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话直,惹你难受,是我该说对不起。”
“不,不。”她不住摇头。“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干二净,不愿让过去再来干扰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两年夫妻,他狠心,他无情,我还是期待他能改变,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书后,还是痴心妄想,以为事情了结后,他会回来接我,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了,我苦苦等待,等着一个我曾经爱过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惊骇地睁大泪眸,瞧她说了什么话,她真的要惹薛齐大大的介意了。
在说出来的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她自以为恨江照影,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对他留有一分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薛齐,或许在八年后的今天,终于让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岁月,会将她的身心消磨殆尽,孩子躲在卢府也无法正常成长,她充斥于心的,还是延续江家那两年的幽恨,能否破镜重圆,仍未可期。
割裂的伤痕太深,以至于不堪回首,更是难以弥补。
“傻瓜。”薛齐见到她的惊惶,只是怜叹一声,仍是柔声道:“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记,就如同我也会想起阿蕊。”
他没生气?她眨下眼睫,泪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忌日,你会陪我上坟祭奠,也会让我一个人呆在书房,然后再为我送上一碗热汤,默默陪我坐着,你明白我的感伤,让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琬玉,谢谢你。”
她哽咽无语,泪珠儿更是成串地掉落。
“因为你的体贴,那过去的遗憾,淡了,远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来,为还活着的我和身边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终于明白你的心情,以及你曾受过的苦楚,同样的,你想说就说,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你,或许你仍然需要时间让很多感觉淡去,但无论如何,问题会过去的。”
她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终厚实温热,也始终握牢她的。
“我……我可以说?”她压抑惯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当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声道:“夫人讲,我听。”
她差点放声大哭,可黑夜太过安静,她只能用力埋进他的胸膛里。
“你我相遇之前,都是伤心之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再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初为年少夫妻,你对他有情,诚如我对阿蕊有情,都是人之常情,我们痛苦,可是命运转呀转,阴错阳差也好,月老牵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你我这段更圆满的夫妻情分,这是很难得的缘分呀。”
她的心在悸动,抬起眼,心便让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现在,就我俩,我的妻子,是你,琬玉。”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你的丈夫,是我,薛齐。”
“齐。”她心里所有的话,全让泉涌般的泪水说了。
泪,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尽是十年来的悲伤,愤怒,无助,绝望,压抑,惶恐……所有她最晦涩幽暗的情绪,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记,只待这些渣滓全部哭尽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净明亮,再无阴影。
薛齐轻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认亲的事,想想并不急,今夜她能先解开缠绞多年的那道阴影,以后自然能敞开心房来谈事,就且让他与她静静地度过这个真正毫无挂碍的夜晚吧。
手掌轻抚而过,他跟着缓缓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给了我小小的果实,我十分喜爱啊,所以我要回赠你更珍贵的美玉,因你是我最珍爱的妻子,我们之间的互赠不是为了报答,而是我们的和好相爱,这辈子一定是要爱你,疼你,跟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温厚柔和,随那缓慢有节奏的音律传递到她的心底深处,从此深刻驻足,成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长夜漫漫,雪片飘飘,万籁俱静,她亦平静。
枕着至爱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与他永以为好也。
第10章(1)
转眼又深秋,薛齐埋首案前,为了忧期满复职做准备。
“喜儿姑娘做的包子,真好吃。”他两三口就吞下一颗包子,还想再吃,却只能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没啦?”
“给。”琬玉才吃了一口,递给他,“你写文累,肚子一定饿了。”
“不是,撰写履历而已,吏部那边也有我的资料。”他拿起纸张看了看,同时也看到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包子,忙道:“你吃呀。”
“我在喜儿那边吃过了。”她笑着塞到他手里,撒了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小谎,一看到他抬了眉,立刻跺脚道:“好啦,我要吃随时可以去买,老爷你不吃,我可也不吃。”
“嗳。”他摇头笑叹,那就遵命吃下老婆的爱心包子了。
“这回我买了三十个,叫人分下去,大家一下子就抢空了,你爱吃,我下回再多买十个。”她欢喜地看他吃着。
“喜儿姑娘有你这个大主顾,收入就稳固了。”他瞧了外头阴暗的天色。“下回托家人去买就好,天气这么冷,还出门?”
“其实,我目的是去看看她好不好……嗯,我觉得,我好像将喜儿当成了妹妹,她很坚强,明明是想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个他,就是江照影。
如今琬玉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谈起前夫了,有话就说,不再胡乱压抑,薛齐乐见她放开心情,亦是坦然听她说出她的看法。
“喜儿真的喜欢他啊。”琬玉很是感慨,又道:“十几年前他丢下了一条江家帕子,喜儿捡了,到现在还藏在身边。”
“唉,可惜,本是一件好事。”薛齐也不得不跟着轻叹道:“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那夜夫妻交心谈开之后,他们经过商量,做了决定,准备等江照影安定下来后,就请喜儿帮忙,找个时间让父子正式相会,岂料油坊掌柜生病,过世,油坊混乱了一个多月,接着江照影当上掌柜,又是忙碌一阵子,好不容易,一切终于再度安定下来了,他们开始打算如何告诉孩子时,却发生了他去喝酒被误会偷钱的事件。
他完全不辩解,当夜就离开宜城,程喜儿伤心欲绝,过没多久,油坊的“二少爷”回乡,赶走她这个没有血缘的收养女儿,她只得带着小丫环到外头开店谋生。
“他个性完全变了。”琬玉现在简直像个三姑六婆,“他就宁可让人误会,也不把事情说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喜儿对他的心意呀。”
“应该是知道的,这才会觉得去喝酒不好,因此离开。”
“那好歹说清楚他没拿钱,毕竟……”琬玉想讲的是,毕竟他是庆儿和珣儿的亲爹,她也不愿意见他被冤枉,然后一个人孤身黯然离去。
对于江照影,与其说是爱过,不如说是新婚欢爱恋慕,短暂的甜蜜过去,两年夫妻生活,总是她独守空闺的时候多,她又能了解他多少?
他来见孩子的那天,他的歉疚悔恨,她体会到了,如今她放开执着嗔恨,那段与他的过去,也像晴空淡淡抹过的微云,离她很远,很远了。
而与他还有那么一线的“藕断丝连”,就是庆儿与珣儿与他的父子血缘,然而他这回不告而别,恐怕又得延迟跟孩儿说身世了。
怎么一直在谈论他呢?她瞄了一眼薛齐,见他仍很认真地看她,等着她把话说完,又朝她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关心喜儿,从而关心到喜儿所爱的人,同时也希望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清白踏实的好人。”
琬玉心头酸酸的,不再是压抑苦恼,而是因为丈夫的理解而感动。
“我见喜儿过得辛苦,就跟她说,若你回京复职,要她也一起带小梨来,换个环境过好些,可她拒绝了。”
“她是想等他回来吧。”
江照影真是一个令人灰暗的话题,夫妻俩一时无言。
“而且,我不一定回去当京官。”薛齐望向桌上的起复请表,语气无奈,“以前刑部的缺早就没了,再说,缺是挤出来的,要给你,就有,不想给你的,空在那边也轮不到你去做。”
“那怎么办?我还等着当官夫人摆架子呢。”琬玉故意打趣。
“有缺就好,说不定要去海南了,夫人。”他笑了。
“好啊,听说那里长年如夏,还有一望无际的蓝天大海,同样是当官,你不如捡个闲缺,有空还能去海边钓鱼。”
“哈哈,我打鱼,你晒网。”薛齐已经描绘出一幅渔家乐,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搂住越发娇媚的妻子,“就怕让你晒黑了。”
“我黑了,就嫌我啦?”
“你以前太白,太瘦,第一次抱你,我吓了一跳,以为抱了竹竿。”
他爱怜地摩挲她的脸颊,又将她搂得更紧些,笑道:“现在有了血色,丰腴了许多,抱起来就软呼呼地舒服了。”
“到底是嫌我黑还是嫌我胖呀……”
她的低喃消失在他急速落下的热吻里,深秋天寒,密密拥抱的两人很快就全身火热了。
“爹,我们放课了。”外头走廊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
“吓。”两夫妻大吃一惊,大白天的,果然不是亲热的好时光。
四个孩子乒乒乓乓一路跑来,像四只弹跳的小皮球蹦进了书房,就见爹一个闪身,神速地落坐桌前,右手已抄起了毛笔要写字,娘则胡乱往桌上摸起一本书,连翻数页不知道在读些什么。
“爹,娘。”孩子见到娘也在书房,又是欢喜叫喊。
“咳,放课了?”薛齐点点头,放下了笔。
“瞧你们自投罗网,又来让爹考查功课?”琬玉笑看孩子们。
“娘,包子好吃。”才五岁的珏儿小手掌摇着吃了一半的包子,他跟兄姐一起听课,也学了不少,兴奋地道:“我要背诗给爹听。”
“先将包子吃完。”琬玉牵他到旁边椅子,又问其他三个孩儿,“你们都吃到了吗?”
“娘,珣儿肚子小,吃不完,要分给爹吃。”珣儿偎到爹的身边,捧上了包子,娇滴滴地道:“爹,好吃的包子。”
“啊。”薛齐瞠大眼睛看包子,又看琬玉一眼。
“珣儿不能拿包子贿赂爹喔。”琬玉知他吃饱了,便帮忙扮了黑脸。
“背不出书,明天还得连今天的份儿重背。”
“娘,没问题的,要我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书,我也能背。”珣儿自信满满,将包子送了出去。“爹,吃。”
“爹也吃。”珏儿才不让姐姐专美于前,也抢到爹的身边,将他又咬了两口的包子举得高高的。
“哎呀,你们……”琬玉掩嘴直笑。
薛齐还是只能瞪住包子,双手便伸出去将一对儿女搂到身边,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喂我,可把爹撑成胖大老爷了。”
“爹吃。”两只小手仍要喂爹。
“好好好。”薛齐拗不过孩儿,笑得眼睛都眯了。“待会儿还要吃晚饭,爹就咬一口,来,这边珏儿先喂爹。”
较大的玮儿和庆儿对看一眼,退到了门边,各自从鼓鼓的口袋里拿出包子,看来,他们兄弟不能再去“喂”爹了。
“娘总说爹写文章辛苦,要爹多吃,要我们听爹的话。”玮儿咬下包子,看着猛拍肚皮,摊在椅子上傻笑的爹。“我倒觉得,娘更辛苦,要照顾我们,还要照顾爹。”
“大哥,我问你,你对娘的感觉……”庆儿十岁了,自己也想通一些事情了。“我是说,娘不是你的生母,那个……”
“娘就是我的娘,就像爹是你的爹。”玮儿的回答简洁有力。
“呵。”庆儿用力点头,他并非有这方面的疑虑,而是心头仍搁着一件事,“大哥你说,爹还记得我们男子汉的约定吗?”
“爹说过的事情,绝不会忘记的。”对于父亲,玮儿有信心。
“有时候我想问爹……”庆儿看着笑逐颜开的爹,又望向始终含笑看爹的娘。“可我知道,爹顾虑娘的心情,娘跟我的亲生爹会分开,一定……嗯,有问题吧。爹得等娘愿意说了,这才会跟我们说。”
“庆儿,你不要想太多,珣儿还小,也得等她长大些。”
虽说珣儿八岁了,但两个哥哥仍将她当成幼小妹妹疼宠保护着。
“对,爹绝不食言的。”庆儿不想了,开心吃他的包子。
“大哥,二哥。”珏儿咚咚地跑过来,拉了两个哥哥的衣角,一马当先。“来背书给爹听了。”
“来喽。”兄弟俩摩拳擦掌,妹妹弟弟都蓄势待发了,当哥哥的怎能输给他们。
落叶西风,秋寒不入屋来,暂且抛开外头的烦恼,珍惜今夜吧。
翌年初春。
宜城是非多,江照影在过年前回来,就在大家以为他与程喜儿好事将近时,却传出他又开始上酒楼,赌钱,狎妓的恶劣行径。
眼见琬玉忧心焦虑,为喜儿,也为孩子,薛齐却是爱莫能助。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让孩子认亲,或许真要带孩子离开宜城,远离生父的流言是非,待长大后再来说明了。
但要离开宜城,也得要有官缺给他才行。眼见丁忧期满,吏部一直没有消息下来,他暂且搁下宜城诸事,上京城走动探听。
才回到了自家宅子,就听阿金告知消息,他立刻赶到太师府。
“薛齐,只有你来看我了。”翟天襄长叹一声,神情感慨。
日暮昏暗,一灯如豆,收拾得几乎空荡荡的大厅里,讲起话来还有回音,不见昔日的仆从如云,美婢服侍,亦不见宾客盈门的盛况,人去楼空的太师府里,繁华落尽,凄凉萧索。
薛齐收回视线,很诚恳地回答道:“听说恩师告老还乡,不日即将启程,学生惟恐相见不及,所以才到京城,便赶来见恩师一面。”
“你才刚到京城?”
“是的,下午方到。”
“你就来了……”翟天襄看他片刻,又是慨叹一声,“你原先是要去吏部还是你岳父那儿的吧?”
“吏部是会去,岳父那里礼貌上也会去。”
“你的事急,丁忧期满,也该赶快找缺回补,否则还不知要等多久。”
“这事缓个几天都行,只怕恩师离开京城,就……”
恩师年事已高,此次完全失势,不得不称病告老,待还乡之后,便是天南地北,行路重重,恐怕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待你如此,你还愿意来看我?”翟天襄苍老的脸孔略显激动。
“薛齐能有今日,不敢忘恩师的恩情。”
“你就不恨我?”
“这是两回事。”薛齐依然脸色诚恳。“因为有恩师指导提携,造就了我的仕途,让我得以一展所长,恩师的爱护薛齐永远谨记在心,至于有所意见不合之处,那也是我的个性所致,不管对象是否为恩师,结果还是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