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抱玮儿站起来,但是蹲得久了,又抱着孩子,不免重心不稳,使不上力,一时脚步踉跄,歪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臂膀立即稳稳地扶住她,撑住了她和孩子的重量。
“真抱得动?”薛齐确定她站稳后,才慢慢放开她。
“可以。”她回答得坚定。
“咿咿,咯哥。”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会儿蹬着小屁股,一会儿拨开春香拦她的手,正在抗议大家都不理她了。
“妹妹在喊大哥了。”琬玉抱着玮儿来到床边,将他放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帮他脱下鞋子。“来,跟妹妹玩。”
玮儿呆坐着,抬眼瞧了下琬玉,但那已经不再是畏怯地神情,而是两眼明亮如星,充满了受宠若惊的童稚欢喜。
“咯哥。”妹妹爬到他身边,举起她最爱的布娃娃,猛往大哥怀里塞去,想要给他玩。
“我来了。大哥我们玩骑马。”庆儿也兴奋地爬上床。
“妹妹。”玮儿绽开憨笑,拿了布娃娃,转过身子,张手护住往他扑跌下来的妹妹,妹妹跌进大哥怀里,又仰起小脸,朝他咯咯笑个不停。
琬玉整理好床边的被子,确定叠得又高又稳,不会让孩子们摔落,这才微笑起身,一抬眼,就迎上薛齐的深深注视。
他好像有话要说。她来不及收回笑容,慌张地低下了头。面对应该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完全没有方才和玮儿说话时的自在和自信。
“李嫂和周嬷嬷来了。”春香方才去应门,带了人进房。
“老爷,夫人。”李嫂走进来,“我带大少爷去睡了。”
“玮儿今晚这边睡。”琬玉恢复了正常神色。
“夫人?”随后进来的奶娘略显不安。
“难得让他们兄弟一起睡。”琬玉微笑道:“周嬷嬷,没关系的,你自去睡,养足精神,白天还得追着两个男孩子满屋子跑。”
春香拼命点头,十足十同意她家小姐的话。
床上笑声不绝,庆儿骑了枕头当马,喝喝叫个不停,玮儿也骑了一颗枕,倒是乖乖坐着,低头将枕头角儿捏出两只耳朵,妹妹则自己当马在床上爬,一看到枕头长出耳朵,兴奋地就要扑上去咬。
“玩在一块儿。”李嫂看得直抹泪,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闹里,琬玉抬起头,自然而然望向了薛齐,一想到自己又有了这种玮儿向父亲寻求指示的举动,她慌忙转头,但已经瞧见了他也从孩子那边移过来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却仿佛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广大海,里头波涛涌动。
他想说什么呢?她低着头,一颗心无端地加快跳动了。
夜阑人静,琬玉站在床边,心满意足地瞧看三个排排睡的孩子。
他们玩累了,一个个沉睡憨甜,真难想像那安静的睡容一睁开眼,又有本事将整间屋子蹦得天摇地动的。
“春香,跟你挤挤喽。”她回头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讲贴心话了。”春香已经打理好双人份的铺盖。
这几年主仆俩熬着苦日子,感情亲如姐妹,早已不计较尊卑。有时春香帮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着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铺,或是庆儿满床乱滚,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宁,便换了妹妹和春香挤着睡。
这些年来,也难为春香了,还是个姑娘家,就陪她一起当奶娘。
“春香,你以后一定是个称职的好娘亲。”
“嘎?”春香钻进被窝里,嘟哝着:“小姐说什么啦,人家八字另一撇还不知道在哪儿。”
“都几岁了,该嫁人了。你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岁……”琬玉扳着指头一算,一惊非同小可,“吓,你二十岁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顺着她的语气喊两声,确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当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琬玉有很多感慨。“你说,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讲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玮儿。”她想到薛齐早就懂得主动去抱孩儿,不觉惭愧。“我觉得……咦?”
“呼,呼。”
才说了两句,春香已打起呼来,脸蛋偎着枕头,睡得十分香甜。
这丫头真累坏了,琬玉怜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烛火。
躺了下来,却了无睡意,望着黑黑的屋顶,脑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满了很多思绪,来来去去,没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帮春香留心对象了,其实很久以前,她觉得长寿小子还挺实在的,可她又怕长寿跟了他的主子,也会沾染不好的恶习。
那个主子……当年,新婚三个月,她有了身孕,他开始夜不归户,回来不是带着呛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闻了作呕,请他不要喝酒,他立即变了脸色,指责她管太多。
他们开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正妻,却永远比不上外头撒娇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却不知体谅,甚至在胎位不正几乎难产的当天,他还能上酒楼寻欢买醉。
明知他是纨袴子弟,又是备受宠爱的么儿,早已养成了唯我独尊的个性,但她还是一再自问:她哪里错了?为何丈夫不再喜爱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着,苦苦熬着,最后竟是熬到了一封休书。
察觉自己的幽叹,她立即以棉被盖去那声叹息。
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头疼了,难以入睡,便会起来走一走。
起初春香还会半夜寻她回去,后来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时记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觉,她已离开房间,来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盘高挂天际,幽静静地俯瞰人间,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这轮不变的明月,只是她觉得此时此地的月光更为明亮些。
也许,她总是透过朦胧的泪光望着宜城的月吧。
家变前,等着玩乐不归的他,家变后,等着不知所踪的他,而所有的等待,尽皆化作她滴落的泪水,掉进泥土,杳然无迹。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涩,吸一口属于京城的冷冽空气。
第4章(2)
目光移落,竟见东厢书房还亮着烛火,她不觉拿手掩住了口,好庆幸自己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一丝声响。
这么晚了,薛齐还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饭玩耍,耽搁了他夜读?
在卢家,在江家,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主了爷愿意花时间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来玩玩,摸摸头罢了,或者,他真的很爱孩子?可三个里头有两个不是他亲生的……
是夫妻了,有时候,她想跟他说话,问他很多她不解的疑问,又怕吵了他,更不知从何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许她应该主动些,给予他床第之乐,这是她当他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肴”,不过,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会计较的。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惊惶地抬头看月。
心,沉寂了吗?还是死了?曾经那么在意丈夫彻夜不归,因而被那人骂作是“妒妇”,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么都不计较,也不管了吗?
还是,她已彻底失去了再去爱一个男人的能力?
月色极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辉里,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这是京城月,还是宜城月……
薛齐聚精会神写完一个大字,搁下笔,侧耳倾听。
夜深了,唯一的声响是几条街外的梆子声,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再听片刻,主房那边亦是静悄悄的,妹妹近几日来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应该皆已安睡。
光是听还不够,他收拾桌面,吹熄烛火,来到廊下,往那儿看去。
每晚睡前,他总要确认主房一切妥当,他才能安心睡下。
过去,长夜漫漫,虽说有书为伴,但在掩卷之余,面对一屋子的空寂,还是不免感到凄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终——而如今,每每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或是捉到她说话,心便落了底,感觉也踏实了。
才开了门,便惊见月光中孤立一条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爷。”他的开门声惊动了琬玉。
“你还没睡?”他这不是废话吗。
“有点热,睡不着。”她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初春时分,夜凉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却衣衫单薄,站在夜色里?
在她低头前,他捕捉到了她脸上的迷离恍惚,好似才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稳,起来走走?
“你等等。”他随即转回书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长棉袄,为刀搭放在肩上。“刚离了床,小心别着凉,穿了吧。”
“谢谢老爷。”她低头拢紧宽大的衣襟。
“是为了去拜访太师夫人的事烦心吗?”他直接问道。
“老爷知道此事?”琬玉惊讶地抬头看他。
“岳父前两天告诉我了,其实,你早该说的。”
“我怕让老爷操心,而且我姨娘说,这是妻子该做的。”
“我是该带你去拜访太师。”他语气凝重。“可对他而言,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时间,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妇俩很难娶在一块,我本想再过一个月,正好太师的母亲做七十大寿,我再带你过去拜寿,也能见到太师夫人,没想到岳母倒先带你过去了。”
“无妨的,早晚还是要见。”琬玉顺便告知事情:“有关送澧郡王的大婚之礼,我已经请卢府管家打点好了。”
“去撤回来。”
“这——”
“皇室婚仪,自有宫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许官员送礼。”
“私下有交情,送礼也不成?”
“我跟澧郡王没有交情,送礼过去,就是矫情。”
“可是姨娘一再交代,说是我爹说的,怕老爷您忘了。”
“恐怕是说我不懂交际吧?”薛齐笑了。“岳父那天也是这样劝我。我告诉他,我当官的是不能拘泥,但也不能和稀泥,该有的送往迎来,我会做到,没必要的,我也不会费神。”
“对不起,我错了。”琬玉将头垂得更低了。
薛齐发现自己的语气过度严厉了,他并无责怪她之意。
“你没错。”他放柔声音道,“是我没留心,应该早点跟你说明我的原则,我官场上的事,让我操心就好。以后就别再跟岳母出去了。”
“可是……该为老爷去的,我还是会去。”
“我不愿你去那边受委屈。”
琬玉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进了月光下那对温煦的眸子。
她相信,经由姨娘的加油添醋,再经过父亲转述,必然是将她形容成一个冥顽不灵的愚妇,既不懂辅助丈夫,也不知巴结应酬上头的夫人,然后要女婿训斥她一顿,好好教导她身为官妇之道。
可他却说,他不愿她受委屈?那么,他又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
“你该去的是正式典礼场合。”他又说明道:“像是太后皇后生日,需得命妇进宫拜寿,往往得耗上一整日,另外,同僚有长辈过世,孩儿娶亲,这等人情世故不能免,都得请你费心。”
他谆谆说明,语气和缓,像是个耐心的夫子,仔细解释道理——何必呢?他只需以主子老爷的地位命令她,她听话就是了。
说到底,他就是尊重她,可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尊重的?
“老爷,你为何娶我?”她终于问了出来。
薛齐不料她有这么一问,微愣了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神色。
“父亲之命。”
“可你应该知道,我是江家被休的弃妇。”
“我知道。”
“你不怕其他朝官笑话你?”
“我娶妻,是你我的婚约,不关他人的事。”
可她值吗?她值得这位温文尔雅,笃实稳重的薛大人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被休的原因?”她用力扯紧交握的双手指掌,还是不顾一切地问道:“看我七出是犯了哪一条?”
“当年江家朝不保夕,或许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你。”
“才不是。”
笑死人了,若那位四少爷能存有这么一点点体贴,哪会让她在短短时间内从甜蜜欢欣的新婚少妇成为深闺怨妇,继而变成哀伤弃妇?
休书摊开来,一一数落她的罪状:无温顺妇德,好逞口舌之利,不知尊重夫君,在江家有难时,未能共体时艰……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她甚至不知道只会斗鸡赌狗的浮浪公子竟有如此流畅犀利的文笔。
过往情伤刺痛了她的心,泪珠勒不住,滔滔滚落,她背过身,不愿让他看见她流泪。
“休书呢?”薛齐依然语声平稳。
“我大哥撕掉了。”她身子微颤,他想看?这是她咎由自取。
“既是大哥撕掉的废纸,不就是不想留的?你为什么还惦记着曾经有过这封休书?”
泪,更是止不不住了,不是为了过往,而是为了身边温柔敦厚的男人。
打从新婚夜,他已经一再又一再地以言语和行动表示,希冀她安心,她竟还在这儿无理取闹,徒然添惹他烦心。
绝不,绝不,绝不再回首过去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记得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她会彻彻底底将此人从心底抹去,忘了。
月明星稀,长空净朗,声声低泣扯紧了薛齐的心。
他再也难忍她哭得发颤的身子,既然是妻子了,他也就大着胆子,双手张开,轻轻将她揽入怀抱里。
她带着满腔心事嫁了过来,尚且难以排解,又得为他打量家务,照顾幼小孩儿,试着摸清他和玮儿的脾性,学着当官夫人,她承受了多少难以言喻的压力?
那不盈一握的纤瘦身躯令他惊心不已,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拥抱她,以手掌来回轻拍她的肩背,像是哄玮儿似地。
“琬玉……”该说什么呢?
“对不起,老爷,对不起……”琬玉埋在他胸前,只想先说出自己的愧疚。“我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是我疏忽,该跟你多说说话的。”
她不住摇头,他一点也没疏忽,他一直努力在跟她“多说话”。
吃饭时,他会主动找话题,而他会带孩子来房间,也是想跟她多讲一句话,甚至刻意看她在做什么,借口她缝制的新衣,要玮儿亲近她。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体贴吗?她真有福分得到这个男子的爱惜?
泪水狂涌不止,她已不知为何而哭,而是奢侈地紧挨这片她可以信任依靠的胸膛,尽情让自己哭个痛快。
“唉唉,怎么哭成这样……”薛齐有些慌了,不住地拍哄着。
拍着,拍着,他手势渐渐缓了,转为柔柔地抚摸她的背部,再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安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