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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 page 2 作者:杜默雨

  “玮儿,天快黑了,我们进屋去。”他再唤他。

  玮儿画线条的动作停顿一下,随即又使了力,继续画刻泥土。

  “吃过晚饭再画。”薛齐抑住眼里的水气,揉揉他的头发,大手一揽,抱过了小身子,自己也站起身来。

  “唔。”玮儿突然让他抱住,本能地就想挣开,没叫喊,只是扭动了下,倾歪着身子面向地面,好似还想继续画画。

  “到爹的书房。”薛齐搂住小身子,捏了捏他冰冷的小手掌。“爹给玮儿纸笔,你画在纸上,给爹瞧瞧。”

  树枝从紧握的小手里松开,掉落在堆积满地的枯叶里。

  “玮儿重了。”薛齐抱住孩儿,双手不觉拥紧了些。

  忘了上回是什么时候抱过玮儿。他咽下喉头的那股酸涩,唯愿此刻能以自身的体热给予孤单畏寒的孩儿更多的温暖,更愿以手上这份日益增加的重量提醒自己,他一定得做个尽责的好爹爹。

  玮儿不再扭动身子,而是顺着他柔和的手劲,小脸俯落,贴上了他的肩头,一双小手也怯怯地攀了上来,缓缓地抱住他的脖子。

  薛齐感受到孩儿轻缓的呼息,再摸摸他的头,以大大的手掌护住小小的背部,让小身子安歇在他的大怀抱里。

  风卷残云,落叶纷飞,屋里点起了烛火,他快步走了进去,将今天突然多出来的好几桩心事抛进了黑夜之中。

  琬玉生有二儿,长子三岁,次女一岁。幼儿稚弱,无父所怙,端赖琬玉亲力抚育,母子骨肉,相依连心,儿不可一日无亲娘,琬玉不可一日不见亲儿。然今父命琬玉弃儿不顾,远嫁京城,纵令妻凭夫贵,衣食无忧,只恐琬玉心伤,思儿泪更多,惟恕琬玉坚辞婚事,恳盼薛爷成全。

  “薛齐,卢衡到处说你要娶他家女儿?”

  “是……”薛齐回过了神。

  下了朝,面对恩师的殷切垂询,薛齐却想到了卢家小姐那封送到京城刑部衙门给他的急信,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有两个孩儿。

  卢衡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一方面在朝中放话,一方面转而说服他远在宜城的老父;老人家向来景仰这位在朝为官的同乡卢尚书,既然尚书大人亲自提亲,说明了不用聘金,又可奉送千两嫁妆,乐得老人家立刻修书给他,要他选个黄道吉日,迎娶琬玉进门。

  只要他点头,卢家小姐势必难违父命,需得抛下两个孩子远嫁京城……一想到此,他就无法释怀。

  他尚且怜叹玮儿没娘,又怎忍心让另外两个已经没有父亲的孩儿失去他们至亲的娘呢?

  “你知道卢衡的用心?”翟天襄好整以暇地问道。

  “卑职知道。”薛齐收回心神,面对恩师。

  “这回他又想嫁他家第几个小姐?”翟天襄道貌岸然,伸手轻抚飘飘长须,语气却带着轻蔑:“呵,多生女儿还是有好处的。”

  “是卢家大小姐。”

  “最年长的大小姐?不是几年前嫁到江家了吗?”

  “正是她。此为再嫁。”

  “你也不过三十有二,是未来的朝中栋梁。”翟天襄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你有的是机会娶名门闺秀为正妻,比你年纪大再娶的比比皆是……唉,可惜去年赵大人的闺女了。”

  “卑职不才,无缘匹配。”薛齐深深拜个揖。

  去年恩师大力撮合赵右都御史之女,颇为乐见其成;他却了解赵大人向来豪奢,妻女非丝绸不穿,非金玉不戴,他深感习性差异甚巨,最后以年龄相距过大婉拒了。

  “不提旧事了。”翟天襄也知他个性,接受了他这一揖,又道:“卢衡没什么本事,只是那年工部尚书突然死掉,一时找不到人选,就升了他上来。这些年来他毫无建树,可有可无,也该请他告老还乡了。”

  “朝廷人事,还请皇上和太师定夺,卑职无权过问。”

  “既然他想当你的岳父……”翟天襄扯动了嘴角,似笑非笑。“不管你这婚事成不成,看在他这份用心,我就暂且留他了。”

  “太师,卑职不希望因为这桩亲事影响……”

  “薛齐,当官不要过度拘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

  “是。”

  道别恩师,薛齐心中涌起一股郁闷的感觉。自从两年前江家倒下后,朝中逐渐形成两大势力,一为恩师守成持重的翟党,一为锐意革新的陈党;而恩师曾为皇上在东宫时的太子师傅,夫人又是太后的表姊,新皇即位,百废待举,自然多所仰赖,一年前正式委以内阁首辅重任,从此恩师在朝中的地位坚不可摇,完全将陈党踩在脚底下。

  卢衡权衡形势,很快就选边站好。

  卢衡懂得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他是老好人一个,谁都不得罪,谁都是朋友,这也是卢衡在官场打滚数十年的生存之道。

  然而,不谙政事的女儿却成了谋求利益的“祭品”;当初,卢衡不也将女儿嫁给权倾一时的江家?

  恩师摆明了不喜他娶卢家小姐,之所以留下卢衡,也是此人无功无过,听话顺从,事事配合,没有理由拉他下来;可一番话倒像是给了卢衡、也给了他极大的面子。

  如今他若执意不娶,他绝对相信卢衡自有办法再去找一个对卢家有利、也愿意接纳卢家小姐再嫁为妻甚至为妾的官商人家。

  一个被休离的千金小姐,带着两个孩子,能过上怎样的日子?

  深秋风寒,空旷的明庭卷起沙尘,遮蔽了宫殿和晴空;退朝的朝臣们三两成群,准备回去各自的衙门办公,前头有人找了翟太师寒暄,一行人转往议事房,去谈那永远纠葛复杂的人事和国事。

  薛齐独留后头,缓慢踱步,仰看天边被吹得越去越远的云朵。

  她的信,措辞委婉,真情流露,而意志坚定,更不可忽视。他反复诵读,早已熟记内容,也将那娟秀的字迹深深刻入心版。

  琬玉,她的名字叫琬玉。她不以女子惯用的“妾”自称,也不写“我”、或“余”,对他不用敬辞,提及自己也不用谦辞,而是毫不避讳地落下她的闺名,就像她卢琬玉本人亲自出面,与他平起平坐对谈。

  为了不与孩儿分离,她要求他拒绝婚事;话说回来,若他愿意让她带着孩子一起来呢?

  还是娶了吧。非关政治,非关利益,非关怜悯,非关同情,不必想太多,只是种种因缘刚好凑在一起,那就是——

  缘分到了。

  第2章(1)

  琬玉携带一子一女,由丫环春香陪伴,在隆冬酷寒时节上路,赶赴京城成亲,不料半路遇上大风雪,被困在客栈七日夜,待马车进入京城城门,已是成亲当天申时初。

  两家老太爷皆不愿耽误吉时,直接催赶琬玉一行人进入薛府,要新娘子速速换了喜服,好能赶上一个时辰后的拜天地时刻。

  细雪绵绵飘落,春香站在廊下,满头大汗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女娃。

  “妹妹怎么哭个不停?”琬玉换了一袭红袄裙,急急奔出客房。

  “小姐啊,妹妹不肯睡,她只认你的香香。”春香一脸无辜,她也想帮小姐照顾孩子,可她就是没有小小姐所熟悉的娘亲奶香。

  “我来。”琬玉立刻接过小女娃,焦躁神色转为柔和,轻声细语地哄了起来,“妹妹乖喔,娘在这里,娘知道你坐车累了,乖乖睡喔。”

  “呜……”妹妹还是哭着。

  “别哭啊。”琬玉拍哄着小身子,在廊里轻移脚步。

  “小姐,着装已妥,请你过去大厅准备行礼。”京城卢府过来帮忙打扮梳妆的两个仆妇提醒道。

  “等妹妹睡了,我就去。”

  “夫人。”长廊那边跑来家保,看到红衣服的女子就赶紧鞠躬道:“卢老太爷请您过去,要跟我家老爷拜堂了。”

  “莫不是妹妹又发烧了?”琬玉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凝注妹妹哭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手掌立即摸了上去。

  “不会吧,早退烧两天了。”春香也靠过来轻触妹妹的额头。“小姐,没有啊,妹妹没发烧。”

  “你天生热底子的,是你手热。”琬玉不放心,试了又试妹妹的额温,再将手掌贴上自己脸颊比较热度,却被手心的冰冷给震愣住。

  是她冷?还是妹妹热?

  “夫人……”家保已是急得满脸通红,恐怕这会儿发热想哭的是他。“呃,吉时?”

  “你跟我爹说,我马上过去。”琬玉根本没空瞧他,又问春香道:“不是还剩一帖药?你马上去煎了给妹妹喝。”

  “好。”春香抬脚要走,却立刻垮了脸,哀号道:“我们的箱笼不晓得在哪里呀。”

  “夫人的箱子好像送到新房去了。”家保忙道。

  “喂,新房在哪里?你快带我去。”春香赶紧推他,急促地道:“还有哪里可以煎药,你也给我指条路。”

  “是谁生病要煎药?”廊里又走来一个男人,语声温和。

  “啊,老爷。”向来口拙的家保此更加口拙了。“是夫人的妹妹,不不,是妹妹小姐……”

  “薛大人。”春香更是吓了好大一跳,原本猛推家保的双手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敛在裙边,低下头,动也不敢动。

  “薛老爷,我这就请夫人过去了。”卢府仆妇甚是机灵。

  琬玉的心脏怦怦跳,日暮飞雪,光线昏暗,她看不太真切薛大人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他并非过来催她赶快过去拜堂,而是关切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那徐缓有力的温厚嗓音吧,好似冬日来到了炉火边,看烧滚的热水蒸腾出温热的氤氲,不觉就暖和了。

  纵使如此,毕竟还是陌生的主子老爷,周遭一下子变得安静,只有细雪沙沙和妹妹已转为虚弱的哭声。

  “是孩儿生病了?”薛齐很快就看出端倪,立即吩咐道:“家保,去请章大夫过府。”

  “现在?”家保略为迟疑,他这一来回,势必看不到老爷拜堂,但他没有再问,随即跑走。“我这就去。”

  “不用了,我们还有药。”琬玉不想刚来就麻烦人家。

  “还是给大夫瞧过,才能安心。”薛齐又道。

  安心?琬玉心头又是一跳,低头拿着喜服的袖口擦了擦妹妹的汗水。

  “这儿冷,别待在廊下。”薛齐转头吩咐陪同他过来的老妇人:“李嫂,你带夫人去新房,那边暖和多了,再备好热茶和热水。”

  琬玉还是知所分寸,他安顿好她们,也该她尽新妇的义务了。

  “我马上过去大厅。”

  “不急,吉时为酉时焉,你先让孩儿安歇,再过一刻钟不迟。”

  多些时间便好,琬玉喉头微哽,双臂又将妹妹抱紧了些。

  “谢……”是该道谢的,但半个谢字还没出口,她忽然觉得怪怪的。

  平日她身边总是没片刻安宁,忙乱了这么一会儿,那个爱在裙边钻出钻进的躁动小毛头怎么不见了?

  “庆儿?庆儿呢?”她惊慌地喊道。

  “娘,娘。”昏暗的院子传来庆儿兴奋的童音:“堆雪人。”

  “庆儿啊。”她看到小人儿蹲在地上玩雪,急道:“快过来。”

  “小少爷,雪很冷的……”春香想去拉庆儿回来,可薛大人脚步更快,直接就走下廊阶,踩进雪地里。

  庆儿堆好一座小雪山,兴高采烈地跳上去,想再唤娘和春香看,却见一个好大的大人走过来,即使他活泼好动,但毕竟年纪小,不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低下了头,捏起冻红的小指头。

  “你叫庆儿?”薛齐轻声问他。

  “唔。”

  “回去娘那边,别让娘担心。”

  小人儿抬起头,瞄了大人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睫,跟着跳下小雪山,想跑回去找娘,不料霜雪湿滑,脚底一下溜丢,小身体便往后跌倒。

  琬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惊得差点腿软,薛齐眼明手快,大掌已抓住庆儿肩头,随即将他抱了起来,大跨步走回屋廊。

  庆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憨憨地瞧着眼前大人的大脸。

  “没吓到?庆儿很勇敢。”薛齐露出微笑,以手指轻轻帮小人儿挥去脸上的雪花,再拿大掌抹了抹他略湿的头发。

  “呵呵。”温热的触感让庆儿绽开笑容,便偎上了那暖暖的怀抱。

  琬玉此时见庆儿无恙,一颗高悬惊惶的心终于像是让什么给托住,安稳了,眼眶却也莫名地酸涩湿润了。

  “老爷,我让春香给庆儿换件衣服。”她低声道。

  “好。”薛齐放下庆儿。“我先回大厅,你慢慢来,不赶。”

  不急,不赶,他的声音始终温厚和缓,不急也不赶。

  琬玉有些恍惚,这一个多月来,父亲催嫁,她仓促离家,然后车夫赶路,包括她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赶,赶得她焦躁紧张,心烦意乱,如今要成亲了,她终于安定下来,不用再赶了吗?

  雪花飘零,渐渐地细了,疏了,星光透出厚云,淡淡地染亮了夜空。

  红烛燃烧,喜字艳红,在这个新房里,新嫁娘并非独坐等待新郎的到来,而是忙着照料她的两个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两家早已取得共识,免了迎娶的繁文缛节,简单隆重即可。薛老太爷特地从宜城赶来主婚,卢尚书也过来观礼,新人拜过天地,祭过祖先,由卢府的厨子摆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亲了。

  但琬玉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强陪了父亲和仅仅喝了一口酒,吃了两口菜,便退席回房。

  “呜。”小女娃儿哭了一声,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琬玉柔声哄劝,俯身亲了亲那张小脸。

  被困客栈那几天,妹妹生了病,才刚退烧便赶路上京,一路颠簸折腾,连她这个大人都深感舟车劳苦了,更何况是个才周岁余的小娃儿呢。

  章大夫调了药方给妹妹调养身子,虽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还是费了一番力气,这才喂妹妹喝完药汤,又让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将小女儿搂进怀里,柔声哄道:“妹妹换干净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娘再给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呵。”小女娃绽开憨甜的笑容,挤进了娘亲香香的温暖怀抱。

  “好好玩喔。”那边庆儿已经自己玩了起来,他推过椅凳,爬了上去,兴匆匆地抓住挽结在柱子上的红绸布,一拉——“哇,娘,你看,掉下来了耶,好长。”

  “庆儿,快下来。”琬玉气急败坏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红绸布不重要,庆儿摇摇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险。“妹妹在睡觉,不要吵。”

  “喔。”庆儿抓着红绸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会吵妹妹睡觉。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边,踮起脚尖,大眼骨碌碌转了一圈,小手这边抓抓,那边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里送。

  当然了,他嘴里也送进了两颗糖,笑眯眯地咂了咂舌头,忽然觉得那张凳子黑漆漆的很丑,于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脚朝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再拿起红绸布,卖力地往椅脚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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