是?把“对与错”放在“思念儿子”天平的另一端,哪一端会比较重吗?
“我不是不想要‘山林小馆’继续经营下去,可是……阿言,代我向大家道歉,我愿意跟大家磕头谢罪。我知道身为一名雇主,这么做太不负责任,但我还是决定把‘山林小馆’交由澧央作主。对不起……”
在厨房之外的地方,一向话不多的老爹,一次次地赔罪着。谁看了,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更何况是把程老爹当成这辈子最大恩人的硕言呢?
叹息一声,硕言一手搭在启承肩上,反过来安慰他。
“别这么说,老爹,你不欠我们什么。事实上要放掉‘山林小馆’,最痛的人是你。我和语绘都长大了,阿桃姐、阿义他们也不是小孩,所以你不用为我们的去留操心、挂意。”
压抑住失望的情绪,硕言朗笑说:“你只要专心地好好养好身子,快点恢复健康,就是我们最好的遣散费了。加油,老板!”
再多言词都表达不了内心的感激,老泪纵横的启承,默默地握住了硕言的手,拍了拍。
噗——噗噗噗!手握油门催到底。在回程路上,硕言骑着小绵丰狂飙。机车装的是一箱子油,硕言则装了一肚子气,现在只缺谁来点上一根火柴,他就可以气、炸、飞、天了!
X!早知道就别夸下海口,这下子没脸见人了。
不必花什么脑力,他照样能熟练地穿梭在大批上班的车阵中。仗着天生灵活的运动神经,他轻易地在狭窄的路中央找寻到出口。可惜他就是少了点灵活的脑筋,穿越不了此刻“山林小馆被卖”的困境,想出一个能使老爹不为难,又能叫程澧央满意、答应不卖餐厅的好法子。
那个死硬派的奶油小生,一定很得意吧?他早就算好,他们会去找老爹这个大救星,连老爹会给他们什么答案,他也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会那么老神在在、那么地有、恃、无、恐!
可恶!
噗噗——噗咻!不堪过度摧残,小绵羊娇巧的引擎,壮烈地牺牲了。
◇◆◇FANJIAN◇◆◇FANJIAN◇◆◇
运气背到家、背到极致、背到史上最高点!
嘟嘟囔囔地,硕言一路推着半路抛锚的爱车,回到店门口。照往例,将车停放在巷子里,他掏出钥匙想打开后门。但,钥匙一插进去,他便知道门已经被打开了。奇怪,通常都是他第一个到店里准备食材的,是谁抢在他之前呢?小偷吗?
哈,算那没长眼睛的家伙倒霉,老于今天心情特糟,感谢你特地送上门作我的出气沙包!
无声无息地,硕言溜进门内,瞧见搁在门后的扫把,顺手抄起。很好,看到了,在高速瓦斯炉前鬼鬼祟祟的身影!哼,区区一个小偷,竟穿着高价衬衫和牛仔裤,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骗过众人的眼睛吗?
眯起眼,硕言悄悄地举高扫把,“喝呀”地怒吼道:“你这该死的小偷!”
“呜哇!”
凑巧转过身来的男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闪躲掉头被打爆的危机。俊脸惊魂未定,单手抚着胸口,澧央抖了下肩膀说:“你、你想杀人啊?!看清楚点,谁是小偷!”
咋,原来是他!硕言悻幸然地回道:“以为你是小偷,我才手下留情地拿扫把。早知道是你,我刚刚就拿菜刀了!”
人好端端地站在餐厅的厨房中,却莫名其妙遭受扫把攻击,吓出一身冷汗也就罢了,结果罪魁祸首不仅毫无反省之姿,还出言不逊?澧央单挑一眉,反唇相稽。
“某些心理学家认为,喜欢舞刀弄枪的人,多半都是对自己的男性雄风——小弟弟缺乏自信,所以需要靠藉外在的‘刀’、‘枪’来塑造自信。端出刀子唬人,以为会让人害怕,其实你是在自曝其‘短’。”
“我短不短,你要不要拿尺来量啊?小心我的巨龙把你吓死!”噼哩,额头边浮出纠结青筋。
“短得像句号的龙吗?呵,那我真会被吓死!”啪啦,唇角抽搐着愤怒电流。
和他聊下去,不是自己爆血管,就是失控掐死他!硕言哼地说:“厨房除了工作人员以外,不欢迎闲杂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