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很大,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儿,穿过月洞门、走过穿山游廊、踏上流水小桥,不时碰到府里各房的丫环们,一听说樱宁是新进府去侍候小侯爷的,脸色又是庆幸、又是同情。
有人欢天喜地,“谢天谢地啊,总算不会派我去‘望尘轩’伺候小祖宗了!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小侯爷天天晚上扮鬼吓我,害我夜夜作恶梦……”
有人惊魂未定,“是呀,我去年和珠儿派过去照顾小侯爷,不知道那小祖宗在肉羹里掺了什么东西让我们俩吃了,回来足足吐了半个月,差点就吐死了。”
还有人好心提醒道:“这位姑娘,你可要当心呀!小侯爷要你吃什么,千万别吃,睡觉前一定先瞧瞧被窝里有没有什么活物儿再上床,哎哟、妈呀,一说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荷香和绣菊一脸尴尬,本来还想给这才来的姑娘留个好印象,这下全完了。
“樱姑娘,你别听她们乱讲,少爷年纪还小,个子虽然看起来高了点,可还不满十四呢!玩性重也是难免的……”
“是呀,小侯爷……心眼其实不坏……”
樱宁听得抿嘴直笑,心中不由对那被人形容得宛如恶魔在世、诸人避之不及的小侯爷生出了几分好奇。
第3章(2)
来到“望尘轩”,樱宁被带到执事的王嬷嬷面前。
那王嬷嬷年纪莫约四旬,干瘦爽利、眼神尖锐,隐隐透着几分刻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樱宁,似笑非笑地道:“樱姑娘是吧?这整个京城都知道轩辕侯府不是小猫、小狗都能来的地方,所以我老婆子得先把话说在前头,既然姑娘自愿担了这份差事,那就好生伺候主子,伺候好了,一呢,不枉主仆一场;二呢,主子也不会亏待了姑娘,可千万别学那些胆大包天的狐媚子,一心想着往主子床上爬……”
樱宁闻言面色一窒,略为尴尬,心想:老天爷,那小侯爷不是才十三、四岁?就有女人打他主意了?
“方才小侯爷出府去了,荷香,你带她先下去收拾一下,晚上等小侯爷回来,再来见见主子。”
王嬷嬷三言两语打发了樱宁,荷香赶紧应了声,带着樱宁下去了。
“望尘轩”雕梁画栋、布置精巧,樱宁在最靠东侧的那一间屋子住下,房间不大,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桌一椅、两只柜子、一张小床,上方垂着干净的布帐,榻上搁着的被褥都是新的。
一出门,不过三十米就是间小厨房,里头家什齐全,听荷香说,这里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新鲜的蔬果,晚间小侯爷饿了,婆子们就在这弄些吃食,只不过小侯爷不大喜欢。
荷香还悄悄地告诉她,在这“望尘轩”里服侍小侯爷的丫头,赶趟儿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拨了,走马观花似的,也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个了,有的是被小侯爷吓走的、有的是王嬷嬷瞧不上眼的,如今除了她和绣菊,也就只三个年纪小且本份的丫头、四个小厮并两个粗使婆子,十来个人在这“望尘轩”照顾小侯爷的日常起居。
樱宁跟荷香说了说话,又被带着去熟悉“望尘轩”,用过晚饭,那素未谋面的尊贵小侯爷还不曾回来,她便一个人悄悄来到屋外。
侯府晚间的景色更加不错,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园庭,连远方的树林都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她缓缓地走着,忽然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极淡的桂花香,不禁有些微讶。
旧时在这骊京的家里,就种着好几棵成年的桂树,树身粗得她与弟弟手拉着手才能合抱过来,到了蓬山后,这不耐干旱瘠薄的树就很少见了,纵使见到,也是枝叶稀少、叶片瘦小,不开花或很少开花。
她没想到这侯府里也栽植着这属于秋天的树,而且还长得这么高呢!
足有七、八米的高度,灰褐色的树皮无比粗糙,枝叶繁茂、亭亭如盖。
一小簇、一小簇如米粒的花朵藏在厚实的枝桠间,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令人颇为神清气爽。
但,樱宁的注意力很快从那些细碎花朵中转移开了,她听到了极轻的啜泣声。
是谁在那儿呢?
她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莲足已经朝那里走去了。
刚踏出几步就一眼看见,那粗壮树身的一侧,有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是个少年。
他正席地而坐,一身白色的锦服,一头如墨般的发丝被上好的羊脂玉发簪束起,脚上的靴子全是泥土,脚边还滚着一只空酒壶,他却不以为然,单薄的身子半是蜷缩、半是倚靠在树干上,仰着修长的颈脖,抬头默然地遥望天空。
少年有着极完美的侧面轮廓,鼻梁挺拔、睫毛浓密,虽然离他仍有些距离,樱宁看不到他的神情,可然而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却无法忽视他全身都流露出一种极度的哀伤,以及从眼角滑落的泪水。
樱宁蓦然收住了脚步,莲足缓缓朝后轻移,想趁他还没发现自己时离开这里……这种时候,应该没有人会愿意被别人打扰吧!
可是,这样轻微的举动还是惊扰了少年。
当她扭过头,正欲转身之际,他蓦地转过脸,泪水都还来不及擦拭,冷然的视线已直直地向她扫过来。
樱宁微微地愣住了!
那少年红唇齿白,略上挑的浓眉下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灿烂,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繁星。
眉宇间的神情明明还带着些微稚气,可又散发着天生的骄傲、冷然和贵气,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少年乍见到她,略有些醉意的冷眸中,迷茫还未散尽,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问:“你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吗?”
樱宁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只看这少年的穿戴,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个平常人,然而下一秒,她的脚步就被少年的喃喃自语硬生生地给定住了。
“仙女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娘亲的忌日,我去南安寺烧香了,让菩萨保佑娘亲在天上好好的,不要再受苦了……”
“仙女姐姐,如果你在天上见到我娘亲和爹爹,一定要告诉他们,墨儿很想他们,吃饭的时候想、念书的时候想、作梦的时候也想,如果他们愿意,就来看看我……”
“墨儿不是故意害死娘亲的,别人都有爹爹和娘亲,墨儿好羡慕……”
樱宁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揪住了,微微泛着疼意。
身为女子特有的母性,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内心深处涌动出来,她不禁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少年充满了怜惜。
“仙女姐姐,你为什么不理墨儿?”
“墨儿很坏是不是?娘亲因我而死、父亲不要我、爷爷不喜欢我、连兄长也去了边关……他们都讨厌墨儿……每个人都讨厌……”
“仙女姐姐……你也讨厌墨儿吗?你不要走,跟墨儿讲讲话好吗?”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满目忧伤地盯着月下的仙子,见她侧身而立,似走欲留,面朝自己的那半张玲珑脸孔,细致清丽,在淡淡月光下,肌肤显得细腻如玉,透着秋水盈盈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当轻薄的、纤尘不染的月白衣衫被晚风拂拭着,那俪人恍如随风渐起、宛如翩翩欲飞的蝶翼。
“仙子姐姐,你要飞走了吗?”
他发出惊叹,声音里还有属于少年的真纯和幻想。
他好想走到她身边去,可是又担心她突然间会消失不见,心里正在踌躇不定时,蓦然听到一个悦耳轻柔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是那么的柔美婉转,像是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欣喜地看着仙女姐姐……没错!她正在对自己说话呢!她在问他:“你知道吗?月亮上也有一棵桂树呢。”
少年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点头,听她用清柔的声音继续对自己道:“听说那棵树有五百多丈高,下边有一个人每日都用斧子不停地砍伐着它,可是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拢了,因此几千年来,随砍随合,那棵桂树才永远没有被砍断。”
“那个人是不是叫吴刚?我偷偷听到胖厨娘给她儿子讲过,真好听。”
这样的传说,本应该是母亲送给孩子的枕边故事,例如她,就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可是这少年,却需要去偷听。
“是的。”樱宁心里一酸,语气和神情越加柔和,她始终侧身而立,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缺损的容貌,也不愿打破他这份可贵的纯真。
这少年,轻而易举地就令她想起自己远在蓬山的弟弟们,或者在这一刻,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称职的小母亲。
那是幼年时孩童常玩的游戏,在田梗边用泥土搭着灶台,拜堂成亲、办桌办酒,她是姐姐,自然扮成温柔严厉的母亲,养育儿女,很快就过完了一生。
“可是,仙女姐姐……”少年惑然地问:“吴刚为什么要砍树呢?”
“因为那个吴刚原本是个凡人,后来跟着仙人修道,所以才能到天界,可是他在天庭上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于是神仙就罚他到月宫,日日夜夜做这种苦差事,以示惩处。”
少年眨眨眼睛,迟疑地轻声问:“做错事,就一定要受罚吗?”
“嗯。”
“这样啊……那我、我以后再也不拿火去烧郝管事的屁股、不用剪刀去剪彩霞姐姐的辫子、也不会把荷香姐姐推到荷花池里、不在绣菊姐姐的被窝里放蛇、更不会让平安顶着苹果当箭耙子了……”少年开始一脸虔诚地真心忏悔起来。
呃……
樱宁听出了一头冷汗,眼前这么好看的少年,竟然会做出一箩筐的恶事吗?
“但是、但是那个艳姨娘真的是很讨厌!我顶多、顶多不理她就是了。”少年下了决心。
唔,孺子可教也,樱宁微微地笑起来。
“仙女姐姐,你一定要去告诉我娘亲和爹爹,墨儿这次真心知道错了,今后再不做那些坏事了,请他们不要生气……”
少年的语气充满了真诚,他第一次相信,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呢,仙女姐姐会将他的话带给天上的父母,所以他要努力地改掉错误,不让他们失望。
少女满意地轻吁了口气。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才叫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想到自己到轩辕侯府的第一天,就成功规劝了一位迷途少年,也算是件功德吧!
樱宁轻笑着点点头,对他承诺道:“好。”
第4章(1)
好?
好什么?
好个鬼!
如果当时樱宁知道,自己一时的同情和怜惜,换得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折磨,她就会在看到那个小魔头的第一眼,毫不犹豫地闪老远!
天空刚泛起了鱼肚白,樱宁就早早地起了床。
“洒扫庭院”这事自有人做,但黎明还是要靠自己“即起”。
梳洗过后,她到小厨房先熬了燕窝粥,并着府里的厨房送过来的蒸饼和一些小菜,用木盘端了,才跟着荷香来到小侯爷住的屋子。
因她还未跟这位小主子正式见过面,于是留在外间摆放早膳,由荷香和绣菊捧着盥洗的物件进了内室。
这间屋子极其宽敞,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数幅字画,高大的多宝格上放满了各种珍贵的玉器古玩,紫檀木的家俱描金雕花,一应俱全。
屋内静悄悄的,香炉里熏着淡淡的篆香,袅袅香烟、卷舒聚散,仅仅闻着就有种恬淡宁谧的满足。
梅花式的洋漆小几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插着刚剪下来的、还带着露珠的绿菊,指头大小的南海珍珠穿成珠帘,静静地低垂着的。
再往内去,就是一道华贵的深紫色幕帘,将内外两间隔断,此时里面正传来对话:“荷香姐姐、绣菊姐姐,你们先别忙了,我有话跟你们讲。”刚睡醒的少年,好听的嗓音里含着慵懒。
“少爷。”荷香的声音含着惊讶,“您有何吩咐?”
“嗯,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情,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再欺负你们了,我会好好改过的!”十四岁的少年努力地展示自己洗心革面的决心。
“小侯爷?”
“小主子?”
可惜荷香和绣菊却不给半点面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手里端着脸盆和茶碗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错了?
改过?
对不起?
开玩笑!小侯爷的词典里有“知错就改”这四个字吗?再说,她们只是丫环,哪里担得起这三个字?
荷香和绣菊被吓傻了眼。
“是真的,荷香姐姐,我以后不会再推你进荷花池了,虽然你已经学会了游水。”小主子继续表决心。
荷香一脸惊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小侯爷该不是魔怔了吧!
“相信我,绣菊姐姐,我以后不会再把蛇放进你的被子里了……嗯,还有死耗子、癞蛤蟆也不会再出现了。”
绣菊的嘴张得足以吞下一整颗鸡蛋,手里的铜盆再也端不住了,“砰”的一声落到地上,顿时水花四溅。
饶是荷香到底年纪大一点,她以最快的速度回过神,转身掀开帘帐,拨脚就朝屋外奔,扯着嗓子大叫:“不得了啦……平安、平安!快去请管家来……还有那个谁?柱子,赶紧去请大夫呀……”
“搞什么嘛?”倚在铺着金钱蟒条褥床榻上的少年坐起身,侧耳听着院落里兵荒马乱的动静,忍不住嘀咕一声,再看到绣菊正手忙脚乱地在收拾满屋的水渍,唇角就扬起忍俊不禁的弧度。
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轻轻地传来,他懒洋洋地抬了掀了下眼帘,瞥了来人一眼。
仅仅一眼,就足以令那张俊脸上的颜色由讶异到错愕、再由气恼到愤怒,乍然变色了!
原来樱宁方才在外面闻得里头声响,又见荷香发狂般一溜烟跑出去了,心下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因此才面带疑惑地走了进来。
谁知刚拨开珠帘,一抬头,她就与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相对上了。
她知是他……昨晚的少年。
在外间听到他的声音后,灿若星辰的眸子便忍不住染上了笑意,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有多么令少年火大,甚至在进屋后,还后知后觉地带着盈盈笑意望向对方。
可是!在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樱宁看不到那晚的纯净、快乐和依赖,那双明明是与夜幕下无异的漆黑眼眸,此刻却隐匿着冷厉的冰刀,完全与当日那个因思念母亲而伤心哭泣的少年判若两人!
樱宁心里忍不住一紧,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道:“樱宁见过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