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给你压力,你顺其自然就好,好好地静养,放轻松就是了。”包庆余瞧她顿了下,以为自己的关注变成压力,赶忙解释着。
她抬眼,朝他轻点着头,见南仲威费力地用左手用膳,不禁探手接过。“我喂你。”
此话一出,别说包庆余,就连南仲威也呆住,像是听见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话。
一个娇生惯养,从小就只会受人照顾的人,此刻竟动手照料人,而且动作快得教南仲威还来不及拒绝,饭菜便已经舀入他的口中。
南仲威微拢着眉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他曾听说过,有人在撞击到头部清醒后,会个性大变,但通常失忆的人,就算失忆,还是脱不了原本的个性……还是说,他应该提醒二叔待会好好替她做脑部断层之类的检查?
“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包庆余见气氛不错,心想有陆姿颖照料,也许真的不需要看护,一手提起一只计算机手提袋,随即朝房内的护士使了个眼色,要护士先行离开,省得电灯泡影响两人相处。
但一回头,却没瞧见易稚青,正打算到房门外找她,却突地听见洗手间里传来易稚青尖锐的骂声——“为什么垃圾桶里都是……尿?!”
那洪亮的嗓音教在场众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不须细想就知凶手是谁,因刚刚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只有陆姿颖。
当众人目光一致地扫向陆姿颖时,就见她脸色微红但神色愈发冷沉,在众人的目光逼视之下,低声问:“……那不是夜壶吗?”
娘……应该跟她说得更详细的……
南仲威这一辈子没有太多被喂食的记忆,因为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父亲待他向来是以高压精英方式教育着他,他没有被宠过的经验,他不懂何谓宠,很自然的他也不懂得怎么宠人。
但,这一刻,他有种被宠的感觉,尽管并非出自他本意,尽管喂食者的脸一直挂着生人勿近的冷沉。
不过说真的,就在她刚闹过一出错把垃圾桶当夜壶的戏码之后,他真的颇佩服她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彷佛压根不把这笑话当一回事的态度。
如今,他几乎笃定,人一旦失忆时,大概也会连喜怒哀乐、礼义廉耻全都一并清除抹杀。
“还要再吃点吗?”
“不用。”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手上的点滴没有再次让血逆流后,没兴趣拿夜壶的事嘲笑她,只想着待会二叔巡房时,要他针对她的脑部做精细检查才好。
不再细想,他把注意力摆在柜上的计算机手提袋,思忖着他要怎么把手提袋拿到手,但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要拿东西吗?”她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南仲威叹了口气。“可以麻烦你吗?”他伤在右手,而柜子是在他的右手边,左手又吊着点滴,他像被绑了手脚,难以动弹。
她没应声,起身将手提袋搁到他面前,快手收拾着桌面的饭盒,全都移到她的病床上独自食用。
南仲威克难地从手提袋里抽出里头的几份文件,正在看的当头,病房门被打开——
“仲威,有没有觉得好一点?”陆政平带着两名护士进来巡房,一见他竟然翻看着公文,极不认同地攒起眉。“怎么会把公事给带进病房里?”
“我只是手不方便,没什么大碍。”他随口说着,翻看下一份文件,却见是陆氏基金会的上半年度计划表和本月份行程。
陆氏基金会是陆姿颖逝去的父母留给她的,而他挂名董事,是陆氏基金会最大的协力公司,但基本上基金会的运作,他向来不过问,很显然这是要交给陆姿颖的,但现在交给她有用吗?
一个有马桶不用,挑垃圾桶当夜壶的人,现在有办法处理基金会的事宜吗?
忖着,就见陆政平已经走到陆姿颖的病床边,说了几句之后,又走到他身边。“待会我带姿颖去做一些检查,我让两个护士留下来。”
“不用了,工作时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还有,记得对姿颖的脑部多做一点检查,精密一点,确实一点。”南仲威继续看着其他文件,翻看南瀛底下九家子公司的单月业务报表,又道:“二叔,可以麻烦你顺便帮我把笔电拿出来吗?”
陆政平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替他将笔电摆好,插上电源之后,就跟两个护士将陆姿颖给推出病房外。
“药先吃下。”临走前,他指了指搁在移动茶几上的药和白开水。
南仲威将装药的小杯拿起,倒进嘴里再喝了口开水吞下,便开了笔电联机上网,开始观看昨晚没看的欧美股盘,收取国外分公司寄来的各种国际消息。
他的工作很多很杂,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嫌不够用,哪有闲暇休养?
昨天没完成的工作,他必须在今天全都补足不可,他是这么想的,真的这么打算的……
可是当他再度恢复意识时,是那个把垃圾桶当夜壶的妻子把他叫醒的。
“有人送膳食过来。”他睡眼惺忪地听见她这么说,在觉得她用词怪里怪气的状况下,抬眼看着不知何时摆在移动茶几上的保温食盒,知道是易稚青要人送过来的,但——
“我的计算机呢?”
“我放在柜子上。”她朝柜子上一指。
虽说她不知道计算机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听他这么跟她二叔说过,便暗暗记了下来,因为……
她不能再丢脸了。
南仲威皱起眉,不能理解自己竟像拔掉电池的玩具,瞬间就失去意识。“帮我拿过来。”他得要先确定他到底看到哪里。
“先用膳,二叔说你的药必须照三餐吃。”她毫不退让地说。“不吃点东西是不能吃药的。”
“你……这算是患难见真情吗?咱们从小就认识,你对我向来不会投注太多心力,但你现在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照料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一个不像妻子的妻子在车祸失忆之后,竟变成了称职的妻子,他应该要额手称庆?
周持南没听出他话中的恶意嘲讽,注视他半晌后道:“还能有个老妈子照料,还不错,对不。”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娘可以一直待在她身边。
今天她被带去做了许许多多二叔说的检查,尽管惶恐不安,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不明的世界。
而检查空档,她听见二叔说了不少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好比说,陆姿颖的父母在一年前出了意外双亡,所以他才会赶在百日内迎娶,算是完成当初双方长辈订下的亲事。
而他早年丧母,二十岁那年父亲因为意外去世,许是没有父母在旁照料,他的个性独立而沉稳,继承的庞大家业,让他将工作摆在第一位,嘴巴是坏了点,但是个好相处的人。
尽管她现在还感受不到他哪里好相处,但至少她得到一点线索,那就是——他姓南。
第一眼看见他时,她就忍不住想,他的面容像爹。
飞扬浓眉压着深邃黑眸,让整张脸显得立体而出色,教她忍不住想,他,会是弟弟那房的后代子孙还是有关联的人吗?
如果是的话,她想要找到周家人,应该就不难了,毕竟周家和南家原本就是一家子。要是她能找到娘说的周湘,也许就能证实这一切,然后等她报恩之后……不知她能否回到爹娘身边。
姑且不管结果如何,眼前的她势必得要继续扮演陆姿颖,既然大家都认为她是失忆,那她就继续假装失忆,暗暗学习。
第2章(2)
南仲威微眯起眼,发现她在车祸之后变成了狠角色,脸上像是覆着一层冰霜,教人读不出她的思绪,彷佛对他的嘲讽也没反应。
以前的陆姿颖根本就不可能用这种平淡的口气跟他说话,她是怯懦的,总是躲在人后的,可眼前的她俨然像是被掉换了灵魂似的。
“既然你这么想当老妈子,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持南回神,“那就吃饭吧。”她打开保温盒,一口口地喂着他。
用过饭后也吃了药,南仲威瞧她又将保温盒端回她自个儿的病床上吃着,这才发现她总是等他用完才开始吃,简直娴淑得犹如上个世纪的女人。
“咦,你的点滴拿掉了?”他突道。
“嗯,二叔说我一切都正常,已经不需要再打点滴,只是晚一点还有一些检查要进行。”当她瞧见那针抽出时,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了过去,但她是南安廉的女儿,怎能因为这丁点小事丢了爹的脸?
“真的正常吗?要不要我跟你说,到底是要在哪小解?”他笑得万分恶劣。
周持南怔了下,唯有耳垂微微的红显露了她慌乱的心情。
这人真是坏……早上已经被易稚青姑娘笑过了,现在还拿出来提……
不成,她得要镇定,不能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自乱阵脚,爹说了,只要不形于色,心就可以慢慢冷静,如此一来哪怕泰山崩于前,她都可以面不改色。
“听不懂我的意思?”瞧她脸色更沉,他故意再问一次,就想知道失忆后的她底限有多深。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沉声问,下意识地绞扭着指。
“我要小解。”他学她的说法,觉得这说法既文雅又诗意。
“……然后呢?”
“帮我,不然我要怎么上?”姑且不说他一手打着钢钉,一手打着点滴,他肋骨骨折,虽然可以下床,但是没人搀着,他怀疑自己会伤得更重。
虽说有尿壶可以使用,但他不会允许自己使用。
她暗抽了口气,忖了下问:“你身上有伤,适合下床吗?”
“二叔说了,在可以容许的痛楚范围内,就尽可能地走动,要不然对伤势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也认同陆政平的说法,不想一直躺在这张该死的病床上。
见无法打消他的念头,她只能压低声嗓问:“怎么帮?”这事也能帮的吗?
“搀着我。”他没好气地道:“不然呢?”
“喔……”她缓缓吁了口气。
还好,只是搀着他而已,要不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帮。
放下保温盒,她绕到他的床边,轻柔地扶着他让双脚落地,再慢慢地搀着他站起,就见他眉头拢了拢,浅而缓地吸了口气,才说:“走。”
她配合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地搀着他到洗手间,就见他站在一座她一直以为是快干涸的井的东西面前,她马上明白这里才是小解之地。
原来是这里!她暗暗记下了。
“……你确定你还要站在这里?”见她专注地盯着马桶,说实在的,他应该趁这个时候好好教育她,省得她又闹出什么笑话,教他颜面无光,但可惜的是他现在被这人生急事给逼得无暇教导。
“嗯?”
她不解抬眼,对上他俯下的脸,就那般不偏不倚地吻上他的唇。
南仲威神色不变,只因一个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然却在这一瞬间,看见了她总是清冷的脸上出现了缝隙,沉静的眸慌了,瞠得又圆又亮,不知所措得惹人怜惜。
未及细想,他探舌轻舔着她的唇,瞬间,他听见了她细微的抽气声,而下一刻——“啊!”
他作梦也没想到她竟会一把将他推开,而且力道大得教他无法防备,踉跄地跌坐在地,胸口爆开的剧痛,瞬间教他惨白了脸。
他无法呼吸,不断地咳着,但每咳一声胸口就爆痛一下,他几乎觉得自己就快要厥了过去,但那可恶的凶手却没在这当头扶他一把。
“陆姿颖!”死哪去了!
就在他用尽力气吼出口的瞬间,意识随即被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卷而去。
而凶手——“你……不要紧吧……喂……怎么办?!”以沉静自持自豪的周持南,在眼见他失去意识的这一刻,彻底地慌了。
她是南家的长女,但因为娘要她成为周氏当铺下一任的大朝奉,所以要她从母姓,爹说她虽姓周,但依旧是南家的长女,是他最疼的女儿。
而她,最喜欢爹了。
爹的性情清冷,偶尔带了点爱逗人的坏心眼,但她知道要不是被爹视为自己人的话,爹是连搭理都不肯的。
而她,从小怕生易紧张,她没办法像娘那般热情大方,没半点姑姑的长袖善舞,更别提像易伯伯那般舌粲莲花,或有包叔叔的一身胆识,但她是未来的大朝奉,要是无法独当一面,要怎能让娘放心?
于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学习爹的冷静,把情绪藏在深处,但愈是紧张愈是不安,她的表情就愈僵硬,甚至连话都说不清,这时会想起爹说的,一两个字打发便是,把羞怯和紧张掩饰得让人无法察觉。
一直以来,无人能看出端倪,因为她身边有她的手足帮衬着,从未有人逾矩,甚至大胆造次,可是他——
“欸,已经这么晚了,仲威还在睡啊。”包庆余和易稚青一进病房,就见陆姿颖脸色铁青地坐在病床边的椅上,像是守着沉睡的南仲威。
她缓缓抬眼。“……嗯。”在无法回答甚或不知如何回答时,一两个字是最好打发的。
因为她真的很难解释中午发生的事,但也庆幸他伤得不严重,就是痛得难受些,所以二叔替他打了镇定剂和止痛剂,让他好好睡一觉。
“是因为药效吗?”包庆余走到床边,却发现南仲威的气色有点苍白。
“嗯。”
“可是他睡得很沉的样子,不要紧吧。”包庆余将晚餐先搁在柜子上,发现笔电已经有取出使用,代表仲威今天的状况应该还不差才是。
“……应该。”二叔是这么说的。
这话教包庆余不禁皱起眉,觉得这回答很有鬼。
“什么叫做应该?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吧。”一直没吭声的易稚青忍不住问。
“我……”这下子她真的是慌得不知如何应对。
“呃……”床上的人突地有了动静,发出了沉哑的呻吟,缓缓地张开眼。
“仲威,睡得好吗?”包庆余一见他醒来,随即扬笑招呼着。
南仲威虚弱地看他一眼,目光缓缓飘到身侧,果真瞧见凶手就坐在另一头,撇唇冷笑道:“你现在还能看到我,真是我祖上福泽不浅。”
“嗄?”
“我不是故意的。”嗓音适时地响起。
另三人有志一同地望向她,像是等待她下一步的解释,却见她神色愈来愈冷,嘴抿得愈来愈紧,最终只能重复吐出——“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啊?你说这样谁听得懂?”易稚青毫不客气地啐了声。
南仲威横眼望去,就见陆姿颖低垂着脸,交握在膝上的双手不断地绞扭着,教他不禁撇唇笑得更冷。
她这是在演哪出?她硬是要把加害人的身份演成被害人就是了?
“不是故意的都可以玩这么大,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手下留情?”
“明明是你——”她猛地咬了咬唇,那羞人的事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