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任性、快乐以及无所顾忌的大笑,只能留在过往的岁月里,仅供将来凭吊。
光想着,她便觉得哀伤。
「你我仅是媒妁之亲,而且尚未拜堂过门,又何须介怀他人如何议论?只要你遇到了真心懂得珍惜、疼爱你的男子,或许便会明白,此时的坚持有多傻。」
他顿了顿,坚定地看着她道:「我想为自己而活,你也该为自己而活。」
听着他的话,乔沁禾不禁有些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男子?他并非全然无情,甚至顾虑她的将来,鼓励她不受束缚,为自己而活,那么像他这样一个男子,又会怎样珍惜、疼爱他的妻子?
想到这一点,乔沁禾竟莫名悸动了起来。
这样心思让她不太自在,暗暗深吸了口气,她鼓起勇气,开口又问:「或许我心里抗拒这门亲事,但转个念头来想,倘若你愿意珍惜我、疼爱我,我就不必面对遭人退婚的议论,更不必辜负莫、乔两家祖先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期许,不是吗?」
瞬间,她的话犹如石子,在莫封骁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这个乔沁禾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像一般柔顺认命的姑娘,竟懂得在这门难为的亲事中,找出一个让自己甘愿的结果,并且接受。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真的值得他抛弃「一气门」,与她一同扛起家业吗?
酌思了片刻,他徐声又问:「你的意思是,就算知道嫁进门后的辛苦,你仍坚持履行婚约?难道你不以为我们都不该因为上一辈的恩情束缚而强迫绑在一块儿?不该盲目地将他人的期望加诸在彼此身上吗?」
乔沁禾轻敛着眼睫,沉思了片刻才说:「你的话有理,也是不容反驳的事实,我懂,但无法像你那般决然,说不要就不要。」
因为对她有所期望的人们,是既爱她,她也深爱的人啊……
那柔软的语气中有着淡淡无奈,莫封骁也知,再这么谈下去一时半刻间也不会有结果。
「你好好想想,如果改变主意,就到『一气门』找我。」他瞧了瞧天色,又说:「天快暗了,我送你回府。」
一听他要送她回府,乔沁禾受宠若惊。
或许他俊雅冷淡的外表瞧来有些难以亲近,却也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吧?
她定定瞅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奇怪的是,原本对这门亲事充满了惶然、不安和不确定,反倒因为与他开门见山深谈之后,清朗了许多。
她并不想成亲,却无法辜负亲人的期望,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么,或许她也该到「一气门」练练气、打打拳,把身子养好一些。
否则嫁进莫府后,她不仅得面对挽回丈夫心思的挑战,还得面临可能发生的家产争夺戏码,依她这副秀气娇小的身形,怎么撑得住啊……
第3章(1)
夏末,烈日骄阳将石板武场晒得发烫,即便有风,也扫不去蒸腾的热气。
由辰时习至巳时的学徒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唯独习气师傅依旧一身清爽,清俊脸上神清气朗,不见半分燥热。
莫封骁才送走上一批学徒,正准备回气房打坐调息,便见「一气门」门主关显通的么女关梓柔迎面而至。
「三师哥!三师哥!」
因为是门主么女,又生得娇俏可人,加上身在阳盛阴衰的「一气门」,自然成为众人疼宠的对象。
仗着众师兄宠她,小姑娘无论见着哪一个师兄,便是一路带着又娇又甜的笑缠到身边,拽着对方的衣袖说话。
「一气门」里有众多师兄弟都是自小进门习气,早已习惯她这不拘小节的行为。
「你不是同锦姨上布庄挑布做新衣吗?」
门主收到圣旨,将于重阳入宫参加赏菊宴,更赐饮延年益寿的菊花酒,得此殊荣,门里上下为了十日后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连这向来不爱妆扮的小师妹,也被揪着准备行头。
她娇声问:「锦姨临时有事改明日,三师哥,你陪我上街买簪花好吗?」
「簪花?」莫封骁挑眉,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
瞧他那反应,关梓柔气恼地拽着他的袖。「为什么连你也不陪我?」
众师哥里,就数莫封骁的脾性最好,即便外表冷淡看似难亲近,但与他相处久的人便会知晓,他骨子里是个好人。
「那姑娘家的东西……」他一脸为难。
「不管!没人陪人家,人家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就买不了那些叮叮当当、秀秀气气的东西,没那些东西便会失礼,若是失了礼……」
被她拉拉杂杂牵扯了一堆攸关失礼的话,莫封骁头痛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去,成了吧?」
瞬时,关梓柔脸上委屈的表情骤散,可人的笑跟着在唇边绽放。「我就知道,三师哥对我最好了。」
莫封骁苦笑,就这么被强拖着上街。
稍早,还是热辣辣的晴天,未料才眨眼片刻,一片乌云笼罩,日阳隐没,天地在顷刻间落下细雨。
微风细雨斜洒,不打伞,身子很快会被淋湿,大街上的百姓被这场突至的雨打乱了步伐,纷纷找地方躲雨。
乔沁禾急奔在大街上,不管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急促的脚步不敢减慢半分。
当眼底映入「一气门」的匾额,她等不及缓气,抓着守门的小厮便说:「小哥,麻烦、麻烦您,我想见莫封骁!」
小厮直打量眼前一身狼狈的姑娘,为难地道:「三师傅……三师傅这会儿不在门里啊。」
心一凛,她急声又问:「那上哪儿可以找到人?」
今曰她又到莫府准备探望莫太夫人,但一进莫府,便察觉到府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凝滞气氛。
才踏进莫太夫人的院落,便听见莫家庶出的二爷急吼着下人去请大夫。
听着那一吼,她整颗心揪了起来,瞬间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之后,陷入弥留的莫太夫人喃念着要见她及莫封骁,她便不假思索冲了出去。
她一冲出莫府,雨正落着,可因心底着急惶惧,她也忘了打油伞,直接便往城南的「一气门」奔去,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赶紧将莫封骁找回府,完成莫太夫人的遗愿!
「三师傅?姑娘有要事吗?要不请入门里稍候,或者留口信——」
她重重喘气,急乱地打断小厮的话。「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家里出了状况,上哪儿可以找到人?!」
听她是三师傅传闻中未过门的妻子,小厮呐呐道:「三师傅和小师姊上街了……确切地点没说啊!」
小厮的话让乔沁禾的心揪了下,胸口涨满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酸多一些,还是苦多一些?
她紧咬着唇,不让诡异的情绪在胸口蔓延,也不让自己的思绪停在为什么莫封骁在「一气门」会清闲到陪人上街的事情上头。
「姑娘……要不要拿把伞……」小厮见她娇弱又狼狈,才转身拿了把伞准备借她,却已不见她的人影。
雨中,乔沁禾踩着慌乱的脚步,往京城大街奔去。
教人措手不及的雨落下,大街上的小铺、摊贩纷纷拉起油布挡雨,不过片刻,街上又恢复原有的热络。
此时,撑着油纸伞的人变多了,乔沁禾心里忐忑,在撑着伞的人群中睁大眼寻着。
她的脚步在一处卖着胭脂水粉、簪花首饰的小摊前滞住。
小摊上有油布遮雨,莫封骁正对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姑娘,为难地蹙着眉,接着由她手中拿了支珠花簪子,在她发间比划着。
乔沁禾知道自己该赶紧上前拽他回府,但不知怎么,脚步却变得彷佛千斤重,教她无法上前。
她的未来夫君与他的小师妹,在小摊前选着珠花簪子。
他专注严肃的神情里藏着包容与宠溺,与那日在亭中看她的神情大不相同。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该站在小师妹的位置,让他为她挑选女儿家的饰物,让他专注凝视……
这便是莫太夫人的意思吗?
莫封骁的心会悬在「一气门」,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可人的姑娘吗?
当一个个念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落寞无助、茫然情绪几乎要将乔沁禾淹没。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晓,不知不觉间,莫封骁将成为她的丈夫这件事,已悄悄在脑中生了根。
她或许不看好两人的结缘,但他是她下半辈子的寄托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姑娘,您别杵在路上抢路哪!」
蓦地,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因那突如其来的一撞猛地回神,想起此时根本不该胡思乱想。
勉强将涌上心头的莫名情绪咽下,她深吸了口气,急忙朝那两人走去。
莫封骁一见到她的狼狈身影出现在眼前,浓俊的眉微拧。「你怎么……」
闻声,关梓柔好奇地转身望向来者。
无视他的惊愕与俏姑娘的好奇眸光,她用尽全力才挤出声音,哆哆嗦嗦开口。「太奶奶……不行了……」
莫封骁僵在原地,震慑不已。
前几日回府时,他还在太奶奶房里待了几个时辰,太奶奶与他有说有笑,神清气爽,要他别挂心她,怎么才几天光景,太奶奶就……
「她……太奶奶想见你……你现在能马上赶回去吗?」话至此,乔沁禾眼圈泛红,哽咽不成声。
这一刻她竟无法确定,莫封骁是不是在乎莫太夫人的生死,是不是会随她回府……
「三师兄你快去、快去!」
「那你……」
拍了拍他的宽肩,关梓柔催促。「我自己行的,你快走吧!」
莫封骁朝她颔了颔首,对着乔沁禾道:「走吧!」
她恍然应声,看着莫封骁跨步急奔而去,两人的距离瞬间便被拉开。
乔沁禾虽没奢望他会拉自己一把,但怔怔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心还是被他小小地刺伤了下。
她自嘲地扬了扬唇,强振精神,赶忙迈开脚步,紧追在那几要看不见人影的男人之后。
只是不知是淋了雨,抑或是忧心煎熬未褪,她觉得好冷,麻凉得让她无法加快速度。
她的脚步愈是缓慢,心里的惊惧便多添一分。
她怕……怕无法见到疼宠她的老人家最后一面。
焦急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模糊了视线,她真恼自己的身体怎会娇弱成这样。
第3章(2)
突然,那个已消失在她眼前的男人竟然折了回来,握住她的手问:「还跑得动吗?」
他是急奔了片刻才惊觉,他身后的女人压根儿没跟上。
当他再折回头,映入眼底的是她苍白着脸,可怜地咬着唇,彷佛跑得吃力,却极力忍耐的模样。
那瞬间,他心底不自觉涌上一股怜惜,一握住那软嫩冰凉的小手,翻动的情绪几要泛滥。
雨仍落着,她的眼因雨、因泪而模糊,但眼前确确实实映入男人同样被雨淋得湿透的脸。
无法辨清她脸上是雨还是泪,只是恍恍呆呆的,他忍不住蹙眉问:「你还好吗?」
「可、可以。」
当他厚实的掌心握住自己的瞬间,乔沁禾的心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折回来……牵她的手。
莫封骁没多说,望着她,当机立断道:「我要你抱着我。」
姑娘家的步子小,她又淋了雨,这状况不但没办法争取时间,甚至有可能因此拖延。
「什、什么?!」乔沁禾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用轻功比较快。」不待她反应,莫封骁拉起她的手圈在自己的腰上,再次提醒。「抱紧。」
因为他的动作,她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胸膛,被他的温度熨得身子发暖。
乔沁禾的心,因为再一次的拥抱而微微悸动着。
他其实不似外表那样冷情,内心是不是藏着她未能窥探的柔软,会不会……他心里其实也有她?
倘若成亲后,两人是否有机会培养感情?
她有可能用爱缠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回到莫府,与她一同扛下家业吗?
贴靠在他的怀里,无数个念头不断由脑中闪过,她的心……蠢蠢欲动。
这瞬间,乔沁禾心底终于有了决定。
牛毛般的雨不停,丝丝缕缕,落地无声。
莫太夫人的院落一如往昔的静谧,但仔细点,依稀可听到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咒骂。
「大娘,求您开口说说话,成吗?」
在莫二爷的央求下,大夫使出毕生所学,极力让莫老太夫人守住弥留前那一口气,暂时别去,为的就是要问出她收藏百行百库盈存的金钥藏在何处。
偏偏老人家的嘴像紧合的蚌壳,自从乔沁禾离开之后,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
「大娘,您听懂我说的话吗?我要您开口说金钥藏在哪里啊!」
莫二爷及夫人半跪在莫太夫人榻前求着,莫太夫人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幽幽地看着庶出的莫家子弟,向来坚强的意志强撑着逐渐涣散的神绪。
没见着孙儿、孙媳妇,交代完后事,她绝不会甘心合眼!
问不出话,莫二爷气急得想掰老人家的嘴,莫二夫人恼怒地拉开丈夫的手,低声啐道:「要死了!小些力,弄死她,咱们连个子儿都捞不到!」
「反正都快死了,也不差这一刻或下一刻!」莫二爷急得直跳脚。「如果让那臭小子回来,咱们才是真真正正连个子儿都捞不到!」
莫二夫人撇了撇嘴,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总之,她现在不能死就对了。」
话才落下,莫二夫人被莫太夫人的眼神瞪得心底发毛。
强抑下心中恐惧,她语气讨好地道:「大娘,您可不能这么偏心哪,您想,我和老二好不容易才生了得琛,您别看他才五岁,他同样是莫家的孙子,和阿骁小时候一模一样,聪明得不得了,将来他定是能和阿骁一起扛起家业……」
莫太夫人感觉自己的神智一点一滴脱离肉身,此时哪听得到她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坚持着。
见莫太夫人没半点反应,莫二夫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放心接着说:「要不这样好了,您啊先和我们说金钥放在哪儿,阿骁也不知赶不赶得及回来,您就先交代遗言,若真赶不及,至少让我和老二可以把话转给阿骁啊!」
莫太夫人依旧静默不语,莫二爷在一旁瞧得火了,忍不住嚷嚷:「大娘啊!您都要去了,还强成这样,不累吗?!」
好话歹话全说尽了,莫太夫人不说,没人拿她有办法。
夫妻俩颓丧地跌坐在床榻边,不知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两人是失亲打击过大而伤心。
时刻静静流逝,莫太夫人的气息渐渐微弱。
「太奶奶!」
突然,一声急切悲痛的哀唤打破屋里的沉窒。
莫太夫人因为那声呼唤,眸光黯然的眼眸倏地绽亮。
「骁、骁儿……」她一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想握住孙儿的手,确定一切不是出自幻觉。
用力握住她的手,莫封骁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咽声开口。「太奶奶,骁儿回来了!」