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生气,他是恐惧她的离去啊。
她竟然过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可他负心在先是事实,凶神恶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实,休了她也是事实,横竖她都是要离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别吗?
“琬玉,作恶梦了?”她紧攒的拳头被包覆在一双更温暖的大手里。
她终于完全清醒,回到现实,她在薛齐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保护。
“是作恶梦了……”她为自己的哭间而心惊,忙道:“没事,我没事。”
“别去想。我在这里,莫怕。”他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
“嗯。”
她瑟缩在熟悉的温热怀抱里,偷偷地将梦里的泪水倾流出来。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遗忘的往事,为何梦境历历在目,仿佛片刻之前才发生呢?难道是因为害怕那人回来,所以才作了梦?
但她无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断,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骄宠个性,又怎会回来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着?”薛齐察觉她的轻颤。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泪,薛齐知她往他怀里藏得这么紧,就是不愿他发现。
他也不说破,仍轻柔地拍抚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这么久了,她的呼吸,她的辗转,她的馨香,她的颦笑,几乎已成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觉她的异样呢?
今日回来,便觉她神色有异,后来是阿金嫂很担心地告诉他,有个女人来找夫人,叫夫人什么四少奶奶的,然后夫人便一整日关在房中。
他刚才清楚地听到“休就休”这三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决绝强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极度痛心的过去。自从她在他面前哭泣过后,近三年来,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只字片语,他当然也不问,心里总以为,她能忘记过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过去的事虽了,人仍在,甚至会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现。
刑部掌管狱政,每月皆从各地呈来刑狱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江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况,以待琬玉可能向他询问,但,她从来没问过。
约莫是他在贵州查案的那个秋天,江老大人过世了,江照影就地葬了父亲,也离开了那个只有风沙石砾的荒凉塞外关城,如今已有两年,算算时间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没有他的消息。
江照影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产屋宅皆被官府没入,既然什么都没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隐姓埋名,一切重新再来,犹胜回宜城在乡亲指指点点下过着抬不起头来的生活。
可他并非一身孑然,他还有庆儿,珣儿。
若江照影真的来了,想认他的亲骨肉,他又该如何应对?
或许该跟琬玉商量商量了。
“我听阿金嫂说,今天有人找你?”
“我打发走了。”
“是江家的人?”他直接问道。
“一个女眷,来要钱的。”她也不回避。“我封了银子给她,叫她不要再来了。”
“如果熟识的话,有需要帮忙……”
“我跟她一点也不熟。”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看来不是江照影遣来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听到她这般自绝于他的口气,他好愿意去了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虑。
“你,心里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来,我谁也不见,老爷你尽可放心。”她说着,便挣开他的拥抱,翻身面对墙壁。
“唉,说什么呀?”
她有两种情况会喊他老爷,一是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这主,另外就是偶尔跟他赌气时,也会跺脚嚷他老爷,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这声老爷却叫得他心惊肉跳。
她的伤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轻轻碰触,她便要拿尖刀抵挡。
“好了,不说这个。”他又伸手揽她的腰,将她翻转回来面对他,柔声问道:“还让恶梦吓着吗?”
“没了。”她的声音压在他的胸前,闷闷的。“我困了。”
“因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后的被子,仍拥紧了她。
他有一套独门哄妻儿入睡的绝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劝,而是背书。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轻声吟咏着,瞧这桑树长得多好呀,叶子这么茂盛,这么绿意盎然,我见到了所喜爱的人,也是很欢喜的呀,心中对她的喜爱,有时不好说出来,那就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在他怀里总是很好睡,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再以指轻摁去她脸上的泪痕,又吻了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昨日今日都乱七八糟的令人心烦,那就期待明日破晓的光明吧。
江照影不回来便罢,若回来了……那再说吧,未来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寻苦恼呢。
嗳,他再度怜爱地亲吻她的睡颜,与她相拥而眠,将她藏在怀里,也永远藏在心底。
第8章(1)
一年半后,初春,迟来的东风依然吻不入重重叠进的衙门。
“薛齐呀,你这郎中位置坐几年了?”
“回尚书大人,七年。”
“七年,是该转个职了。”刑部尚书今天唤了薛齐过来,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边有话,准备将你调个知州或是按察命事,我想你也该去地方历练历练,如何?”
“薛齐但凭朝廷派遣。”这是薛齐唯一的回答。
看似征询他的意愿,实则无人拒绝或异议。
通常京官外放皆会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却是平调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俞事,贬谪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来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审阅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绽,但有太多人过来“关心”,要他记得洪知府是翟太师的人,或要他记得疑犯当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维持原判。
他这回没有“帮”所谓的陈党,他只是秉公处理,一一罗列洪知府判案的误谬之处,卷子往上呈,侍郎批个“退”要他重写,他坚持不肯,后来不知怎么,他的卷子不见了,先是落是怠忽职守的训诫,后来尚书索性就将案子转给其他同僚。
他这么“不听话”,早就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这两年上头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补贴不说,其实也是刻意削减他的职权。
走到这个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这么多年,也是很有贡献啦。”尚书大人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你写了三部律政释义,律政释疑,律政释例,几几乎是我刑部的传世宝典,足可做为官员的参考范书了。”
“卑职职责所在,尽力而为。”这是他还值得自傲的事迹。
“我记得有几处江苏还是河北的知州,地点都不错,你想去的话,该走动的还是得去走动。”尚书似乎是良心发现,提点他门路。
他该去找翟太师吗?找太师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办了该有的礼数,他全尽到了。生日,过年,娶媳,加封,他皆登门拜贺——可光有一颗诚心还不够,人家送的是贵重厚礼,拿出来可以让太师赞赏有加,抚须而笑,他带上的宜城名产算什么。
既不够听话,又不会做官,唉,他还有什么前途呢?
一道长长的厚门帘隔开大厅通往后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里,琬玉静悄悄的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帘后偷听。
虽说偷听有失她身为薛家主母的身份,可是她实在太担忧薛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傍晚,自她婚后就不曾再踏进薛府的父亲突然来了,还带来一位表情严肃的长须人物,她先请他们在厅里坐着,后来薛齐回家,喊了一声陈大人,她才惊觉那位长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
薛齐吩咐送上茶,掩了门,三个人闭门谈事,她也溜到后边来。
玮儿和庆儿跟着蹑手蹑脚过来,她原想要他们离开,一见那稚气的瞳眸里有着超龄的忧心,她顿感窝心,都八,九岁了,念了书,明白了事理,已经懂得察觉大人一举一动的变化,关心起双眉紧锁的父亲了。
她向他们比个噤声手势,要他们蹲在她身边,母子三个大气不敢吭上一声,眼睛盯向长帘下的光彩,竖起耳朵倾听。
“薛齐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厮参你一本,是陈大人帮忙驳回摺子的?”卢衡带着教训的口气道。
“多谢陈大人爱护。”薛齐向陈继棠拜个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虚乌有,薛齐自认坦荡,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虚乌有的事,也会被编派成事实。”卢衡还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连我也一起牵累下去。”
“请放心,我本无过错,绝不连累您。”薛齐再次强调。
“没过错?你的郎中已经坐不住了,外调知府没份儿,还降格去选知州。”卢衡还是很激动,“我听到消息,吏部那边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着给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吧。”
“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啊……”薛齐喟然一声。
“空有文名有什么用?大江东去,一个大浪来就打死了。”卢衡今天火气忒大,彻头彻尾教训这个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齐,你哪里也不去。”一直不说话的陈继棠开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儿右少卿出缺,皇上向来爱才,有我的保荐,没有理由见你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会勾选你去做个偏远地方的小知州。”
“陈大人,千万拜托您,就请您美言几句了。”卢衡转为礼貌好口气,再向薛齐斥道:“如今陈大人大力帮忙,还不快道谢?”
琬玉在帘后听清楚来龙去脉,虽为薛齐的仕途担忧,心里却升起了另一种盼望。
她明白,丈夫这些年来遭到刻意打压,有时不免闷闷不乐,唯一让他觉得当官还有所成就可夸口的,正是他写就的几部刑律大书。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继续给他钻研刑律,不升官也没关系,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陈继棠最近晋为太子少保入阁襄赞政务,严重影响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场斗争势必再起,父亲又从翟党倒向陈党,甚至还要拉他过去,这样一来,岂不让他真正卷入党争,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荡没错,可是宦海沉浮,惊涛骇浪会将他打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个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山,有海,离开了权力斗争,勤政闲暇之余,照样可以搬了他最爱的律令书籍,研读写文,这样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坦荡,更无负担的官途。
大厅里也有片刻的安静,黑夜降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抹晚霞。
“多谢陈大人厚爱,多谢岳父关心。”薛齐沉吟片刻,缓缓道来:“薛齐以为,自进士及第后,始终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经验,但毕竟不是地方父母官,无法深入民间,广知民情,另外,也从未熟悉我朝的粮税和漕运政事,不如有机会的话,就去地方看看,这样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资历。”
“说得倒好听。”卢衡气道。
“你顾虑翟太师?”陈继棠冷冷地问道。
“你还当翟天襄是你恩师?”卢衡拼命出他的恶气。“他要看重你,会眼睁睁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烂?又拼命找我工部的麻烦,想拔了我的尚书,他利用你写完几本刑书,就一脚将你踢开了,你怎地执迷不悟啊。”
“我谁也不顾虑。”薛齐平静地回答问题:“我只顾虑我的家人。”
“啊?你说什么?顾虑谁?”卢衡不可思议地再问。
“岳父,我顾虑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
“你你你……薛齐啊,当官的是你,不是仰赖你吃穿的妻孥啊。”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
“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官,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卢衡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卢衡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齐严正地道:“庆儿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好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齐相提并论。琬玉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琬玉一惊,庆儿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薛齐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庆儿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齐,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卢衡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琬玉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你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琬玉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薛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薛齐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儿已经闭眼熟睡,琬玉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嫩的小脸,才三岁的娃娃,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