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看起来还不错!”他四处望一回,下了评论。
胡茵茵拂开满面乱发,解开安全带,两脚踏在地上恍似腾云驾雾,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进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硕果仅存压扁的凉烟,发颤的手试了几次才点燃打火机,狠命吸了一大口压惊。
“啊?看不出来,你抽烟啊?我以为你是乖宝宝咧!”
话一出她随即呛岔了气,扶着车门咳了好几下。
“谢了!有缘再会。”她敷衍地挥了下手,内心十分庆幸和林启圣这班人向来没什么瓜葛,这家伙害人不浅,让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笔在她的掌心写下一串号码,“有空一块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应,他敏捷地跳进驾驶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极速倒车离开。
喝咖啡?他真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到任何女人都会追不及待送上门吧。
她边按门铃、边使劲搓掉掌心的笔墨,门开了,附上一声响亮的称谓:“老师,你来啦!咦,你又抽烟——”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声警告:“闭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饭啦?”
小男生摇摇头。
“这才乖!老师只抽了两口,现在就把烟丢了,千万别告诉爸爸。”
她捏熄烟,细心地用面纸包好放进口袋,从背包摸索出一袋东西塞进小男生手里。“喏,拿去!”
“耶!”小男生欢跳起来,边跑边叫:“鸡腿、鸡腿、鸡腿……”
她跟着咧嘴笑起来,顺手把其余战利品摆在餐桌上。真好,待会把这些菜肴装盘一字排开,晚餐就解决了。
她从厨房拿出碗盘,一一将菜肴倒上,香气瞬间四溢。
“咦?哪来这些菜?你发财啦?”
乍然冒出的浑厚男嗓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成家男主人边扣着衬衫扣子,边往桌面张望,准备出门的模样。但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而他的孩子即将孤伶伶被扔在家中,这种生活习惯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今天迟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迟到了。”
“噢……呃——”该不该说?说了算不算多管闲事呢?但是今晚站在这里准备别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闲事的结果?左思右量间,男人伸出五只手指头在她面前摇晃了一下,“哈罗,还在吗?”
她赶紧收神道:“呃——下次不会了。”
“当心点,汤快满出来了。”男人好像对她的反应能力怀着质疑,瞄了她好几眼。那满腮胡渣实在碍眼。他浑身散发沭浴后的皂香,懂得清洁自己为何不顺便把胡子给刮除呢?
“您——要出门啊?”还是禁不住问了,有些人的作为实在很难令人袖手旁观。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鱼放进嘴里。
“已经晚了,小孩一个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还没洗澡——”
“你在这里不是吗?你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当然,并且言行一致,抓起一只颇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后匆匆越过客厅,在玄关穿上球鞋,带上门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边。这个男人把一个家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留给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女人?她和他还不算熟吧?虽然这个家和掩埋场没什么两样,总也挖掘得出几样值钱的东西吧?他真不担心她卷走他的家当?
“算了,谁叫我烧了你的浴室?就当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哝。
小男生吃完了鸡腿,爬上桌继续进攻已布上的菜,她歪着头问:
“成凯强,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成凯强嚼着满口菜含糊回应,“老师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谁说的?”
“爸爸啊!爸爸说从今天开始,老师要负责我的晚餐和功课,直到老师把浴室的修缮费抵销为止。爸爸说,老师想躲债也不行,他可以到学校找校长……”
“你们——”这一对臭气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亏在先,但不表示活该被予取予求!对了,条文,白纸黑字的条文应该要确立好,否则,未来她将深陷在这个掩埋场里没完没了。
想到这里,她无端焦虑起来,一只手不知不觉往背包里搜寻着。
小男生从一盘炸明虾中抬起头来,满嘴圆鼓鼓,一说话虾壳便乱喷:
“老师想抽烟吗?爸爸说,老师如果一直抽烟,很快就会变小老太婆,擦再多保养品都没用……”
慢动作把手缩回来,她瞪着小男生:“谁说要抽烟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剥夺的自由相较,开口借钱的后遗症会不会轻微多了?她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尽快回归云淡风轻、没有负累的日子?
第二章
严格来说,她的忍耐力算是好的,能平安度过高中三年非人岁月,不单需要过人的耐力,还要有近似植物式的麻木和放空,因此一旦有选择的自由后,她就很少勉强自己顺从民意,尽量过着简单又不麻烦的生活。偶尔有勉强的感觉,通常都是发生在职场的斗争上,需要钱的时候就尽量忍耐现状,活得下去就一走了之,总之以不勉强自己、不麻烦别人为最高行事原则。在她看来,像刘琪一样变成工作狂,或像秦佳一样努力成为迷人的名媛,都是非常累人的事。
此时此刻,她坐在昂贵的英式古典餐桌旁,看着长期以便当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狼吞虎咽吃着她买来的牛肉面。她的嗅觉和视觉不断努力地和屋子里的乱象相抗衡,就算转移视线不去看被杂物掩埋的客厅,鼻子却不能避免被厨房漫溢出的腐馊味刺激,连忍耐或放空也无法抵挡两者的冲击,恐怕要精神出窍才躲得过身心的虐待,这一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妈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她忍不住捏住鼻翼间。一个家少了女主人后实在走样得太厉害了,她相信要求完美的服装设计师绝不会容忍美仑美奂的家破坏至斯。
“不知道。”回答得很干脆。
“爸爸呢?”火灾事件后,她见到胡子兄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班啊!”
晚上八点了还不下班?这孩子真是名副其实像农场里的牛羊被放养着。
她平时不是那么急公好义,但看到只生不养的父母也不禁生气,尤其是把孩子养在猪圈的那一种家庭。
她无奈地叹口气,托着下巴思考。
未来,她有一段时间得耗在这里,虽然根据她和胡子兄共同拟定的“灾后赔偿条款”——她一时付不出的那笔昂贵修缮费,除了这个月暂替成家代付孩子的月费外,其余允许她以家教时数抵偿,顺带负责孩子的晚餐和睡前洗浴监督工作,并不包含清洁打扫的部分。
但认真算起来,这个房子是她的工作环境,环境不良很难让工作效率提高,冀望胡子兄把掩埋场变黄金屋的机会十分渺茫,单看这孩子一头一脸的邋遢相就知道了。
“算了,算我倒霉!”她又叹了一口气。
厨房最重要,整理厨房是当务之急。她踏进原本应该很美丽的厨房,稍微探勘了一下橱柜、冰箱、水槽,几秒的判断,非常果决地将所有过期食物和果菜、纸盒瓶罐,分类丢进大垃圾袋,捆好放在前院,再捋起袖子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盘。感谢西餐厅的打工经验,这些工作还不算棘手。
接着是洗刷地板和沾了油垢的墙面,这项倒是费了点力气,她刷得双手红肿发酸,直到确信闻不到任何异味才暂且告一段落。
目标转移到客厅,她指示吃饱后活力充沛的小男生找几个大箱子来,将散布在地板上、沙发上的书籍、玩具,分门别类堆进箱子,整齐排放在储藏室。这一样好解决,衣物呢?总不能聚成一堆了事。
“成凯强,把家里要换洗的衣服全拿出来!”干脆全丢进洗衣机洗了,省得伤脑筋。明天是周三,小男生不必穿制服,晒不干也没关系。
“对了,那只肥猫呢?”也得抓来刷洗一番。
“不知道,它高兴就回家,不高兴就都不回来。”
“啊?”
就这样,小男生写功课,她拖地板、晾衣服,十点半,看着孩子洗完澡上床,她已经累得腰直不起来。她僵直着背脊瘫坐在沙发上,脚底板下,重见天日的石英砖地板闪闪发亮,每样家具都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不再灰头土脸,英式乡村的风味终于露出曙光,真不能说不感动啊!
不过,能维持多久呢?这一家子,连平时散漫的她都不禁要甘拜下风啊!
* * *
她是被一团陌生的热气和粗鲁的推揉弄醒的,两眼虚弱地撑开,一张蔓生胡子的脸映入眼帘,她吓得滚下沙发,跌在织花地毯上。
“喂!”胡子兄扶起狼狈的她,不是很高兴的模样。“你好像一坐上这张沙发就会睡着,十二点半了,还不回家?”
“成先生,你回来了。”她揉揉发痛的臀部,有点晕头转向,不忘向他抱怨:“麻烦您以后早点回来,我不能太晚回去。还有,老是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不太好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能把他带去工作吧?”
他的胡子似乎更长了,浓眉下的深目极为疲惫,衬衫和长裤沾满了灰泥,他看起来像是从野外扎营刚回来的登山客,服饰公司的负责人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鞠躬尽瘁吗?
“请考虑找个保姆吧,如果凯强妈妈常不在的话。”
“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这是什么答案?
胡子兄扫了眼丕变的环境,面无表情道:“是你打扫的?”
“对!”这不是多此一问,有哪个好事之徒是这么好心的?“不必说谢谢,是我受不了才动手的,孩子的成长环境得保持干净。”
“多事!他嘟喽,“家里搞得这么正点,万一让小偷跑进来怎么办?”
* * *
她怎么猜都猜不到他反应的会是这句话。原来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掩埋场只是避免小偷觑觎的伪装术?
“成先生,”她得非常努力才能不把他当成一头熊。“能不能尽量用正常的方法维护居家安全,比方说安装保全设施之类的,不是很好吗?”
“以前是装过,撤销了。”他漫不在乎地看向她,“对了,我的裤子呢?刚才找了半天,衣柜里一条也不剩。”
“裤子?”她不记得同意过负责他的内务这项条文。“什么裤子?”
“内裤。”他懊恼地解释,“一、二、三、四、五、六、七,总共七件,一天换一件,我算好好的,今天第七天,应该还有一件,为什么新的旧的全都不见了?”
“嗄?”她匆匆跑到后院张望,对着晒衣架默数了一下,回来时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凯强把脏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我就全都给洗了,都晾在后院……”
“你——”他双手擦腰,忿忿抹了把脸道:“我一身是汗想好好洗个澡,难道还得穿回脏衣服?”
“您——平常不是习惯了吗?”这绝不是在调侃他,住在垃圾堆的人还在乎有没有干净衣服换穿吗?“不然……就裸睡一晚也没人知道啊!”
他翻翻白眼,拱手道:“谢谢高见!”撇下她转身就走,在房门前忽又止步,折回她跟前,嘿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胡髭问很炫眼。“不好意思,本人不像贵为老师的你有裸睡的习惯,今天的错误既然是你造成的,麻烦你做个补偿,请到巷口便利商店买件免洗裤回来,我洗完澡出来一定要在床上看到,这叫亡羊补羊,犹未晚矣,你平时也这样教学生的吧?慢走!”
她傻眼片刻,才确定这头熊不是说着玩的,他还掏了张佰元钞票丢在茶几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操劳了一晚不但得不到任何精神奖励,还得在半夜头昏眼花走进超商买一件男性内裤?
她其实不介意为男人买内裤,重点在后续效应——只要她毫无异议地做了这件事,她的身份立刻晋升为老妈子,未来就会有忙不完的琐事临头,这可离她的初衷越来越远了。
事不宜迟,她勉为其难踏进他的卧房,附设的浴室传出哗啦啦的莲蓬头洒水声,她举起拳头敲打浴室玻璃门,“喂!我决定——”她陡然噤声,慌忙转过头——还未起雾的上半部玻璃门,男性背面全裸的春光一览无遗!
“又有何指教?”他在里头不耐烦地喊。
“尺……尺寸……你刚刚忘了说尺寸!”拳头猛敲自己脑门。
玻璃门推开一个口,他采出湿答答的半颗头,疑惑道:“尺寸?你上次不是看过了吗?还问!”砰一声门又关上。
该死!她捧着脖子,等待血气退潮。这一次疹子应该不会发作太久,对!跑步,跑步可以让血液集中在下肢——她快速奔出屋子,在巷子里迎风慢跑,三步并两步到了便利商店,她冲进去,在日用品区浏览一遍,随手拿了件目标物就到柜台付帐。
“小姐,你拿的SIZE是XL的喔,确定厚?”店员瞄了瞄她细瘦的腰围。
“对,确定!”确定自己选择了女用大号免洗裤。
真可惜,她看不到他发火的表情了,她在店门外捧着小腹大笑起来。
* * *
喝了两次绩杯咖啡,依然见不到约见的人影。
下班时刻,来来往往的人十分多,汉堡快餐店几乎座无虚席,她选了室外的露天座位,百无聊赖地观赏众生相,看见人手一根烟,习惯性摸索臀后口袋,想起刚下过的决心,用力啃了一下拇指头。
总是这样,一紧张或愁闷,烟瘾就犯,知道不是好习惯,用了许多方法,不幸每一次都功亏一篑。她在戒烟上的压力不算大,独居的她生活上没有人会就这点唠叨,除了近期因烟闯祸。她仔细思量过,太过依赖一样东西绝非妙事,依赖的习惯一旦建立,要打破可就难了。
以她过往不算高的幸运指数评量,万一旅行时坠机在海上,不幸飘流到荒岛;或被歹徒劫持,关在无人知晓的密室,少了烟不就惨上加惨?
“对不起、对不起,塞车得太厉害了,找停车位又花了我半个钟头,我看以后应该和你一样搭捷运才对。”刘琪一坐下,忙不迭解释迟到理由,“丝不苟的粉妆依然亮丽,别致的套装紧紧裹住减重成功的身段上。胡茵茵很羡慕刘琪追求目标的生气勃勃,她对事业的野心不到刘琪的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