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冬夜里,落雪无声,悄然将雪花凝结,堆积成厚重的冰霜。
深黑静谧的房里,时间一刻刻过去,两人的呼吸仍不平静。
薛齐侧头望了琬玉,只见黑压压的一团,刻意不动的身形反显得过度僵硬,他知道她还没睡。
她很久没失眠了,犹记得她初嫁进薛家时,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发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侧,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还能有什么心事?说来说去只有那一桩啊。
“睡不着?”他轻轻出声问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书?”
“别背了,我快睡着了。”
“琬玉,你心里有事。”
“我都说没事了,你让我睡吧。”她的语气有了波澜。
他不再说话了,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胧胧里,她蜷缩起身子,不经意扯动了两间盖的大被,她回手将被面往他这边推了些过来,怕是这一点点的扯掖缝隙会让他着了凉。
也不怕她少盖了被子?他轻逸柔笑,也侧过身子,再将被子往她那边密密盖实,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着她背的同时,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异样的可能原因。
还是去问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来一同进餐时,话少了,也不聒噪说笑了,只是跟孩子们说,这盘猪肝对身体好,要多吃。
他听了,还笑着要春香夹给家保吃,惹得当了爹的家保臊红了脸。
上菜时,掌厨的家旺说,这道爆炒猪肝用的是程实油坊只送不卖,特等精制的上等麻油,给老爷夫人尝尝好味道。
程实油坊为何巴巴地送来特制好油?
对了,凉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说,程实油坊的当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当初他听说了,因为同是父丧,心有戚戚焉便记住了,所以,在这年节前喜气洋洋时候还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总不成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过来吧,应该有伙计……
他明白了。
豁然开朗的同时,他也了解,是时候和琬玉好好谈谈了。
“江照影来过了?”
轻声的询问,却是石破天惊,琬玉万万没想到,“江照影”三个字会从丈夫口中说了出来,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时岔了气,剧喘不已。
“没有。谁说他来了。”她本能就是否认。
“没人说,是我推断出来的。”薛齐也坐了起来,将被子往她身上盖着。“你的眼神,你的动作,都告诉我,他来过了。”
“没有,他没有来。”她还是极力否认,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面对她过度激烈的反应,他顿感揪心,早知她不愿谈此事,他却直接揭破,虽是轻声细语,但他的用语和口气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诘问吧。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谈这件事。”他放柔了声音。
“谈什么事?他有什么好谈的。我要睡了。”她还是没好气,说着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来。
“你可以不谈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着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脸蛋,郑重地道:“可庆儿,珣儿要谈。”
“要谈什么?”她还是抗拒着这个话题。
“谈他们的亲爹。”
“就跟他们说,他们亲爹已经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说法,可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我们不提那个人,他们就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吗?”他维持平稳的语气,“我也曾经以为,不说就没事,可孩子长大了,自己会看,会听,会想,也会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爹,与其瞒着他们,让别人说三道四他们的亲爹,何不由我们来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个江家……”讲到她从不愿提的江家,她就是打从心底抗拒着,仍是不愿说下去。
“我跟庆儿说过了。”
“什么?”她大惊失色,全身发颤。
“去年为阿蕊迁葬时,庆儿主动问的,玮儿也在旁边听。”
“你……你,你怎么说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觉就要晕倒。
“我跟他说,他的亲爹为了照顾爷爷,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暂时还不会回来。”
“明明是流放,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是流放没错,难道你要我跟庆儿说,他的亲爷爷贪赃枉法,被朝廷抄家没产,流放边关?小小年纪的孩子受得了吗?”
“那就不要告诉他们呀。”
第9章(2)
“不告诉他们,将来他们还是会知道,即使我千万交代亲族和家仆不要乱说话,又怎能保证哪一个不会多嘴说了出来?甚至是走在路上听到宜城乡亲的闲言闲语,都会让庆儿珣儿知道,原来他们出身于江家。”
“到了那时再说?”
“你得为庆儿和珣儿想,你也不希望他们骤然听到流言,因而过度震惊而无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来。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们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亲爹是谁,又为什么亲爹和亲娘分开了,然后现在亲爹又在哪里,做什么事,让他们循序渐进的了解身世,知道事实,进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无可取,孩子听了更不能接受。”
“也许你不赞同……”他停顿下来,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坏。”
“胡说。”她猛摇头,成串泪水跟着摇落。
泪珠洒落他手上,灼烫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肠说下去。
“当年新君即位,当务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积弊,江家首当其冲,那时朝野每天都有亲的传言,说是江家四少爷来了京城,往来奔走几个大富宅邸,送金钱,送宝物,希望能找人帮江老大人说话,但这是皇上亲自下令查办的大案,没有人敢帮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蝉。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点狱卒,照顾好他的父亲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来,做个结论道:“就凭他这份营救父兄的心志,我才会说,他本性不坏。”
“他这样奔走,目的也是要维持他江家的繁荣盛大,继续过他的好日子。”她轻易驳了回去。
“那为何在罪刑定识后,他要陪他父亲一同流放边关?”
为什么?她也问过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寻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间切也切不断的亲情。
即便老太爷再怎么坏,怎么贪,怎么弄权,毕竟还是疼爱他的老父,过去她顶多见他向父亲请安,总以为年少轻浮的他,是向供给他富贵生活的父亲尽个“孝道”罢了,却不知他还能做到陪同颠沛流离的地步。
这是一个她所不曾了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齐继续道:“那三年边关书吏送来的案卷我都看过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无法做粗重劳务,军士催逼,他便自愿担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时间便会出去帮老父找点草药,或是捡柴卖了换些食物果腹,因为他不是罪犯,卫所并不供给他餐饭,而为了服侍父亲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亲被辟在大营里。”
琬玉每听一句,心脏就紧绞一下,不愿为他而流的泪水仍是流下了。
那么艰难困苦的生活,她完全无法想象安乐惯了的他怎能过得下去,还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随了父亲,就势必得丢下妻儿——呵,他早就丢下她,写了休书,即便他不去边关,他还是率先切断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亲过世了,他就回来了,即使这条归乡路走了五年,他毕竟是回来了。
宜城还有什么值得他回来的?屋子,没了,钱财,没了,名声,没了,还有的,只是他以为还在的妻子和儿子……
虽然喜儿帮他说情,说他回来三个月仍不敢上卢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让喜儿看出来,不正意谓着他就是想见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着,也恍惚听到薛齐说话的声音。
“因为我看过案卷,感受他秉性纯孝,所以,这也是当初你说休书的事,我以为他是为你着想的缘故。”
当然不是。每每想到休书,琬玉总是要怨,要气,要恨,可今晚,那些说不出口的郁闷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随着泪水奔流涌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说,谢谢你的休书,他那个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惊呆了,还流泪了……呵,我不知道,他也会哭啊,哈哈……”
她的凄苦讽笑转为哭泣,等同间接承认她今天见过江照影了。
薛齐轻叹一声,搂紧了她颤动的身躯。他早就将她圈在怀里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伤口,她会承受不住,随时都会崩溃,他无论如何是不忍,也不舍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了,若她再缩回心底黑暗处,他没把握还有机会再掘出江照影这道“阴影”。
“如果,他想认儿女……”
“他没有资格认,我不让他认。”琬玉态度转为强硬。“我本来还不愿意让他知道有珣儿,是我不小心说溜嘴的。”
“他离开时,不知道你怀了珣儿?”薛齐感慨又讶异,也恍然大悟。“难怪外头总以为是我们成亲后,你又生了珣儿和珏儿。”
“我在卢家两年足不出户,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儿。”她口气还是很硬。“我宁可珣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庆儿和珣儿当然是我的亲儿,可他们毕竟还是有个生身父亲,而这个父亲,也想见他们。”
“那又如何?你何必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以为经历这几年来的苦难,或许他已有了改变……你也希望孩子有一个品行端正的亲生父亲,好能不用设想一堆理由来跟他们隐瞒吧?”
琬玉紧紧捏住了被子,也许,他说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声唤她。“你可知我既已为庆儿取名为琛,为何仍保留庆儿这个小名,而不改喊他为琛儿?”
为什么?不就是庆儿习惯这小名,就继续如此喊他吗?
她望向黑暗里那双幽邃的眸子,那里头有着她所熟悉的沉静明澈,仿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确信不疑。
陡然之间,她惊悟了。
庆儿,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庆儿之名,为的就是让江照影回来时,还能喊上他所认知的儿子名字。
养了别人的孩子,还如此深思熟虑。她泪眼滂沱,心痛如绞,全是为了眼前总是为他人着想的丈夫。
“你……”她开了口,却是骂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为他想这么多,何必呀。”
“我本无意说出来,若他总是不回来,这事便算了。”他平静地道:“但他还是回来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来,父子相认,是迟早的事。”
“你为什么老是要他们相认?你就不要庆儿,珣儿了吗?”
“我没有不要他们。成亲前,我就告诉你,你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如今儿女有事,难道我们不该一起商量吗?我当然不是要他们马上认生父,即使我认定江照影本性不坏,也没把握他是否还像以前一样的浮浪个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强要庆儿认祖归宗,我也断然不会让孩子去认这样的父亲,所以他这一回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考虑,都得讨论该如何应对,譬如说是观察他一阵子呢,还是看他的意愿,然后又该如何跟孩子说,可你却自己闷头见了他,又独自生闷气,一丁点儿事情也不肯跟我说,我不愿见你这样。”
“就是怕说了,你要介意。”她已是声泪俱下。“如果你是因为我‘偷偷’让他来薛府见孩子而生气,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妇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薛家……”
“你无需道歉,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他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的确介意。”
他果真生气她了?她心脏猛然一揪,震骇地抬起头来,想要抽开手,却仍让他紧紧握牢着,在他手心里剧烈颤动着。
“我介意的是,你都离开他这么久了,却还持续让他占据你的心。”
“没有。”她心如锥刺,哭道:“你胡说,你怎能误会我,我是不该见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声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懊恼不已。
“对不起,琬玉。”他着急地道:“我知道啊,你的心,有我,满满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温柔的慰藉里慢慢地平静了。
“为何这么说?”她扯紧他的衣襟,幽幽地问。
“因为,那段过去还羁绊着你。”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你整个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气也好——都让他占满了,不留一点空间给我,我完全无法了解你的心情,或者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因着薛齐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过去,而是展开新的生活,与他携手共老。
她的确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记过往,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会挑起往事,然后她再努力地忘记,不去疏通,不去倾吐,只是压抑下来,因为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习惯了。
为何会如此压抑?从小,她见独居的母亲思念在京为官的父亲,有话没得说,只得写下满纸家书,可写了也没用,父亲还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对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没用,那人照样寻欢作乐,回到卢家,哭天抢地也没用,家人只是可怜她,收留她,再想方设法将她和两个拖油瓶嫁出去……
独独薛齐啊,他要她说出来,他想了解她。
“因为我不说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泪问道。
“我说的介意,就是他这道阴影,我并非要你一一说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你因他而心情受到影响时,能告诉我。”他轻抚她的头发,仍是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如今,这道阴影却横亘在我们夫妻之间,阻断了你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你有苦处,也有挣扎,尤其他又是庆儿和珣儿的生父,这点血缘关系地无法斩断的。可是你不说,我既找不到门路帮你,又得眼睁睁看你不痛快,我……哞,我也不痛快啊。”
没错啊,他说的对。江照影始终是她的疙瘩烂疮,她一想起此人,心头就一团乱,不知如何应对,索性关起心门,不愿想,也不愿说,却连最最亲爱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