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封骁的脚步才到账房,推门而入,一见她伏案而眠的情景,两道浓眉瞬间拢起。
最忙的年关已过,她还在忙什么?
莫封骁来到桌边,看着妻子睡得正熟,几缕发丝掩住她略显苍白的脸,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她的发,内心百味杂陈。
两人在一起时,她从不提打理家业的苦,总是笑着在他怀里撒娇,讨他欢心,像个无忧无虑的幸福女子。
这样娇柔可爱的女子,那么瘦弱的肩,怎么能扛起莫家如此沉重庞大的事业呢?
莫封骁愈想,眉头揪得愈紧,一颗心彷佛被谁紧紧掐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只觉让妻子如此辛劳的人,正是自己。
当年太奶奶会掌理家业,也是因为太爷爷过世而不得不为,而如今,他的妻子却是为了圆他想留在「一气门」的心意,为他支撑一切……
彷佛感到屋中有一股沉滞不愉的气氛,乔沁禾缓缓睁开眼,眼里映入夫君眉头紧蹙的模样,她疑惑地眨眼再眨眼,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咦……」
瞧见妻子睡眼迷蒙的可爱模样,他柔声道:「是我。」大手轻抚她的嫩颊,他沉眉问:「累了,怎么不回房里歇着?」
依赖地将脸贴进他的掌心蹭了好久,她才回过神问:「骁哥,什么时辰了?」
「已经戌时了。」
她陡地清醒。「戌时……那你用过晚膳了吗?」
他没答,神色却愈显阴郁。「那你用过晚膳了吗?」
「我……」因为丈夫难得沉肃的神色,她忧心地反问:「你……怎么了?门里有什么烦心事吗?」
抑下紊乱的思绪,莫封骁扯了扯唇角,恼声开口。「我不喜欢你这么累,居然忙到这时辰还没用晚膳?丫头就这么纵容你,放着你不管吗?」
原来,他会气恼、板着张脸,全是因为她拖到此时忘了用晚膳。
一时间,她的心像浸在一泓暖泉里,暖得让她嘴角甜笑不断。
「不关彩荷的事,是我要她别吵我。」
不想被妻子的甜笑诱惑,莫封骁的眉拢得更紧。「铺子里有什么事会重要到让你如此废寝忘食?」
「别恼了,我只是想与你一块儿用膳,没真的为了铺子里的事忙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乔沁禾不想拿二叔二婶擅改账本取银的事惹他烦心,仰起脸望着他软声撒娇,将话题给转开了。
「你是存心让我心疼吗?」
「那你心疼吗?」她满是柔情的眼望着他,明知故问。
男人一张俊脸绷得极紧,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你说呢?」
乔沁禾凝望着丈夫,软软地道:「别恼了,我知道你待我如何,只是希望你多疼我一些嘛!」
自从圆房后,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多疼自己几分。
「那我做得够吗……」修长粗指若有所思地抚着她的嫩脸,他那总是温和斯文的嗓音里,掺着一丝懊恼。
前一刻,他深觉自己的确不够疼她,若真的疼惜她,他该做的是离开「一气门」,回府与她一同管理家业,一个完全背离心中所好的决定。
「只要你觉得够便是够了。」
「不应该是你的感受才是标准吗?」
「不,你的感受便是沁儿的感受。」
妻子体贴的话语让他浑身一震,心湖再次波动沸腾。
她待他这般好,这般无私无求,就算他只能施以一分爱,她也甘之如饴,这样的她,再度彰显他的自私。
「傻沁儿,若我真是寡情薄幸,你该怎么办呢?」
「那便是沁儿的命,不该怨。况且……我已经渐渐明白,你不是寡情薄幸的男人,是真心地待我好。」
莫封骁直直地瞧着她,因为她一字一句真切坚定的话语,思绪再次被扰得一塌糊涂。
是该接掌「一气门」的门主之位?或是回府与他的妻,一起管理庞大家业?
似乎已经到了该作决定的时候——
第9章(1)
转眼元宵至,每到这一日,城里家家户户按照旧俗,合家团聚吃元宵、挂花灯。
天色一暗下,街头、寺庙还有猜灯谜、舞狮舞龙等热闹非凡的闹元宵活动。
莫府也不免俗,在这一日办了简单家宴,应景吃汤圆。
虽说前些日子,乔沁禾才因为二叔二婶做假帐、明取银的行为,与两人闹得不甚愉快,但她还是希望在年头讨个佳兆,吃元宵让家福圆满,自此平顺和乐。
虽是家宴,她却不敢大意,特地先探了二叔二婶一家偏好的口味、拟了数道菜色,让厨房大展身手。
晚膳时分,下人们送菜后便退下,守在门外等候主子吩咐。厅中,莫府人齐聚一堂,气氛说不上欢乐,倒也算祥和。
「骁儿、孙媳妇,这是你二婶今儿个特地下厨做的元宵,你们尝尝。」有别于以往的态度,莫二爷亲自盛了元宵,分别送到两人面前。
二叔在她同二婶谈完话后的几天内便将缺银补足,态度也较以往和善,乔沁禾心里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奇怪,但碍于尊长之礼,仍是巧笑道谢。
「有劳二婶费心。」
不知叔婶与妻子之间发生何事,莫封骁面对两人,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不麻烦、不麻烦,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不过得琛这几日闹肚疼,不能吃糯米,我带他先回房,你们慢用啊!」
二夫人笑容可掬,那副热切温和的模样,连莫封骁瞧了都觉两人今晚有些不对劲。
「今儿个咱们叔侄难得碰面,我到地窖再取一坛酒,今晚咱俩喝个痛快!」
闻言,莫封骁立刻出声制止。「二叔,不必忙了,晚些我和沁儿要到外头走走瞧瞧,不喝酒了。」
这是夫妻两人头一回过元宵,他想带着妻子到外头逛逛,看一看猜灯谜、舞狮舞龙,感受一下闹元宵的热闹气氛。
听他这一说,莫二爷不自在地呵笑承认。「唉呀,其实是你二叔肚里的酒虫发馋,你们吃完元宵就尽管出去走走,这酒我就自个儿喝了。年轻夫妻就是该这样,多多相处,感情才会像酒一般,愈陈愈香啊!」
话一说完,二爷也不待两人回应便径自走了出去。
以为他小饮了几杯、多了几分醉意,莫封骁咕哝了句。「二叔和二婶今日似乎怪里怪气的。」
「我想……是与那日的事有关吧!」
乔沁禾原本不想让他知道,多添烦忧,但不知怎么的,二叔二婶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不踏实,禁不住就这么说出口了。
莫封骁一怔,困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起了头,便不能再咽下,乔沁禾轻叹了口气才说:「前些日子,我查帐时发现帐上缺了一万两,后来证实是二叔、二婶动的手脚。早前我去找过二婶,跟她摊开说明了,只要他们将银子补回去,事情就这么算了。」
莫封骁听着,眉宇渐渐沉肃、紧绷。
他知道二叔二婶不满太奶奶将金钥交给妻子,让她当莫家主母,却未想过两人竟会用这种苟且方式中饱私囊。
事情虽然这么了结了,但二叔二婶会就此善罢罢休吗?
见夫君拧眉不知思量什么,乔沁禾不确定地幽声问:「骁哥,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或是不对?」
「你既然作了决定,不管对或不对,我都会全力支持。况且,你的决定是顾全家宅和谐,若是我,应该也会与你作出相同的决定。」
富贵如浮云,钱财对他来说是身外之物,撇开莫家事业的兴衰关系了上千人的生计不谈,他未曾在乎过铺子入帐的钱银有多少,二叔二婶虽与他不亲,但毕竟是亲人,他也不想做得太绝。
但这一段时日相处下来,他深知妻子外表坚强,其实内心柔软,即便用如此柔和的方式解决了事情,心里却无法不感到愧疚。
毕竟私吞公款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一个处理不当,给下人落了个心慈手软的念头,之后要好好当这个家可就难了。
按理说,身为当家之人不该有这份柔软,但毕竟是血缘亲人,她能为他顾及这点,令他怎能不多疼爱她一分?
「其实我可以理解二叔二婶想继承家业的想法……」
不忍妻子在月圆佳节还为这些烦心事忧愁,莫封骁安抚道:「之后咱们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让二叔二婶心服口服。现下,咱们该做的事是赶紧趁热把元宵吃了,还得出门看热闹呢!」
听了丈夫的话,乔沁禾郁闷的心思也一扫而空。
这是两人成亲后一同出府,她也暂时卸下压在心头的重担,迫不及待地舀起甜汤喝了一口。
瞧妻子一副急着吃完、赶紧出门游玩的兴奋模样,他忍不住点了点她的俏鼻,调侃道:「谁会相信,这个既不端庄也不沉稳,像个爱玩的小姑娘的,竟是莫府的当家主母?」
「那又有谁会相信,平时稳重的三师傅,私底下竟是爱调戏娘子、爱吃娘子豆腐的登徒子?」她笑着反将了丈夫一军。
他沉笑。「我这豆腐吃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舀起元宵,准备送进口的瞬间,忽觉元宵的味道有些不对劲。
「等等!」
莫封骁心知不妙,正想出声阻止,却见喝下一口甜汤的妻子突然一阵猛咳,片刻竟咳出血来。
怔怔看着自个儿咳出的血滴落在桌上、襦裙上,乔沁禾惊骇地望着丈夫。「骁哥……」
心一凛,莫封骁正想靠近妻子察看她的状况,一名持剑黑衣人倏地破窗而入。
「骁哥!」
乔沁禾惊呼,莫封骁不假思索斜身挡在她身前,随着袭至后方的杀气,倏然旋身伸掌,朝来者使出一击。
他这一击看似轻松,其实挟带惊人气劲,黑衣人避之不及,硬生生地大退数步。
「找个地方躲起来!」
虽不知中毒的妻子是否还有体力藏好,但情势紧迫,他只能专心应付来势汹汹、浑身带着杀气的黑衣人。
见丈夫与黑衣人对起招,乔沁禾惊惧不已地浑身发颤,虽吐了口血,但喉间、腹间彷佛有着万针穿扎。
她难受不已,可为了不造成丈夫的负担,心里涌出一股无形的力量,驱策支持她,让她生出足够的力气,找着厅中离两人最偏远的一处藏好自己。
眼角余光瞄到妻子的动作,莫封骁宽了心,目光一凛,专心对付招招带着取命意图的黑衣人。
他使出的招式看似徐缓,却含着浑厚气劲,先是震断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再以刚劲力道重击黑衣人持剑之手。
黑衣人见他气定神闲、身形轻灵矫捷,出手含劲震断长剑,紧接着感到右臂一阵剧痛袭来,他心中惊惧万分,一提气,急跃退后。
没想到莫封骁这个看似平凡的教拳师傅,竟会有如此深厚的武功修为。
交手不过数十来招,他手中武器断为两截,持剑之手重挫,居处下风,心中犹疑是否该退。
他按例收银取命,如今取命对象武功高过于自己,他可不想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上。
莫封骁却动作迅捷如电,趁他思虑的一瞬间乘胜追击,出掌正击他胸口膻中穴。
「唔!」黑衣人闷哼一声,内气瞬时漫散、呼吸一滞,瞬时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
扯开他面上的黑布,莫封骁厉声问:「谁买你入府杀人?」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多余,定下心思揣想这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家宴时没让下人们在身边伺候,二叔又借故到地窖取酒,妻子吃下二婶亲手做的元宵而后不适吐血,回想种种状况,不消多说,也知买凶杀人的幕后主使是谁。
只要想到自己顾念的亲情,竟然为了家产如此冷血无情,莫封骁的心冷寒到了极点。
「莫、莫二爷……」
黑衣人的话才吐出,莫封骁瞬即推开门扇,朝厅外大喊:「来人!」
他的气厚声远,被二爷支开的下人一听主人发出的叫喊,纷纷赶来,再见厅中状况,震愕得不知该做何反应。
莫府总管率先回过神,问:「少爷,有需要报官吗?」
「把这人绑起来,再派人到『一气门』找诸葛大夫入府!马上!」莫封骁的话才落下,立即回头找妻子。
主子的吩咐一下,下人们急忙依言办事。
乔沁禾蜷缩在厅中一角,忘了自己的状况,拼命捉住逐渐涣散的神思,听着厅里的动静。
她心惊胆跳、恐惧难安,深怕丈夫会有什么不测。
莫封骁一寻着她,见她脸色惨白、神情涣散,心痛地颤着嗓问:「沁儿,你还好吗?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她嚅了嚅苍白的唇瓣,幽涣的眸掩不住对他的忧心。「骁、骁哥……你有……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颤着手拭去她嘴角的血,嗓音嘶哑地道:「撑着点,大夫马上就到。」
也不知她是不是听见自己的话,苍白的嘴角微微弯了弯后,发出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
「真好,你没事……」
闻言,莫封骁的心瞬间拧成团。
这个傻娘子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可能立刻毒发身亡,挂念的竟然还是他……
心头的感动还在翻腾,却见妻子在他面前轻合上眼。
「沁儿!」
在神智坠入黑暗前,她依稀听到丈夫心痛惊骇的叫唤,好想开口,思绪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拖着、拽着……
她无力反抗,最终只能任思绪被吞噬、淹没。
第9章(2)
「一气门」的诸葛定怀拥有一头蜜色长发,是来自西疆的有趣大夫,数年前,因为对「一气门」的养气拳法极
感兴趣,便留在中原研究博大精深的养气疗治之法,最后莫名其妙成为「一气门」的驻门大夫。
这时,一听是三师傅莫封骁的差请,诸葛定怀二话不说背着药箱到莫府出诊。
随着下人急如星火地领着他穿廊过院,一眨眼工夫,他已来到中毒的乔沁禾的寝院,为她诊脉察看。
「怎么样?」莫封骁完全失去平时的沉稳淡定,着急地问。
诸葛定怀为乔沁禾诊脉察看将近一盏茶,随着时刻流逝,只见他的两道淡金剑眉愈拢愈紧,直教人忐忑难安,无法放心。
瞧他焦急的模样,诸葛定怀徐声安抚。「三师傅莫急,施毒者下的毒药只是一般坊间可买得的毒物,只是混了数种,解得麻烦却不足以致命,放心、放心。」
「不致命,那你脸色为何愈见沉凝?」
从未见他有如此激动的一面,诸葛定怀忍不住玩味地打量他,缓道:「那是因为三师傅脸上的神情十分罕见,我眉拧一分,三师傅神色便沉了三分,不知若我叹息出声,三师傅会有何反应?」
诸葛定怀留在门里的这些时日,众人已渐渐习惯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怪性,但这会儿,见他忧心如焚,却被他当玩笑,莫封骁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见他一脸又气又好笑的神色,诸葛定怀接着道:「三师傅放心,夫人这毒解是可解,但就算治愈了,也会留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